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去了。”小荣在那片融融晨光中侧身,“我回去等着,你记得回来。乾坤玦我收下,生死不离。人活一刻,便守宗门一刻。”
他抬脚离去,一步一步下山,背影傲然孑孓。
到了山脚,小荣止步,看着掌心那块玉玦,兀自喃喃:
“师兄,早去早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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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时一到,季无衣被押到无量碑。
三位掌门沐浴焚香,念咒合阵,请天示下,分立季无衣三侧,静待石碑显文。
旁的弟子长老,皆位列碑坛之下,屏息凝神,或闭目祈祷,或寸目不离地盯着上头,不敢错过千百年难得一见的场面。
季无衣低垂着脑袋,默不作声,只在心里嗤笑:当年押白骨来的那堆村民可搞不成这些排场。
又过了几刻,个个都被悬在顶上的太阳晒出一身汗来,无量碑一直没有动静。
有人不耐烦了,在人群里歪歪扭扭,抓抓这儿,挠挠那儿,东倒西歪,窃窃私语。
三个掌门在上边使眼色,实在不行,就快些离开,免得场面越拖越难看。
季无衣想,再等等吧,再等等。他也想知道是谁杀光了他的宗门。
黄谷主向前一步,挡在季无衣身前,正要开口说话,青天白日里竟响起一声惊雷。
她心头一震,按捺住神色,随众人仰天看去,方才还晴空朗朗的天,就一转眼的功夫,急速暗了下来。
无量碑顶上那一堆积云顺着一个方向极快地涌动,你追我赶向更高处钻,钻着钻着,便在那处钻出一个深不可测的漩涡来。
季无衣抬头,漩涡里黑压压的,不知道涡眼高到几许了。
他也就看了那么一眼,便把头低下去。
旁人看那么认真是图个热闹,他呢,他就是今日的热闹,看与不看,一切都该他来承担。
须臾,云层深处雷声轰鸣,乌沉沉的天闪了又闪,雷鸣声一阵响过一阵。每响一次,都像在离他们越来越近的地方压迫而来。
有胆小者已经抱着后脑勺蹲下了。
季无衣只听着脑后穹顶爆裂而出的咔擦几声,双目余光里不管是坛下的人还是他身边三个掌门都不约而同后退几步,随即便听下边有人道:“显……显灵了……无量碑显灵了!”
他身前的黄谷主又踉踉跄跄退了半步,看着碑上的文字喃喃念道:“青州九天宗门下弟子……季无衣……七十二会元己亥年六月十四生……年二十……”
“盗摩诃舍利,杀镇塔天虎……”
她留着下面几行字,先收了声,只看向季无衣道:“你认不认?”
季无衣始终低垂着脑袋,安安静静听她阐述判词。
黄谷主问了,他就点点头:“我认。”
良久,对方都没有回应。
他稍稍抬眼看向不远处,正好撞见她脚边落下几滴水珠。
季无衣一愣,这是怎么了?
未待他抬头,黄谷主又念:
“……生吞其父,手刃其母。”
他猛然仰头盯住她。
只见眼前清瘦伶俜的女子眼眶微红,同他对视着摇头道:“果真是你……你是她的孩子……”
“什么意思?我是谁的孩子?”
季无衣听出她言下之意,却不愿去深想,更不愿意去相信那个可怕的真相。
他双目灼灼,膝行着向她前进,手脚上的缚灵锁跟着发出哗哗的响动:“我是谁的孩子?!你说清楚!”
黄谷主连连后退,一旁的洛墉眼疾手快跨步过去将其扶住,才免她从坛上跌落。
一跪一站的二人对视片刻,黄谷主错开目光,将视线再次投到季无衣身后的无量碑上。
这回他不想去听了,直接转头往回看,找到她还没念完的那几行字,恰逢她开口出声。
“……屠戮师友,食人生魂。”
“深恩负尽,数罪并罚。”
“入堵波塔,刑以永生。”
她在一片寂静中把判词念完,最后望向跪在地上一动不动的身影,问:“季无衣,你认是不认?”
季无衣脊背打得笔直,背对着她,几乎是凝固在无量碑脚下。
所有人都等着他的回答,等了不知多久,除了风过林间惹得叶动的声音,坛上坛下可谓落针可闻。
“我不认。”
良久,季无衣冷冽的声音传到他们耳中,字字清晰。
“我不认。”他说,“不是我做的。不是我。”
他的脊骨愈发挺直,看起来硬得像块铁板,实际上季无衣挺得太用力,骨头都隐隐作痛。
“你好大的胆子!”素堂主一步迈出,指着他道,“无量碑前还敢矢口否认!是想做什么?!想说天道错判么!”
