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不。
直到——
周淮晏顺着叶凌云的目光,看见不远处的草垛中流淌出温热的血,和一截挣扎的,伤痕累累的小腿,里面传来女子凄厉的惨叫,然后便是一声婴孩的啼哭。
哗——
年轻而高大的将军挡住了九皇子的视线,随即,立刻有士兵匆匆往那草垛跑过去。
叶凌云不知道他们会怎样处理这种情况,是杀了那异族的孽种,还是将其当做周人的血脉护下,
可那一刹那,她还是依从本心地奔过去,急声大呵:
“站住!!!”
无论如何,那里面是衣不蔽体正在产子的少女,而靠近她的,却是一种带刀的铁甲士兵。
叶凌云才不顾什么女子名节,她匆匆脱下衣衫,慌乱无措,想要去遮盖对方血淋淋赤|裸的双腿。
“没事了,没事了,我们......”
可下一秒,那痛苦挣扎的少女却忽然夺了叶凌云腰间的刀,
扑哧——
森寒的兵刃刺破皮肤,细弱的婴孩啼哭戛然而止。
“.......”
叶凌云呆呆的,白净的侧脸被溅上了滚烫的血。
她心爱的佩刀,她原准备拿来杀敌护国的刀刃,为之开锋的,不是豺狼般的异族侵略者,而是一个刚刚出生,还未睁眼的婴孩。
而接着,她的佩刀,又割破了一名少女的咽喉。
——那是她原本想要守护的。
叶凌云四岁读史,可她读遍了爷爷所有的藏书,史传,那上面都没有写到过现在这种情况。
义无反顾踏上北征之途的时候,叶凌云雄心壮志,可此刻被残忍的现实浇灌满脸血腥的时候,她才真正触摸到,当史书上那些简短的字词落在具体的人身上时,是怎样血淋淋的画面。
周淮晏被阿翡挡着,看不见发生了什么,可听那声音,心中却已是了然。他抬头看向面前的男人,看着对方明显的异族容貌。
这一刻,周淮晏忽然想到了阿翡的母亲,那位云家嫡女。
他在想到底是怎样心智坚韧又无比强大的女子,即便受尽□□之后,依旧一个人孕育诞下孩子,甚至于发现对方身体的异常之后,仍不曾抛弃他。
“......”
几般思绪在脑海中闪过,周淮晏也只是停留了片刻,转而就抬步离开。来到北境,他的步子比京城更快许多。
剩下的收尾工作阿翡都安排好了,需得进行半月,半月之后,芫州城才会算是基本安全。
因为异族弃城并不会全部撤走,他们会留很多死士,躲在州城里的各个角落,伺机刺杀一些重要的军官,或者窃取重要情报。
周淮晏听舅舅讲过,有一年他们曾夺回了一座边陲小镇,可没有清理干净里面的异族死士,于是有一位特别悍勇的将军被毒死,连大批的粮草都被烧得干干净净。
张恒宇一路都在跟他汇报着如今的北境局势,以及芫州城内的情况,周淮晏都记住了,可是现在,他却没有办法像以前那样冷静地分析思考。
他该忍住的,他该冷静的。
脚下的步伐越发急促,然而下一秒,湿滑的石板让周淮晏突然踉跄一下,向前栽去。
砰。
一只有力的大手扶住了他。对方抓着他的腕骨,那是一种很熟悉,却又陌生的触感,原本疏离的距离被猛然拉近,甚至于,周淮晏能够清晰地嗅到对方身上的血腥气。
“殿下小心。”
男人陌生的,低沉的嗓音,让周淮晏清醒过来。只是,他没有抬头,只是缓缓哑声开口道,
“带我去见他......”
昳丽的少年抬头望来,他一身素白,唯有眼尾泛着极为浅淡的绯色,就像是艳丽的冷梅,落了满身清寒的雪。
“......阿翡。”
不是云翡,也不是赫律北。
他在唤,阿翡。
“......”
年轻的将军定定地看了他几秒,原本恭敬的目光逐渐变得灼热,
男人喉结微动,然后震颤着吐出一个字,
“好。”
虽然这跟原本的计划不一样,但是,他没有办法拒绝。
阿翡永远没有办法,拒绝周淮晏。
三个时辰后——
周淮晏跟随着阿翡走入了阴暗的地下溶洞。这里曾经是异族王培育人蛊的地点,而最深处的地方,就是阿翡曾经浸泡于其中的毒池,也是吞噬无数孩童血肉与生命的地方。
可如今,那里却成了卫国公续命的温泉。
两年前,周淮晏就料到了,他因为蛊毒之因不能去往北境。甚至,哪怕没有蛊毒,皇帝也不会放他走。
他阻止不了舅舅的出征,也阻止不了皇帝,齐守邦,还有异族王对他的杀局。所以索性,将计就计。
既然异族连操控他人神志的蛊虫都有,为什么不会有让人假死的蛊毒?
