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他自己来说, 还差点意思, 偶尔还是会出现嘴比脑子快的情况。这一点秧客麟倒是比他强。也不能说强, 而是不知道说什么的时候, 干脆不说, 以沉默应对。然而这种处事态度容易搓火,尤其是碰上个急脾气的,比如罗家楠那号,三句话砸不出个屁,那真得上脚踹了。
秧客麟打电话的时候,唐喆学全程监听。赵尊益的态度非常平和,甚至可以称得上是客气,拒绝的理由也很充足——人已经不在了,作为家属,不想再被勾起伤心事。乍一听,合情合理引人同情,然而唐喆学让秧客麟问及是否有遗物可以供自己留念时,对方却说“已经都处理了,不好意思”。满打满算,戴敏芝也才去世一年,这么快就都把遗物处理了,显然不符合十五年婚姻中该有的感情。想他爸刚去世的头一年,家里什么东西他妈都不让动,他爸的衣服鞋子,甚至刮胡刀牙刷都放在原处。林静雯说,看着这些东西,就感觉老公还活着,还会在某个深夜,走廊上响起熟悉的脚步声。
当然,有的夫妻感情本就不深,人走茶凉不光适用于职场,也同样适用于夫妻关系。只不过赵尊益的种种行径叠加起来,就令人格外生疑。
查查吧,综合完手头的信息,唐喆学下定决心。这种事家属去派出所报案指定没人理,没证据,如果死者还没火化倒是可以申请尸检,眼下都烧成灰儿了,警方有劲儿却使不上。不过这对悬案组来说不是阻碍,那么多的积案,能留存尸体供复检的实属凤毛麟角。他们之前倒是遇上过一起,本以为尸体早就火化了,结果一看卷宗,还存着呢。主要原因是家属认为没破案,死者遗体就得归公安局管,拒绝支付延期保存费,拒绝签字,拒绝领走,两边来回扯皮。尸体一冻就是七年,拉出一看,好家伙,都脱水冻成肉干了。
也大亏冻成肉干了,那枚潜藏在死者股动脉里的弹片才显露了出来。当时林冬一眼就看出尸体腿部皮肤有异,埋在萎缩塌陷血管中的弹片使干瘪的皮肤产生尖锐的凸起。取出那枚弹片和其他早先尸检时拣出的弹片拼成完整的弹头后,获得了一枚相对完整的指纹,并据此找到了真凶。凶手还背着其他命案,而且已经判死刑了,就等高检复核完了执行。当时为了审结这起案子,他还多活了几个月,唐喆学和林冬去监狱提审他的时候,他一个劲儿的跟他们说谢谢。但是无论如何也改变不了死刑判决,留他多活几个月,不过是为了给那具冻了七年的尸体一个明确的交待。
破案之后家属终于领走了尸体,并补缴了七年的保存费。这让唐喆学意识到,家属不是不讲理,是没为亲人沉冤昭雪,他们不甘心。
“秧子。”
“在!”
唐喆学隔空将车钥匙扔给他:“你开车,咱去戴敏芝的学校走一趟。”
—
温泉县县一中,坐落于县城中心的位置,与县政府大院仅有一街之隔。虽然是个县级校,却是多少家长挤破头也要给孩子送进去的高升学率名校,近二十年来出过十几位市级高考文理状元。解放前叫荣光中学,由一位海外华侨捐建。曾经的荣光是只收男生的私立中学,解放后改名县一中,成为男女兼收的公立校。
主楼是一栋红墙黛瓦的清式建筑,只有三层高,正对校门,由一众风格现代化的副楼环绕。外墙遍布地毯般的爬山虎,秋风起,叶片如浪起伏。车进门就要立刻右拐,以免压坏主楼前那些有上百年历史的石阶。主楼门口左右分立两株粗壮的榕树,树冠合抱,不分彼此,是远近闻名的“情人树”网红打卡点儿。
“问世间情为何物,树都知道找对象。”
难得的,唐喆学听秧客麟感慨了一声,还是有关感情的话题。鉴于林冬的要求,他现在不能戴有色眼镜看秧客麟,只能以平常心相待,于是接了一句:“怎么着,思春啦?”
