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桥月嗓子难受没法说太多话,俩人把正事聊完没一会儿就挂了。
盛绥又在书房坐了一会。这两通电话,让他不得已把未来的计划往前推了又推,所有事情都像上了发条,齐齐地往前冲。
炼油试验必须赶赶进度。战时通胀会更加严重,后方肯定急需用钱,基金会刚好能发挥作用——不,那些远远不够,需要更多。
盛绥头疼地拎起衣服,准备出门。
走到前厅,他发现季维知早就换好军装,正在快速整理仪容。
“我回趟队里。”季维知言简意赅,边走边说。
尽管泊城没有下来调令,但他越早待命就越保险,至少在需要增援时可以迅速就位。
盛绥见他走得急,拎几罐干粮塞他手里。这个当口,他们必须立刻回到自己的位置上。
军靴踏出门后又缩回来。
盛绥诧异,问季维知怎么了。
“忘了件事。”季维知冲过去在盛绥脸颊上啄一下,“今儿还没亲到数,先补一下,赊着,下回见面再补上!”
盛绥揉揉湿润的唇印,无奈地笑了。
季维知小跑着出门,屋里人冲他张开双臂,举过头顶,高高地挥舞着。
归队后三天不到,季维知就接到回泊城的调令。这回是要走山路抄近道,给对面一个措手不及。
于是,他带着一众弟兄,马不停蹄地踏上归途。
这回不用护送那么多人,脚程快多了。只是一路少了歌声笑语,总觉得哪里不对味。
好在温绍祺是个大心脏,这么恼人的事儿压下来,他也觉着无所谓,反正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维知,别愁了,该吃吃该喝喝,啥事别往心里搁。”温绍祺被蚊虫咬得心烦,打开行军袋,愣了愣,尴尬地笑,“嘶,咱也没啥能吃的了哈……那算了,唱歌吧!”
学东西快就是好,温绍祺把当初从雁大那听来的歌全都重组,挨个嚎一遍。没人家的乐器,他就拿破瓷缸敲,叮铃咣啷,吵得大伙都让他闭嘴赶路。
看着他们,季维知忽然觉得远方也没那么令人害怕。
山川海海,寂寥难寻,但这条路从来不孤独。
或许在很久很久以后、久到世间已没有季维知、温绍祺的那一天,人们依旧会如此。
他们来自各行各业,或许穿着一身戎装,或许走上三尺杏坛,或许刚唱完一出戏,或许被迫接受一场失败的谈话……但当他们猛地抬头,看到皎月当空时,还是会不约而同地做出同样的选择——虽千万人,吾往矣。
第59章 寻山(正文完)
*
[清安亲启
距你离开已一月有余,如今天气变凉,我又开始思念你。
先说些你爱听的。原油实验已告一段落,秦院长说,再过些日子就能试行生产。基金会也已筹得善款千万余,不日将交由军政局购置后勤所需。
云城一切都好,唯独就是阴雨天多,肩膀还是会疼。药难闻,不好,贴着不如你的手掌舒服……]
季维知看到这封信时,已经是三周以后。
这些天里,X国试图封锁泊城军队跟外界的联系,断粮断水。
但封锁线总有缺口。泊城人就瞧准了这些缺口,零星陆续地往队里悄摸运东西,这才打破X国的计划。
大伙跟敌军在护城河边苦苦熬了两个月,终于把那帮人赶出城外。
这场对峙耗时太长,再加上X国的放肆影响到租界其他国家,国际上不满的声音越来越大,让X国不得不消停。
臭名昭著的X国联会彻底被取缔,早就被逐出去的会长自然也不敢造次,乖乖夹着尾巴做些正经营生,据说生意规模缩水了不少。
闹剧结束,季维知好容易能喘口气,这才去邮局取来堆积的信,一封封地念着。
[……第二阶段的试生产结束了,很快可以投入量产。希望它能起点作用。还有,雁大新校区早前落成,裴先生他们再不用住茅草屋。
写这封信时窗外的叶子已经落了大半,常来的那只鸟不知飞去哪处安家。可惜我只能坐在这,不知道你能不能吃上热乎饭菜,不知道补给可还够用,不知道打雷黑天里你会不会害怕……
不能再想了,否则我怕我会忍不住,做些不合时宜的事情。
还好我有广播,能从里面得知你们队的消息,日子就快了许多。从前你也是这样找我的讯息么?如今换我等了。
现在广播在播报,“泊城全线大捷”。我的小家伙保护了全城,也保护了我。你这么棒,让我恨不得现在就出现在泊城,亲吻你,拥抱你……]
季维知收起信,把它放在离胸口最近的地方。
他顺道去了趟中心医院,探望白安贤。大使的病总不见好,两个月里三进三出医院,到现在还在靠药罐子吊着。
季维知到时,周桥月也在。名伶许久没唱戏,活得好像闲云野鹤。
一开始季维知很不习惯他那把破锣嗓子,现在也不知道是听久了还是因为嗓音有所恢复,季维知倒觉得挺顺耳。
仨人常常在医院里一块读盛绥寄来的信,但季维知只给他俩念工作相关的部分,那些肉麻的亲亲抱抱一律省略掉。
人俩也不是傻子,一听季维知打磕巴或者脸红就知道怎么回事。周桥月还总嘲笑说:“二爷不行啊,怎么一句不能听的都没有,你俩这么正经么?”