可卫国公不会同意这个计划。
周淮晏太了解他的舅舅了,对方宁肯死在乱军的刀下,宁肯单枪匹马去赴一场死局,也不会演一出假死戏码撤退。
哪怕周淮晏努力算尽了每一个细节,可战场局势瞬息万变,他又远在京城。于是终究是贻误了时机,
周淮晏没有料到齐守邦真的会故意失守鬼断崖,也没有料到舅舅哪怕身负重伤,依旧千里奔袭去阻。
甚至还被斩断一臂。
那样的重伤,在这个医疗条件匮乏的时代,几乎是已经宣告了死刑。
但是还好......
还好战报上最后写着一句,云翡大将军率部来救。
也就是这样一句话,撑着周淮晏走到了现在。否则,他不会如此曲折迂回进行布局,而是会用更惨烈的方式。
周淮晏怔怔地望着他,望着那个人苍老而熟悉的面孔,望着他残缺的左臂,望着他伤痕累累的身体。
断臂,身受九处重伤。
战报上苍白的字词落到具体的人身上,竟是如此触目惊心。
啪。
阿翡攥住少年的手腕,低声告诫,
“不要靠太近。”
“......”
周淮晏艰难地呼吸着,嗓音哑得可怕,
“他......我舅舅他,还能活多久?”
这样重的伤,原本就应该像战报上写的那样,当场身亡。如今还能有一缕气息,便是万幸。
周淮晏勉强还留着三分理智,自然不可能天真地以为,舅舅还能恢复。
“最多......半年。”
“......”
少年呼吸一窒,忽然跪倒在地。
“半年......半年......”
身后的雪白的抹额飘带也随之滑下,半空中闪过几滴晶莹,在地面晕染出几点深色。
阿翡没有扶他,只是沉默。
一阵漫长的死寂过后,周淮晏忽然苍凉轻笑一声,喃喃道,
“够了......足够了。”
他踉跄着站起,深深地看了一眼此世间,仅存的,唯一的亲人。
“舅舅,亡路寒凉阴冷,您且再耐心等等。”
少年温柔的嗓音变得森寒,每一个字仿佛都浸润了刻骨的憎恨和杀意。
“齐守邦,屈平耶,周泓锦......还有异族所谓的......数十万战士。”
“等淮晏拿他们的尸骨血肉.....”
“——为您铺路。”
......
凌晨三更,阿翡带着发“瘾”的周淮晏回到了乌合港码头的战船里。
芫州城里面还没有清扫干净,如今住在战船中才是最安全的。
阿翡帮他擦拭了满是冷汗的身子,又换了干净的衣服,才把人抱到床上。
他知道少年爱洁,便又迅速冲了一遍冷水,把自己洗干净,才侍奉在床边。
三年未见,此刻的阿翡几乎贪婪地注视着他。
方才周淮晏说的那些话,若是别人听去,大概会笑他滑天下之大稽,
那三个名字,一个是手握重兵的将军,一个是异族现任的王上,而最后的周泓锦,是大周皇帝。
全天下的人都可以嘲笑周淮晏不自量力,可阿翡却坚信不疑。
无论什么,只要是他主人想要做的事情。最终,一定会达成。
——一定会。
他垂眸,看着在床上痛苦颤抖的少年。
或者说,如今二十二岁的周淮晏已经不能再用少年指代。可三年过去,阿翡自己与曾经天差地别,而周淮晏却一如当年。
或者说,他心爱的神子比曾经,越发美丽了。
连痛苦时咬紧的唇,颤抖的睫毛,甚至难以克制溢出的碎音,都让他神魂颠倒。
阿翡跪在床边,试探着去触碰到了少年的手腕,
——没有被拒绝。
于是,他探身过去,只是还未有所动作,就被周淮晏死死咬住了脖侧。
以前还用禁匕划一道口子,现在倒是直接来咬了。
感受到脖子传来的疼痛,阿翡垂下眸,并未挣扎,而是伸手抱住了他。
“......”
