眼前的孩子让他想起原桃。
记得原桃喜欢糕点,每次吃到最喜欢的口味也会眸光晶莹,和眼前的公子鸣别无二致。
待公子鸣服过药,天色已经不早。郅玄又褒奖他两句,就准备起身离开。
羊夫人携原莺相送,一路送到府邸正门前。
郅玄登上马车,驾车者扬鞭,甲士列队两旁,护卫君驾归府。
直至看不清马车背影,羊夫人才转身返回,下令关闭府门。
公子鸣精神头极好,郅玄离开后,依旧拉着羊夫人说个不停。情绪激动时,小手拍着胸脯,言之凿凿要做中军将,为君上开疆拓土。
原莺心中别扭,有些看不惯他的样子,刚准备开口,就被羊夫人视线扫过,不由得一凛,到嘴边的话无论如何也说不出来。
公子鸣沉浸在喜悦中,未曾察觉母亲和姐姐的异样。想到郅玄临走前说的话,破天荒主动要求服药。
“药岂能随便喝。刚服过,要等半日。”羊夫人将儿子按回到榻上,无视他的挣扎,用锦被将他裹住,认真道,“多睡多吃才能养好身体,听话。想做君上的中军将就不能任性。”
公子鸣扁了扁嘴,到底没有坚持。
兴奋感逐渐消退,躺在榻上,困意不知不觉涌上,他不由自主打了个哈欠,在羊夫人的轻声安抚下很快沉入梦乡。
确定公子鸣睡熟,羊夫人离开榻边,留下心腹婢女和侍人,交代他们仔细看顾,不得有任何疏忽,自己携原莺离开。
自公子鸣卧病,羊夫人首次离开,没有守在榻边直至天明。
“莺,随我来。”
目送母女俩的背影,婢女侍人面上不显,心中皆若有所思。
之前原莺的表现,众人全看在眼中。女公子太过任性,长此以往恐成祸患。有年长侍人想起先君时的种种,不免心生寒意,下意识打了个冷颤。
希望女公子能想通,否则不仅会自讨苦吃,还会带累他人,羊夫人和公子鸣首当其冲。
这么多双眼睛盯着,真被抓住把柄,君上不想处置也必须处置。
世上没有后悔药。
吃到教训那一天,再想要后悔,一切都已经晚了。
比起先君,今上何等宽宏大量。若还不满足甚至心生怨念,简直是认不清自己的位置,人心不足蛇吞象,不识好歹!
羊夫人携原莺回到住处,房门关闭,侍人婢女守在门外,房间内仅剩母女两人。
原莺突然感到紧张,小心抬头,却无法承受母亲的视线。压力如有实质,沉甸甸落在心头,让她喉咙发紧,眼角一阵涩痛。
羊夫人叹息一声,清晰意识到自己对女儿的疏忽。
是她的过错,她不会逃避。
之前也曾想过扭转,尤其是原莺的乳母事发后,她特地将女儿带在身边悉心教导。本以为原莺想通了,可惜是表面一套背地一行,该学的没学会,反学会了阳奉阴违。
若不是今日暴露,她竟不知女儿不满君上,甚至心生怨恨。
原莺难道不明白,身为先君的庶出女,她的一切都是君上所赐,也能被轻易收回。
触怒君上对她有什么好处?
怨恨?
羊夫人怒极而笑。她很想掰开女儿的脑袋,看一看里面究竟装的是什么。
身为原氏女,不具备该有的担当,不知晓应负的责任,反而怨天尤人,动辄钻牛角尖,这样的性子到底像谁?
先君固然多疑,也未有如此秉性。
哪怕是鲁莽不智作死自己的公子康,也不见这般小家子气。
羊夫人越想越是费解,怒气反倒削减,看着原莺目光深沉,许久没有出声。
原莺顶不住压力,脸色渐白,额角和鼻尖沁出汗水,手指一点点收紧,在裙上抓出褶皱。
“莺,你可知错?”羊夫人终于开口。
原莺沉默不言,脸色更加难看。
羊夫人看着她,没指望她能立即想通。见她不做声,没有强求,继续道:“我意上请国君,五年内不使你联姻。若你不能改,再延五年。始终不愿改,就留在家中为我尽孝。”
原莺倏地抬起头,不可置信地看向羊夫人。
“先君初登位时,原氏有五位女公子,一为嫡出,和先君同母,身份最为尊贵。余下四人庶出,年龄相近,身份相当,争斗很是激烈,身边婢女侍人一度喋血。”回忆起当年,羊夫人眼中浮现暗色,许多久远的画面闪过眼前。
停顿片刻,视线落回原莺身上,羊夫人忽然话锋一转:“你可知这五位女公子如今怎样?”