“那又如何?”季无衣缓缓偏头抬眼睨他,眼底一片森然,“天道?它就没有错过么?”
话音一落,碑顶再度乍起雷声。
似是苍穹震怒,容不得他半点质疑与辩驳,不过瞬息,碑前飘摇的几行判词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些破碎零落的画面。
先是在堵波塔内,零星几只鬼影四处逃窜,像在躲避什么事物。
几经明暗过后,画面中只剩一个倚壁而坐的男子,形容俊美,眉目深邃,只是脸上没什么血色,大概才与谁结束一场恶斗,正捂着胸口轻轻喘气。
下一刻,他神色便僵住了。
十岁的季无衣一步一步向他走去,光脚踩在木板上,啪嗒啪嗒的声音,在一层塔中回响。
他们只能看见他走向生吞的小半个背影,瘦骨嶙峋,从肩颈到后背,骨头都快戳破皮肉冲出来。
生吞抬起手,举到半空,又放下。
他皱着眉头,眼中略带着难过似的,小声对步步逼近的季无衣喊:“孩子。”
季无衣像野兽那样张开十指,喉咙里“嗬嗬”地回应他,听起来更像是恐吓,是凶兽要对猎物下手前露出唇下獠牙的姿态。
生吞把头靠在墙壁上,闭了闭眼,累极倦极。
他长长舒了口气,一点点坐直,嘴角竟扬起一抹浅淡的笑,对站在他面前的季无衣说:“来吧。”
他们吸着气别开了脸,只有跪在地上的季无衣一眼不眨地看着自己怎么一点点蚕食掉生吞的魂魄。
他听见这个一声不吭承受自己伤害的厉鬼在最后的弥留之际,温声对谁说:“惊空,我等不到你了。”
随后便是一声虎啸,众人眼前变成了如今二十岁的季无衣,身手矫健,目光狠辣,在第七层与八只镇塔神虎周旋。
虎群背后,是悬在半空的三颗舍利。
季无衣在坛上听到身后许多小而细密的抽气声,多是在虎掌接二连三或拍或掏向他身体的时候,坛下那些弟子口中发出的。
他不看还不知道,原来腹腔上方的伤口已经深得能见到肋骨了,这下才后知后觉察出点痛来。
八只神虎,他一一杀尽,在夺走舍利转身之时,无量碑下的他才看到画面中自己脊背上若隐若现的摩诃咒印。
他踏到第七层门外,身上滴滴答答的血液不再流淌,后方多出那个女人。
看起来很像是紧接着发生的事,不过季无衣很清楚,这已经是他用舍利送走季无忧以后了。
他抬脚下楼,正冲楼下的人堆喊:“师父!”
九天宗的人看向他。
季无衣的记忆就是从这里出现了空白。
这次他看清楚,女人并没有离开,而是抬剑劈开舍利,与此同时,季无衣的双目呈现出一种茫然、空洞的状态,刹那间,凶相毕露。
他再次听见自己喉咙里那种急躁的“嗬嗬”声,龇牙咧嘴,又变回了半人不鬼的野兽。
塔顶的季无衣从第七层一跃而下,随手抓住就近的一个同门,掌心覆上对方天灵盖,将其一剑穿心,再源源不断地从对方体内吸食走灵力与精魄,吸得他双目赤红,青筋暴起,满脸都是满足与愉悦。
坛下的人看直了眼,这次轮到季无衣把脸别开。
画面明灭不断,哀嚎与惨叫不绝于耳,他听见无数个声音传到自己耳畔,他们所有人在临死前都不停地试着唤醒他。
九天宗的人一遍一遍地喊:“无衣!无衣你醒醒!”
