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重要了。”
阴无常拍了拍鬼奴儿脑门,转身往外面走去,“阴岐人已经死了,就让他长眠此地吧。”
阮秋看着他走远,皱眉道:“他是真的不在意。”
殷无尘见过的人多了,至善至恶,也有像阴无常这种极复杂而又别扭的人,闻言轻按住阮秋肩膀,“不用管他,人已经死了,真相究竟如何,只有他自己知道。阴岐于我们而言,只是我们偶然路过遇到的一具尸骨,好好休息,我们明日进鬼庙。”
说起这个,阮秋忍不住看向对面的聂无欢,进鬼庙就注定会跟鬼母打起来,那聂无欢……
聂无欢对阴岐的事也没什么兴趣,他看着那卷阴无常说过已经被毁的玉简,闻言抬头,恶鬼面具后的眼睛看着阮秋,“明日若他去鬼庙,我看你还是留在这里比较好。”
阮秋坚定地握住殷无尘的手,“我会跟着师尊去。”
“好。”
聂无欢没再劝,转身就走。
阮秋始料未及,又不免有些担心他,“炼血功……”
“我不会有事的。”
聂无欢站定在几步外,没有回头看他,俨然已将他们对立的立场昭显出来,但他说话时,并不似以往那样冰冷,“不用担心我,小瞎子,你自己明日小心一点就行了。”
阮秋顿了顿,“好。”
这个角落里就只剩下阮秋与殷无尘,师徒二人只相视一眼,其中无奈对方都已经清楚。
阮秋道:“师尊,我们走吧。”
殷无尘拉住他,“等等。”
阮秋面露迷茫。
殷无尘蹲下身,在阴岐的尸骨与身后的石像缝隙间捡起一个小纸团,这是他们几人先前忽略的地方。阮秋心下愕然,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见其余几人都回到了大佛像前休息,才跟着蹲下,看着殷无尘慢慢打开小纸团,小声问:“这是什么?”
殷无尘看了一眼,就递给阮秋。
阮秋小心地接过,看完后也是一愣,这张陈旧且满是破洞的纸张上,写的是天水诀功法。
他睁大双眼,看向殷无尘。
殷无尘示意他不要声张,点点纸张,继续往下看。
这张纸张太过残破,功法心决前半篇几乎都毁了,只剩下零星几个不上不下的字眼,后半篇能勉强看清楚,阮秋逐字逐句念下来,连呼吸都忘了,看完后又面露迷茫。
最后一句,不是功法心决。
而是阴岐留下的一句话——
师父,那个女人,还在。
那个女人是谁?
然而这已经是阴岐留下的最后一句话,阮秋紧张之际不小心用了点力气,整张纸就粉碎了。
他呼吸一滞,瞪大双眼。
殷无尘伸手覆上他的手背,牵着他起身,了然道:“是我方才用了点灵力,否则我们一碰就碎了。没了就没了,不必在意,你我对天水诀并无兴趣,还是去休息吧。”
阮秋想来也是,不过跟着他过去时还是有些心不在焉。阴岐最后还是留了功法给阴无常,阴无常却再也不会知道了,还有阴岐最后那句话是什么意思?那个女人是谁?
殷无尘牵着阮秋回到大佛像前时,阴无常爷孙与聂无欢、聂白分成两处,两两坐在角落里。
鬼奴儿还在吃松子糖,一小口一小口极珍惜地舔着。
路过他们时,阮秋忍不住偷偷看了阴无常一眼。
阴无常极敏锐地看了过来,一眼抓个正着,笑道:“小朋友这么看着我,是想问我什么?”
殷无尘见状带着阮秋到离他们不远的地方,找出两个蒲团,让阮秋坐下。阮秋想到方才他和师尊看到的那张纸条,心情难免复杂,想了想,却说:“我想知道当年血魔宗屠城之后,有多少聂家人活着,你们血魔宗,又是怎么在十年间覆灭的。”
他这么说,远处的聂无欢也颇有些兴趣地看过来。
阴无常看起来一副不太好惹的样子,还挺好说话,阮秋问了,便道:“入明州城时,宗主布下万全之计,但聂家人本事也不小,并非没有一人逃出去。你看那聂如意不就是侥幸逃过的聂家人吗?因她是聂家一位长老的后人,鬼婆婆与那位长老有段旧情,就收了她做徒弟。其他的,并非聂姓的人,也有一部分在聂家保护下逃离了明州城,因为他们与聂家没什么关系,血魔宗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十年可以发生很多事,也如传闻中那样,聂家本家少夫人阮氏将聂家天水诀献给宗主,才逃过一命,也因此,成为宗主夫人。”
阴无常声音沙哑,语调缓慢,“她给宗主的功法是假的,但宗主也不蠢,即便炼血功反噬在即,谨慎起见,还是叫阮氏先行修炼天水诀。为免宗主起疑,阮氏就真的修炼了假的天水诀,一边与正道那些曾经与聂家交好的宗门里应外合,十年间,叫宗主走火入魔,一朝灭了血魔宗。”
阮秋感慨道:“以身饲魔,阮夫人真乃女中豪杰。”
“可她死了。”
阴无常语调冷淡,“她与聂少主大婚之日,是血魔宗闯入明州城屠杀聂家人的时候,她本来已经被送走,却还是带着假的天水诀回来,只为给聂家报仇。为了获取宗主信任,她照着假的天水诀修炼,连宗主都走火入魔,她其实早已经活不成了。”
阮秋也不知道自己为何在意,想想还是问了出来,“她不是跟血魔宗宗主同归于尽了吗?”