“没有,就是随便感悟一下。”
秧客麟看了唐喆学一眼,又飞快的避开视线。昨天晚上那顿骂他还没忘呢,头回见副队发那么大的火儿,当时他真以为唐喆学要把手里的资料照脸拍过来。平时见唐喆学骂人都是半开玩笑的语气,被骂的——主要是岳林——也不至于往心里去。可昨儿那阵仗……实话实说,永生难忘。别看他平时不言不语的,其实心比谁都重,挨顿骂且缓不过来呢。
啪!唐喆学一巴掌拍上他的背,推着他往前走了两步,放下手:“秧子,昨儿晚上话重了,别往心里去。”
背上热了又凉,情绪剧烈起伏了一瞬,秧客麟稍稍垂下眼:“没往心里去,您说的对。”
“我这人是有什么说什么,不藏着掖着,不过组长不这样,谁要惹他不高兴,他不让对方哭出来算发善心。”话里话外的,唐喆学暗暗点他,“你以后做事要谨慎,别招着他,不然可不是挨顿骂就能了事的。”
顿住脚步,秧客麟抬眼看向唐喆学的后背。下一秒,对方侧过头,半张脸隐在大厅里午后的黯淡光线之下:“怎么不走了?”
“……”
一声没吭,秧客麟匆匆跟上。一级级沿着台阶往上走,提起的心渐渐归位,终于,他鼓足勇气:“副队,您放心,我做人做事都有原则,我也知道林队一直潜心栽培我,我不会让他失望的。”
拐过楼梯拐角,唐喆学不动声色的瞄了一眼他的表情,轻飘飘的:“说到为人处世的原则,我也有一些,其中最重要的一条就是,日久见人心,秧子,你不用对我保证什么,有些承诺你就是许了,未来也未必会兑现,人就是这样,总会遇到一些身不由己的情况,我对你唯一的期望就是,真到关键时刻,别拖组长的后腿,要不,我第一个不答应。”
一番话说的秧客麟面上红了又白,片刻后点点头,踏上台阶的脚步声明显比之前沉重了一些。被发现了,他敏锐的意识到了这一事实。虽然有很多想解释的,但此时此刻任何解释都是苍白的。而且林冬唐喆学没当着所有人戳破他,说明他们想再给他一次机会,如何抉择,选择权在他自己手里。
校长办公室在三楼,之前唐喆学已经打电话约好了会面,校长特意腾出时间来接待他们,还叫来了一位和戴敏芝关系非常好的邓老师。邓老师比戴敏芝小两岁,俩人一直搭班带毕业班,一个年级组长一个副组长,十多年了,工作上合作默契,生活上也如姐妹般无话不谈。校长详细的介绍过戴敏芝在校情况后,将办公室留给他们,让邓老师单独接受询问。
自从唐喆学第一声说出戴敏芝的名字,邓老师的眼圈就一直红着,等校长出办公室了,终于忍不住潸然泪下。
“戴老师走的太突然了,她是我们的主心骨啊,她走之后那届孩子的成绩是有史以来最差的,大家都很受影响。”邓老师抽噎着叹息,惋惜之情溢于言表,“她就是累的,有病拖着不去医院,药也经常忘了吃,学生十点下晚自习,她还得改卷子改到十二点再走,第二天六点去宿舍喊孩子们起床……”
唐喆学递上面巾纸,问:“所以她身体不好的事,大家都知道?”
邓老师点点头,背过身擤了把鼻涕,瓮声瓮气的:“她之前在讲台上晕倒过一次,在校医务室躺了半个小时就起来了,她说,孩子们都在冲刺呢,她不能拖他们的后腿。”
“她和她老公感情如何?”