季维知哪好意思回,憋着气骂回去:“最老不正经的就是你,二爷肯定是跟你学坏的。”
季维知一边这么说,一边在独处时写了满纸的荤话,准备寄到云城。
那些话他自己写完都要皱眉:怎么三四页的纸里,全是*来*去?一句能上台面的都没有。
为了让这封信不成为盛绥嘲笑自己的把柄,他欲盖弥彰地在末尾加上能看的:
[今天护城河的雪不小,银色遍地,不知像不像云城的月光。]
*
一晃到了腊月,泊城还是那个泊城。
各方势力你方唱罢我登场,近一年才消停,X国终于偃旗息鼓。经过休养生息,泊城恢复了当初的热闹。
年关将至,小贩早早地卖完瓜子陈皮,推着车回家。
偌大的街,就剩俩衣衫褴褛的孩子搁路口喊:“卖报卖报!勤盛新桐油投入量产,银钱两业联合支持!”
“来份报纸。”季维知给卖报童两个子儿,“零头你留着买吃的吧。”
“得嘞,谢谢您!”小孩喜笑颜开地收钱走了。
季维知一边走一边摊开报纸,一如既往地,在上面寻找盛绥的消息。
季维知如今还住在原来的房子里。他拐过胡同口,走到北池路,进屋后把报纸叠好放在玄关里摞着。
这房子一切都没变,跟一年前别无二致。唯一不同的是,二楼盛绥的卧室里的床被换成更大更结实的款式,咳。
约莫十二点,敲门声响了。
季维知炒好一桌菜,擦擦手去开门。
一入眼,就是周桥月那张顾盼生辉的脸。
季维知被吓一跳,转身指着橱柜说:“你俩得换鞋,我不想拖地。”
周桥月侧身,露出白安贤的脑袋。
大使的病依旧没好,但自从战事结束,他按时吃药调养,现在已经能出院走动。可惜肺疾积重难返,白安贤现在说两句话就带喘,原先活络的性子早就都被磨淡了。
周桥月哼声:“拖就拖呗,这地怪脏的。”
季维知反唇相讥:“您不会说话就别说,多唱唱。再不出去唱戏,您这泊城第一角儿得让位了。”
周桥月骂他哪壶不开提哪壶,操着粗嗓音骂:“养着嗓子呢!谁知道那药这么冲啊。”
季维知话是横,但还是给人端上胖大海跟枇杷膏,巴巴地给角儿润喉。
仨人坐四方桌总觉得别扭,少一人,不得劲儿。
“哎,二爷啥时候回来?”周桥月问,“我上回看信,他不是已经以你的名义把桐油厂给雁城大学当化工创新基地了么?怎么还待在那不走呢?”
季维知一直在夹菜吃,嘴里塞得鼓鼓囊囊,说:“快了,报上说他们正忙着做新油量产呢,这么好的实验成果不得推广吗?”
周桥月瞅他笑:“二爷可别把咱小维知寂寞坏了。”
不提盛绥倒还好,一提这人,季维知就忍不住到处跑,在茶几边寻摸半天,抱着一堆吃的、用的来餐桌旁。
“瞧见没?这是二爷给我寄的云城特产,他每到一个地方都给我寄东西,太多了我都吃不完。”吃不完也舍不得拿多,季维知只拆开一小袋递到客人面前,“可好吃了,你俩尝尝!”