“不是。”阴无常道:“她死在鬼城。血魔宗覆灭后,她回了鬼城,但她并非聂家血脉,即便她曾经嫁给过聂家少主,那时已经被假的天水诀反噬的她本已时日无多,入了鬼城,也许最后会被风暴撕碎,也许会被尸傀分尸。不过至少,她回家了。”
听到这句话,阮秋忽然有些难过,语气反而更冷静,“那在血魔宗覆灭前,你们四位长老又为何接连出走?是因为你们早已经收到正道宗门会围剿血魔宗的消息吗?”
阴无常笑道:“谁知道呢,他们要走,我也拦不住,宗主已经不是当年的宗主,而我们……也不再是当年的我们。阮氏在血魔宗绝没有外界传闻中那样轻松,她只是宗主用来修炼天水诀、突破炼血功生死关的棋子,她的那些小动作,宗主怎么会不知道,可是,宗主也忌惮我们。”
“血魔宗宗主自知生死关在即,也怕你们六大长老会联手造反,干脆借阮夫人这颗棋子排除异己,而你们发现了真相,也知道血魔宗并非久留之地,就出走了四位?”
“不知道,我不知道他们怎么想的。”
阮秋问:“那你为何要走?”
阴无常被问住了,“我……”
他面露苦笑,也有些迷惘,“是啊,我为何要走?”
阮秋看不懂,“你……”
看阴无常神色俨然不对,殷无尘按住阮秋手腕,轻轻摇头,阮秋便止住话,没再问下去。
阴无常低头沉默一阵,才说:“六大长老原本就各自为营,我只与鬼婆婆乌降雪关系亲近些,血魔宗被围剿前不久她就收到消息,阮氏告诉她,让她及早离开血魔宗。”
聂无欢听得清清楚楚,当即嗤道:“阮氏为什么要告诉鬼婆婆围剿血魔宗的事?别忘了,鬼婆婆也是血魔宗六大长老之一,照理来说,阮氏应当也将她当做了仇人。”
“不是所有血魔宗的人都参与闯明州城屠杀聂家人,鬼婆婆碍于与聂家旁支一位已故长老的旧情不愿动手,因此曾经被宗主降下惩罚。阮氏在血魔宗的十年里,她帮过阮氏多次,因此让血影宫几乎完全避过血魔宗带来的后患。”阴无常道:“也许这就是女人的恻隐之心在作怪,而阮氏为了报恩,提前告诉了她这个消息。”
这是几人都没有想过的。
阮秋看着阴无常问,“那你呢?”
阴无常弯唇一笑,狭长双眼眸光复杂,“我去了,我当年已经预见炼血功的弊端,我想要得到天水诀,所以我跟着宗主去了,我杀了很多聂家人,曾经也想杀了阮氏。”
没想到他会帮鬼婆婆开脱,自己却不否认这件事。
阴无常咳了几声,似乎有些头疼,按了按额角,一缕白发滑落脸颊,让人看不清他的神情,他的声音仍是很沙哑,“已经很久没有人问过我那么多年前的事了,如今回想起来,我好像真的做错了很多,在那个我从未想过自己会后悔的年纪里。”
阮秋道:“你后悔了。”
阴无常摇头,“不说了。”
聂无欢显然不信,“是不知道该怎么编下去了吧?”
阴无常没再说话。
阮秋实在看不透,看向殷无尘,殷无尘也猜不透阴无常的目的,便默不作声地摇了摇头。
“鬼奴儿很喜欢你。”
阴无常突然来了这么一句,抬手摸摸一脸懵懂的鬼奴儿脑门,在袖中取出一枚二寸长的白色骨哨,“你我遇见,也算缘分一场,你叫……阮秋是吧,这个,送给你。”
骨哨在他苍白细长的手指间转了一圈,便飞向阮秋所在的方向,快落到阮秋面前时,一只手从旁边伸过来,握住这枚骨哨,正是殷无尘,他摊开手,眼底有几分狐疑。
远处的聂无欢警惕地站了起来。
阮秋看着殷无尘手中朴实无华的骨哨,在殷无尘颔首后知道此物无害,脸上也满是不解。
“为何送我?”