邓老师一愣,随即表情错综复杂了一瞬:“她和赵尊益……还行吧,没听她说过什么。”
“没关系,邓老师,你今天在这个房间里说的话,我们一个字也不会和其他人透露。”唐喆学见多了这样的证人,生怕自己被贴上“告密者”的标签,“我们既然来调查,就说明死因存疑,希望你能知无不言,全面配合我们。”
“……”
邓老师咬住嘴唇,眼神开始游移。她有材料,但很明显,不知道该如何表达。
“戴敏芝有没有怀疑过赵尊益出轨?”唐喆学干脆利落的推了她一把。
这一把推对了,邓老师立刻松开了紧咬的嘴唇,探身向前,压低声音:“她跟我说,赵尊益……那方面不行,应该出不了轨吧。”
哈?不行?
与秧客麟对视一眼,唐喆学忽然有点同情赵尊益那位新婚的年轻妻子。
TBC
作者有话要说:
说到楠哥的优点,祈老师可能得拿着放大镜找……二吉就很标志性了,起码D罩杯洗面奶就占了冬哥90%的视野
这两天还有点断断续续的烧,不过榜单要求一周发2万字,必须得爬起来写,周三也不能休息了,嗯,希望今儿晚上别再继续烧了
感谢订阅,欢迎唠嗑~
第九十九章
结婚十五年, 没孩子,如果说男的不行就能解释了。但赵尊益丧妻之后,没仨月就娶了新媳妇, 不行干嘛要这么着急呢?唐喆学考虑如果邓老师说的是实际情况, 那么之前的思路得进行调整。原本的思路是,赵尊益出轨所长的女儿,所以才嫌糟糠之妻碍眼。不过精神出轨也是出轨,下头不行, 不耽误脑子里幻想连篇——李莲英他们那些没根儿的太监还娶媳妇呢。
话匣子一打开,邓老师也不拘谨了,嘁哩喀喳的把已故闺蜜跟自己聊过的私房话都倒了出来:从领证算起, 有长达三年的时间, 夫妻俩的晚间活动仅限于盖棉被聊天;戴敏芝是初婚, 虽然清楚男女间的那点事儿, 可始终拉不下脸来提要求;后来实在禁不住家里长辈和同事朋友催问何时要小孩, 加之自己年岁渐长跨了高龄产妇线, 终于强忍羞耻心, 和丈夫就夫妻生活问题进行了一次谈话。
赵尊益一开始给的说法是, 自己过去的工作与农药有关,体内难免有药物残留, 导致下一代畸形的概率远高于平均值,要等自身的新陈代谢把那些毒素都排出去才敢要孩子。戴敏芝是教英语的, 知道农药残留致畸, 然而对需要多久代谢掉不是很了解, 权衡许久, 才鼓起勇气向教化学的邓老师请教。邓老师说自己当时一听都傻眼了, 结婚三年了还没过过夫妻生活, 明显不对劲啊!又听戴敏芝说,按赵尊益的说法,至少七年之后才能考虑要孩子的事,可那时候她都四十多了,高龄产妇需要面临多少风险,她心里还是有数的。
听到这,唐喆学心里同时冒出两个想法:一,结婚三年没同过房,确实有问题,赵尊益既然知道自己什么情况,婚前就该和老婆说清楚;二,赵尊益以前干过农药相关工作,必然有较高的毒理知识水平,有了这份专业背景,很可能让他在不引起他人怀疑的情况下弄死戴敏芝。
另外还得吐槽一句——三年?林冬要是女的,我家肯定孩子都俩了。
一边在本子上记录自己的想法,他一边听邓老师继续说:“我当时就跟她说,这纯粹是借口,别说搞农药,搞核工的不也照样生孩子么?至于农药残留致畸,确实有这个可能性,但医疗技术已经很先进了,神经管NT,孕中期排畸,羊水穿刺基因检测,有问题的几乎都能被筛出来,不能说为了怕比别人高几个百分点的概率,就连尝试都不去尝试了,何况不要孩子也不耽误夫妻生活啊,一个大老爷们难道不会去药店超市买套么?!”