还在吃饭的二人:……
“这块玉好像是云城什么山上的,二爷说他自个请人雕的花儿,上头还有我名字!”
“你们说我这个月给他送点啥啊?他生日还有两周就到了,要不我趁放假去趟云城陪陪他?”
小孩正雀跃着分享恋爱故事,忽然意识到对面没声了:“咦?你俩怎么不动筷子?”
两位客人脸都木了,敷衍地笑道:“没事,吃饱了。”
季维知可算逮着人说话,比平时兴奋话多:“那你们等会儿有事吗,陪我去给二爷买个生日礼物吧?”
“……”被这么一衬托,生日更近的白安贤觉得自己很可怜,“抱歉啊,陪不了,我俩准备去听戏来着。”
季维知从不在外人面前赖唧:“成,那我自个去。”
过了饭点,两位客人跟季维知道别,在路口准备分开。
“听戏去?”周桥月没急着走,哑着声,跟白安贤并排。
白安贤先是愣住,而后尴尬地笑:“我没戏听。刚刚逗维知玩儿呢,不想掺和他们小情侣罢了。”
“走吧,去戏楼。做戏做全套。”周桥月拿扇子把他手臂一勾,“一把年纪了,咱总不能骗小孩儿。”
雪还在断断续续地下,梅花都开过好几期,季维知终于又收到几封信。
季维知把桌子擦干净,才拿美工刀小心划开信封。
果不其然,都是盛绥的笔迹。只不过因为中途大雪封路,断断续续的隔了好些时日信才一起送到,读起来竟还能连得上。
其中一封上说,[出发了,可能有日子没法给你写信],下面附上火车班次。
季维知盯着那往返地点时间看了好半天,猛地从椅子上弹起来。
这不就是今儿吗!盛绥要回来了!
季维知拎起外套,拔腿就跑。风在他耳边呼呼地吹,冷冽地刮着脸颊,他却只觉得热,像喝了一壶热酒一样。
虽然车站通报说车轨也被大雪冻住,车估计要到傍晚才进站,但季维知就是着急,恨不得能飞过去。
总算挤到站台附近,季维知又慌了。刚刚他被局里临时叫去干活,连衣服都没换就急着来接人,还在人堆里搡了一圈,现在自己肯定又皱巴又糙。
季维知临时抓了把水,往头发上捏两下,希望被睡翘的角角能下去,祈祷它给点面子,久别重逢见男朋友,总不能丑着见嘛。
被乌泱泱一帮人挤着站,季维知也不说累,反倒劲头十足,等了几小时后车总算到了。
季维知在一群人中搜寻,眼睛都快望穿了,终于见到熟悉的身影。
“这儿!这儿!”他跳着挥手。这地方人人都巴不得自己更显眼,所以根本没人注意这位军爷搁那喊什么。
来人闻声也朝他招手,缓缓地穿过人潮,不小心挤到别人还会说“抱歉”。这么一路道着歉走出来,盛绥的大衣也沾上不少灰。
季维知扑哧一声笑了。
盛绥站住脚,放下皮箱,朝他张开双臂。
“二爷!”季维知扑到盛绥怀里,惯性太大,显些把人摔个趔趄。
“欸——”盛绥一手搓着小狼似的皮毛,没轻没重地往腰上一掐,轻声说,“瘦了。”
“我故意的,等着你给我喂胖。”季维知没皮没脸,仰着脖子说,“赶紧回家,我留了好多菜!”
说着,季维知拉着他,一溜烟似的往前跑,没一会就钻出车站,跑到长街路口。
嫌盛绥腿脚慢,季维知还一边跑一边回头催,倒着走也要踱步:“快点快点,咱俩还赊着账。”
赊什么账自不必问,肯定是小孩仍旧记着,走之前那没亲到数。
盛绥没法子,只好加快脚步跟他一起跑,早点回家“还债”。
眼前的景象也随着奔跑而晃动。
长街有雪,影子被夕阳扯得老长,遮住雪地中的四行脚印。
盛绥眼瞅着身前奔跑的人,有一瞬的恍惚,似乎看到九年前的自己。
——他一身笔挺军服,头戴宽檐帽,脚蹬黑皮靴,周遭泛着昏黄的光,正笑着、跳着,奔向夕阳。
那正是意气风发的季维知。
也像极了,年尚及冠时的盛寻山。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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