“你们给我带路了。”阴无常的笑容似乎真的有些慈祥,“至少,你们让我见到了阴岐。”
阮秋迟疑地在殷无尘手中接过骨哨,入手顿感一股阴冷,紧随其后,他的手就开始发热,骨哨在手,也不显冰凉了。他端详骨哨片刻,问:“这个,是用来做什么的?”
“吹。”
阴无常道:“心情不好时吹一下,能让人清醒一点。”
阮秋不太敢收他的东西,阴无常这人太奇怪了,绝非善类,又坏得坦荡。他可以指责阴无常屠城没有人性,阴无常也不会有半点生气……这个东西,他真的要收下吗?
没等他多想,阴无常就自顾自闭眼打坐,“看来应当无事了,我休息一会儿,你们聊。”
“哎……”
阮秋话都还没问完,谁想到阴无常就要休息了,他无措地看向他师尊,这可怎么办啊?
殷无尘弯唇失笑,抓住阮秋的手将骨哨握起来,“那就暂时收起来吧,你也快点休息。”
没有人比他更在意阮秋的身体,总是哄着阮秋休息。
阮秋脸颊微红,又看了一眼真的已经闭目养神的阴无常,只好先将这骨哨收进储物戒里。
聂无欢这才坐了回去,神情古怪地看着远处似乎有些过分亲密的师徒二人,盯了好一阵,看见阮秋小声同殷无尘说话,他又听不到,不由越大气闷,干脆闭眼打坐。
地下密室相对于上面的房屋而言更加安静,没有风暴和尸傀的打扰,鬼奴儿吃完松子糖,也一头枕在阴无常腿上,睡得四仰八叉。
阮秋也让殷无尘闭目养神,他休息过了,还不累,也不敢睡,但殷无尘明日要进鬼庙,或许要与鬼母一战,这一路都没有休息的时间,阮秋总是担心他也会疲惫的。
守着殷无尘时,阮秋观察着大殿四周阵营划分得极为明显的几人,慢慢开始走神,想起方才看到的天水诀功法,不知不觉,心中跟着默念出来,体内灵力竟也调动起来。意识到这一点,阮秋赶紧停下来,扶住心口,满脸后怕地喘了口气,他明明只看过一次天水诀,怎会一字不漏地将后半篇全都背了下来?而且他还真的运转起了灵力,小半个周天过去,灵力毫无滞碍,也没有激发鬼珠反噬,甚至比先前他每一次调动灵力时都要顺畅。
阮秋愣愣地看着自己双手,这就是天水诀的威力吗?即便他再弱,只看半篇也有所助益……
此刻,他开始理解为何会有那么多人为了天水诀来到这里,可是这绝不是血魔宗屠城的理由。想到血魔宗的残暴之举,阮秋冷静下来,他不能,也永远不会这么做。
天水诀再好,他已有师尊为他请来的太阴御水决,也有家传的半篇残卷,他必须要忘掉。
阮秋下定决心,打起精神来,坚决不再想那半篇天水诀,他刻意让自己去想为了保住天水诀死在这座大殿里的那些孩子,想想明州城成为鬼城的过程,想想那位阮夫人。
想想师尊和孩子……
天水诀的诱惑,也没那么大。
阮秋眸中涌上几分柔和,眸光一转,落到身边的殷无尘脸上,伸手抚摸着自己的小腹。
天亮了。
几人默算着时间,也都掐着天亮的点陆续睁开眼。
殷无尘撤去灵力,一抬眼就对上阮秋含笑的一双秋水眸,不由怔了下,温柔地笑了笑。
“怎么了,累了吗?”
阮秋摇头,他不仅不累,还很精神,夜里动用过灵力后也没有被反噬,他将这归功于殷无尘在金光咒上叠加的那一道符,拉着殷无尘的手,偷偷带着他的手摸向肚子。
“师尊,我感觉孩子好像动了。”
殷无尘觉得他可爱极了,也不忍心泼他冷水,告诉他孩子至少要三个多月后才会胎动,便也跟着他摸了摸平坦的小肚子,哄道:“真的吗?我们的孩子一定很有活力。”
阮秋立时被哄得极开心,“嗯!”
不过阴无常跟躲到远处的聂无欢几人相继起身,鬼奴儿也瘪着嘴被阴无常叫了起来,阮秋不好意思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同他师尊亲密,耳尖泛红,慢慢松开殷无尘的手。
殷无尘从不认为他跟那些人是一路的,看阮秋松手,他又牵上阮秋,往暗道的入口走去。
“时候到了,我们走吧。”
即便他们已经提前进了鬼城,今日,也该是十五了。
阮秋点了点头,神色一正,想到鬼母特地让沈灼寒送到十方城的血杀令,也不敢放松。
而看见他们二人要走,聂无欢几人也都跟了上来。
殷无尘没有理会他们,牵着阮秋走上暗道入口的台阶,看见台阶上的光时,他有过一瞬停顿,放出几缕神识,仍旧牵着阮秋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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