忽然她声音一顿,似乎是觉着到自己作为一名教师,说话不该如此露/骨,激昂的情绪瞬间冷却。秧客麟记着记着笔记忽然发现对面没动静了,抬头看看邓老师,发现对方神情拘谨面色涨红,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劝解。
这种时候就得靠经验了,唐喆学抬抬手,示意邓老师不必不好意思,同时熟练的劝慰道:“您说的越细,对我们拓展调查思路越有利,这是警方的正式询问,您完全可以知无不言,不瞒您说,我们询问强/奸受害者的时候,所有细节都得描述的清清楚楚,因为那是把犯罪嫌疑人钉死在审判台上的必要证词。”
一番话让邓老师面色见缓,思忖片刻,说:“我呢,没有存心挑拨他们夫妻关系的意思,只是觉得吧,赵尊益用这种说辞来应付戴老师,实在是太不负责了,其实戴老师和他刚结婚的时候,学校里就有一些风言风语,哦对,你们见过赵尊益长什么样吧?”
秧客麟点开手机相册,将赵尊益的证件照展示给对方。邓老师看了,点点头,叹息道:“他年轻的时候可是漂亮极了,农科所就在我们初中校区隔壁,我以前带初中化学课,中午会去农科所食堂吃饭,经常能看见不同的女人围在赵尊益身边。”
“所以,风言风语是?”
秧客麟打断了她的话,直眉瞪眼的问自己想知道答案的问题。这时他感觉鞋被轻轻磕了一下,转头发现唐喆学用眼神警示自己,立刻又闭上了嘴。唐喆学意在提醒他,问问题不能着急,得给证人足够的时间尽情发散,往往那些在旁人听来不起眼的细微之处,却隐含着最关键的线索。
既已被打断,邓老师干脆顺着秧客麟的问题继续说了:“风言风语主要是说,赵尊益长得那么漂亮,能看上戴老师,纯粹是因为她物质条件好,结婚一分钱彩礼不用出不说,还能白落两套房子,一辆车。”
“人活的现实点倒也没错,”唐喆学接下话,“所以赵尊益的个人物质条件不太好是么?”
邓老师忍着不嗤出声来:“岂止不好,简直是太差了,他是从山区考出来的,大学领特困生补助,虽然保研了,可贷款得还啊,家里还一个弟弟两个妹妹,他拿了项目工资,还得贴补他们读书、成家,戴老师跟我说,他俩订婚的时候,赵尊益连个一千块钱的小钻戒都买不起,结婚之后也没见过赵尊益的工资,全贴补家里了。”
合辙是个凤凰男啊,唐喆学眉梢微挑。虽然不该随便给人下定义,但赵尊益的凤凰属性太明显了。这更加深了对方的嫌疑,在他经手过的杀妻案中,从贫困地区来大城市打拼的男性嫌疑人,占比不低。心态失衡是最主要的原因,但这种失衡并不是由妻子造成的,而是在他们从一个相对单纯的环境进入到五光十色的大都市、真真切切感受到命运的不公时,便埋下了扭曲的种子。滋养这颗种子最终长成一株带刺毒物的,是对金钱、权利、以及各种私欲日渐加深的渴望。日复一日的争吵,负面悲观的情绪日渐累积,毒花绽放的瞬间,杀意汹涌而至。
这属于社会问题,他们解决不了,能解决的只有眼前的案子。情况比预计的要复杂,得回去问问法医和鉴证的意见,人都火化了,如果怀疑戴敏芝是被毒杀的,是否还有机会找到证据。
正待唐喆学想继续询问时,课间铃响了起来,一瞬间将他和秧客麟同时唤回高中时代——刻着火柴人的课桌、永远只有两色搭配的运动校服、一下课就往背上趴的同学、还有做不完的卷子和被老师敲黑板敲断的粉笔,往日的一幕幕如幻灯片般在脑海中重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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