谁喊他,谁就下一个遭殃。
可那些声音从来没有停下。
直到最后,挣扎与打斗逐渐止息,那个曾经打趣他与阿玥的同门,靠在他肩上,断断续续地唤:“无衣师兄……你醒醒……”
九天宗再等不到他们回去了。
失去理智的季无衣寻着生魂的味道走向那片树林,那群当时还没从震惊中缓过神来、如今已在坛上坛下看热闹的人,眼瞧着这个半人半鬼的恶魔杀气渐近,他们双腿像灌了铅一样迈不开一步。
又或者人人都明白,如此关头,敢动的人就是活靶子,谁先迈步谁先死。
女人像及时雨一般从七楼纵身而来,且打且行,引季无衣往回追,追至塔底的角落,等到足够近了,她摊开另一只一直攥紧的手掌,将先前被劈开却没碎掉的两瓣舍利猝不及防拍进季无衣的胸膛。
千钧一发,利剑割喉,鲜血喷涌而出。
她一点一点脱力倒地,短短一生走到尽头的时候,才终于恢复一丝神智,叫了他一声“孩子”。
这是她第三次认出季无衣来。
出生相见一面,此后二十载,十年为护他冒死奔赴而来,又十年为害他不惜舍命而去。
母子缘分,自堵波塔起,又自堵波塔灭,饶是去留不由己,再无奈也到头了。
季无衣的身影在这些画面中一点一点佝偻下去,真相是唯一能压弯人脊梁的东西。等一切结束以后,他颓然跪在那里,脸色苍白。
愣怔过后,季无衣麻木而呆滞摇头,嘴里不断否认道:“不是的……不是这样……我没有……不是我……真的不是我……”
“天道示意,铁证如山!你竟还敢狡辩!”素堂主踏步到他跟前,指着他问,“季无衣,我再问你最后一次。盗舍利,杀神虎,食生父,刃生母,屠尽同门,吸食人魂,种种罪状,哪一项冤枉了你?!”
“永生刑罚,你认是不认?!”
季无衣咬着牙根:“……我不认。”
“哼!”黄堂主一脚向他后腰踹去,季无衣跪偏了力,支撑不住,经这一脚,便往一侧倒。
黄堂主转身面向众人,指着无量碑继续喋喋不休:“今有无量碑在此为证,九天宗孽徒季无衣犯下十恶不赦之重罪,即刻起押入堵波塔……”
季无衣蜷缩在坛上,浑身冰凉,耳边嗡嗡作响,什么话也听不到。
刺骨寒意让他彻底失去知觉,似乎连血都渐渐凉了。
他在地上团成一团,双手抱着膝盖,如痴如傻地一遍遍重复:“我不认……我不认……”
日落西山,人潮三两退去,黄昏渐近,坛上只有黄谷主与洛掌门守着他。
季无衣的脸埋在臂弯,他们等他再没有一点声音的时候,试图拉他起来。
洛掌门弯腰轻轻拉开他的胳膊,便看到季无衣那双了无生气的眼睛。没有灰败颓唐,更没有悲愤痛苦,季无衣没有任何情绪了。
他扶着他站起来,再有三分于心不忍,也不得不提醒他:“该入堵波塔了。”
季无衣这回毫不反抗,似乎这一下午的挣扎抽干了他所有的力气,哪怕现在就是要他上断头台,一刀下去,他也不会眨眼,更不会痛。再痛的事他都尝了个遍,这时候死反而是一种解脱了。
所以天道不让他死,要让他永远活着,让他在记得一切的时候痛苦,忘记一切的时候更加痛苦。
洛掌门扶着季无衣踏上塔外木梯,走向堵波塔第六层。
走到一半,他听见季无衣问:“我娘……”
洛墉安静听着,却不见下文。
于是他说:“已经下葬了。”
季无衣点点头。
两个人沉默着又上了一层。
季无衣又问:“她以前……是什么样的人?”
洛墉沉默片刻,斟酌着怎么回答。
说什么来形容当年九天宗那个不可一世的少宗主?风流潇洒,龙章凤姿?这些话能让身边这个孩子明白他娘本当是何等的风采么?
他想了想,说:“如果她在,你就算犯下天大的罪过,也不用害怕。”
季无衣上楼的步子在空中一顿,笑了笑,说:“您没明白我问的是什么。”
他想知道她,想知道少宗主那个她当年是何模样,不是季无衣的娘会为他做什么。
快到第六层时,季无衣最后问洛墉:“她叫什么名字?”
洛墉说:“玉惊空。”
“玉惊空。”季无衣踏上最后一层楼梯,低声重复道,“玉惊空。这名字很好。”
他迈进第六层大门前的最后一瞬,倏忽向西遥望一眼。
那里青松苍翠,莺飞草长,天边有最美的晚霞与夕阳。
此处离家迢迢数里,九天宗那么好的湖光山色,他终究再也看不到了。
第75章
堵波塔第六层稀稀拉拉散乱着人骨,也不知上一个被关进来的是犯了什么罪过,又在这里苟活了多久。
墙壁顶上开了一扇很小的天窗,白日里透进来的光还算明媚,夜里便阴寒些,让里面的人不至于混淆昼夜。季无衣坐在地板中央,曲着一条腿,搭在膝盖上的那只手里握着一支木簪。
他仰头看着那扇天窗,被窗格分成一束束的月光打在他手中那支凤头簪上,光线里是飞舞的灰尘。
季无衣一遍遍回忆着在无量碑前看到的那些画面,原来那日阿玥在他身旁所言并非空穴来风,他和生吞是有几分相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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