原莺心如擂鼓,预感到接下来的话很重要。
可她思绪烦乱,满脑子都是羊夫人限制她婚姻的话,根本无法集中注意力思考。
“嫡出的女公子豆蔻之年就封,桃李年华病逝。芳龄不长却受尽恩宠,生前不曾受半点委屈。谁敢寻她不是,国夫人第一个不会放过。四位庶出的女公子,两人联姻他国,两人嫁于国内。除一人外,三人膝下无子,媵妾也不曾得宠爱,在夫家蹉跎数年,困于后宅,年纪轻轻就香消玉殒,如今只能靠族中祭祀。”
羊夫人说得认真,将几人的遭遇展现在原莺面前,没有半点遮掩。
同为原氏女公子,嫡出和庶出,有宠和无宠,娘家庇护与否,本就是天壤之别。
在氏族婚姻中,娘家的支持极为重要。例如嫁入中都城的原桃,有郅玄的支持和庇护,她可以明摆着拒绝人王淮,换成其他人,根本不可能做到。
究其根本,原桃背后是郅玄,是最强横的大国诸侯!
“莺,联姻是为结两姓之好,不是为了结仇。”羊夫人倾身靠近,托起原莺的下巴,不使其目光躲闪,“我不令你出嫁,是在保你性命。”
“母亲,我……”
“莫要争辩。”羊夫人打断她的话,认真道,“我能活到今日,不是靠整日钻牛角尖。桃能在中都城立足,绝非自怨自艾满腔怨恨。鸣能大难不死逢凶化吉,得君上青睐,是他心思通透,明白君上为尊。莺,你该认真想一想,自己有何过人之处能支撑你的骄傲,能让你不识好歹,胆敢怨恨君上!”
原莺咬住嘴唇,用力到沁出血痕。
羊夫人没有怜惜,她必须让女儿明白,没有郅玄的庇护,他们母子根本不会有今日。
“莺,认清自己的身份,扪心自问,所谓的不满怨恨,你到底配不配。”
一句话落地,原莺如遭雷击,脸色煞白,瞬间瘫软在地。
第二百六十一章
羊夫人没有听原莺辩解,看她的神情就能猜出执拗已深,不会轻易悔改。心下叹息一声,命她回房反省,交出手中庶务,未经许可不能出府。
虽未明言,府内上下已知女公子莺触怒羊夫人,被羊夫人关在房内。
服侍公子鸣的婢女侍人更加清楚,原莺岂止触怒羊夫人,分明是脑子拎不清,竟然不满君上,甚至心存怨恨。纵容她继续下去,恐会酿成大祸。
回到房间后,原莺挥退婢女,见房门前守着面生的侍人,即知是母亲安排。
“退下!”
惊怒交加之下,原莺控制不住脾气,待房门关闭,几步冲到案前,挥袖扫落堆积的竹简,双手举起未燃的铜灯,用力掼到地上。
力气之大,灯座和灯身脱离,现出隐藏的凹槽。凹槽倾倒,清水流淌,瞬间洇湿地面,在原莺裙角留下一抹暗色。
原莺大发脾气,室内钝响声接连不断,地面一片狼藉。
婢女听着声响,全都战战兢兢脸色煞白。羊夫人派来的侍人十分平静,眼观鼻鼻观心,对室内发生的一切视而不见,听若不闻。
足足过了小半个时辰,钝响声方才停止。
婢女小心抬起头,犹豫是否入内清理。
侍人扫过两眼,轻轻摇了摇头。意思很明白,不想受罚就留在门外,女公子不唤人,谁都不要进去,以免触霉头。
天色已暗,房间内未点灯,仅有月光和星光透入,在地面落下道道银辉。
原莺耗尽力气,整个人委顿在地,脸上挂满汗水,五官因愤怒和怨恨扭曲。
她不明白,就是想不明白!
她不认为自己有错,自始至终错在旁人,不是自己!
然而……
原莺攥紧手指,想到羊夫人的警告,心骤然一沉。
她了解自己的母亲,如果强撑着不肯低头,恐怕真会困在府内,一生一世不得出。就算是出嫁,没有娘家庇护和支持,也会困于后宅难得善终。
思及几位女公子的下场,原莺激灵灵打了个冷颤。
她绝不要落到如此境地!
该如何摆脱困境?
原莺坐起身,双腿并拢抵在胸前,双臂环绕膝盖,探头望向屋顶,眼底浮现炙热的野心。
深藏在内心的奢望,她从未道于旁人,连母亲和姐姐都没有。
她想掌控权利,想登上一国之君的宝座。
别国有女诸侯,女世子,为何她不行?