其实在今早,阿翡第一眼见到立在战船上的少年时,并不如表现出来的那样那般平静。
内心的思念和喜悦,就像是焚城的烈火,烧得他全身滚烫。
天知道,在周淮晏伸手扶他起来的时候,阿翡用了多大的自制力,才让自己没有去拥抱他,亲吻他。
甚至后来,他只能临时调来一个人,向少年汇报北境的局势境况,因为他怕自己一开口,就忍不住将满腔的思念和爱意倾泻而出。
阿翡忽然就能理解当初那位异族贵人家的少爷,为什么即便折断翅膀,也要将那漂亮鸟儿留在笼中。
——留在身边。
当然,阿翡舍不得折断他的翅膀,甚至天亮以后,他还会继续做主人手中最锋利的刀。
可半年后呢,周淮晏的愿望一旦达成,漂亮的鸟儿就会飞走。
思绪到了这里,忽然被打断。
因为脖间的疼痛骤然缓解,少年松了口,无力地推开他。
“戒了。”
语气听起来闷闷的。
“......?”
阿翡微愣,伸手摸了摸脖侧,指尖只感受到了些许微黏的湿润,还有一圈熟悉的牙印,可并未有血。
原来咬了半天,皮都没破。
阿翡不知道是自己如今皮太厚,还是此刻的主人太虚弱。
或者,少年只是痛得忍不住,干咬咬,过过嘴瘾。
不过阿翡想了想,说,
“嗯,除了血,可以换别的。”
“......本殿下说戒了。”
“我找到解药了。”
其实,蛊毒从五日一发到半月一发,最重要的原因并不是周淮晏坚强的意志力,而是,阿翡制作的解药开始起作用了。
忍耐剧痛的周淮晏微愣,很快想明白了其中的蹊跷。他微微睁大眼,还未说什么,面前的男人就欺身而来,将他堵在床脚。
阿翡现在一米八八,犹如一头成年猛虎,他仅仅只是靠过来,那影子几乎就将周淮晏完全笼罩,宛如一座欲要倾颓的磅礴山岳
嗡——
寒凉的禁匕锋刃横在男人咽喉前,薄薄的刀片很快在皮肤上印出一线浅浅的红。
可阿翡不在意,他只是用最脆弱的咽喉抵着那匕首,低头,吻上了周淮晏冰凉却柔软的唇。
鲜红的血液顺着男人的脖颈缓缓淌下,湿了一片衣襟,薄薄的布料贴在胸口,勾勒出过分饱满的胸肌。周淮晏眼神清明,稍稍收回了一点匕首,任由对方吻他,只是在喘息的间隙时,问
“我吩咐的事情......都做好了么。”
阿翡在少年的耳后留下一道红痕,不假思索地应,
“七日后,您会见到齐守邦的人头。”
男人嗓音低沉,带着一点急躁的喘息,磁性中又莫名的色气,直勾得人耳尖发软。得到肯定的答复,周淮晏终于放下匕首,
他问,
“洗过了吗?”
男人将他的手紧紧按在胸口,答,
“和以前一样的,主人。”
全身上下,里里外外,干干净净。
作者有话要说:
再有几章,阿翡就封王啦~
第58章 养在身边
净州, 夜。
异族十万大军强攻城门,恶战五天。已是血流成河,尸堆如山。
此时, 异族王屈平耶亲自领军, 他大概是异族眼中最典型最崇拜的战士模样, 面容凶悍,身材壮如铁牛,夸张的肌肉结实得撑起了巨大的熊皮。
“王上!”
有人飞速来报, 面色惊惶愤恨,
“五日前趁王上攻打净州, 赫律北竟是直接率军偷袭芫州得手!甚至现在,他正带着八万大军过来,约莫再有两个时辰,就到了。”
“什么?!!!”
男人的异族腔中浸着惊怒,
他猛地回头,望向城墙上层叠的云梯。上面密密麻麻挂满了他们异族的勇士,攻城血战五日,净州如今只能做困兽之斗,眼看就要破了。
只要净州一破,北境便只剩下梁州一处孤地。届时长驱直入大周腹地, 易如反掌,
眼看胜利唾手可得, 这个时候,屈平耶怎么肯退。
“斯答亚, 你带三万战士立刻速去惊云关, 设碍阻击, 务必再拖延三个时辰!”
惊云关是梁州通往净州必经的一个关口, 地势十分险要,从此处过去只需半个时辰,若是利用地形得当,阻击并不是什么难事。
“是!”
异族王怒不可遏,野兽般的棕瞳中满是森然的杀意,他猛地拔出身后的巨剑,悍然直指城门
“把投石车给本王拉上来,准备投掷火球!!!”
原本这些投石车,都是准备用来进攻赫律北所镇守的梁州的,自从卫国公死后,屈平耶就察觉到了赫律北的异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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