这个念头如附骨之疽,时时刻刻萦绕心头,始终不曾消失。
她并非早有此念,而是亲眼目睹郅玄从一个不受宠甚至备受压迫的公子翻身,一跃成为西原侯,使她野心滋生,如野火燎原,越压越是旺盛,怎样都无法熄灭。
然而,她别比任何人都清楚愿望无法实现。至少在郅玄活着时,根本不可能。
她嫉妒郅玄,怨恨郅玄,甚至嫉妒自己的亲弟弟。全因公子鸣有羊氏支持,能光明正大成为国君继承人,而她没有一丝一毫的机会。
妄念一度疯长,原莺无法控制,每日被疯狂噬咬,心态不断扭曲。公子鸣中毒昏迷,她表面担忧,暗中却有一丝窃喜。
这样的心态连她自己都感到害怕。
可惜害怕仅有一瞬间,很快又被妄想和野心覆盖。
羊夫人没有发现这一点,她未曾想过原莺会如此疯狂。她了解原莺的能力,就封尚且勉强,何况更高的位置。偏偏原莺想了,还越想越深越想越多,终至无法自拔。
因郅玄当面,原莺没能控制住,不小心暴露出真实情绪,立即被羊夫人教训并关在府内,等同于软禁。
原莺不思悔改,反而连羊夫人一并怨上。
“不甘心,我不甘心!”
原莺不断低喃,她一定要设法摆脱困局,无论付出什么样的代价。
陷入妄念的原莺,精神无比亢奋,一夜未眠。
羊夫人听人禀报,察觉到女儿情况不对,心中陡生不安。下令心腹看守原莺,每日膳食由专人递送,不许她走出房门,更不许她接触外人。
“诺!”
侍人领命退下,立即着手安排。
羊夫人坐在案前,手指抵住额角,用力压了两下,缓解针刺般的疼痛。
儿子卧病需要长期调养,女儿阳奉阴违时刻让她提心,自离开国君府,她未曾如此疲惫。头疼的症状发作,汤药难以缓解,好在是间歇性,每次持续时间不长,尚且可以忍受。
公子府内,除了因药效酣睡的公子鸣,多数人都是彻夜未眠。
同样辗转反侧的还有原义。
担忧行事败露,原义惶恐不安,将自己关在书房,独坐到天亮。任凭两个儿子在门外请示,自始至终不曾露面。
临近天明,房门突然开启。
守在门外的两个儿子立即振作精神,就见原义脸色苍白,眼底挂着青黑,显然一夜未睡。
“父亲……”
“等我上朝归来再言。”原义打断长子的话,声音沙哑,没有太大的情绪起伏。
两个儿子对视一眼,心中担忧更甚,却不能违背父亲之言,只能低头应诺。
旭日东升,一辆辆牛车穿过城内,向国君府聚集。
郅玄归来的第一场朝会,卿大夫们皆提前抵达,在府门前等候。
不久,府内奏响礼乐,群臣整理袍服发冠,鱼贯行入,列队前往正殿。
今日朝会十分重要,羊皓也拖着病体前来。久病虚弱,步伐较慢,走几步就要停一停,明明是寒冬,额头却冒出一层虚汗。
见他这般模样,众人心有猜测,看样子传言不假,羊皓久病不愈,恐命不久矣。
之前出城迎接国君,羊皓坐在车内,外人难窥究竟。下车后有羊琦扶持,也能掩饰一二。今日上朝,当着众人的面现出虚弱,可见情况糟糕透顶,遮掩也是徒劳。
原义走在队伍中,随众人一同落座。心中始终忐忑,如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难以安定。
礼乐声中,郅玄信步入殿。
脚步声不断逼近,原义心如擂鼓,几乎要从嗓子眼蹦出来。
和预期不同,郅玄没有在朝会向他发难,落座之后宣读旨意,主要关于中都城之行以及诸侯会盟。
旨意内容很长,侍人提高嗓音,足足读了一刻钟,尚有细节需要补充。
群臣聚精会神,唯恐听漏半句,错过重要信息。
郅玄居高临下俯瞰群臣,兴奋、激动、喜悦、疑惑,诸多情绪尽收眼底。
卿大夫们的反应大同小异,唯独一人与众不同。
目光落在原义身上,郅玄略作停顿,唇角掀起一抹冷笑。
原义恰好抬头,隔着旒珠看不清郅玄的表情,却能察觉到他身上的冷意。下意识打了个寒颤,预感到自己恐会走不出国君府大门。
旨意宣读完毕,不等卿大夫们开口,郅玄先一步补充细节,道出未尽之言,消除众人疑问。
“天下诸侯共盟,中原之外,四方土地尽可取。”
郅玄一锤定音,卿大夫们群情鼎沸,个顶个心花怒放。
从郅玄的话中,卿大夫们看出中都城权柄不复往昔,人王不再独掌大权,唯具象征意义。
自盟约立,天下诸侯并起,战车驰骋,刀锋向外,中原各国的版图将无尽扩大。
能参与此等盛事,他们何其有幸!
迥异于他人的兴奋,原义脸色煞白。想起自己所作所为,在君上的宏伟蓝图下,简直愚不可及。
他惶然抬起头,很想说些什么,但在此时此刻,一切语言都显得苍白无力。
他以为除掉公子鸣就能为自己的血脉扫清障碍,以为凭宗人长辈的身份能联合族人迫使郅玄妥协。
殊不知雄鹰翱翔蓝天,岂会在乎地上蝼蚁。
君上的态度很清楚,强者生存,凭实力获取荣耀,蝇营狗苟之辈只配沦为战车下的齑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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