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听出我并不信他,庄珩看了我一眼。
我轻飘飘说:“看来飞云峰下俯拾皆是宝贝。”
庄珩淡淡说:“玉璧不是捡的。但与苍崖洞也确有渊源。”
我确认:“那么我与兰漱所梦,确然皆因这坛子与玉璧而起?”
庄珩:“兰妖所梦为何?”
我:“……他没细说。”
庄珩说:“器物蒙受福泽而成灵,灵而有识,确能令人发梦。然人与妖亦皆有灵识,与物灵相交汇,方成梦。”
就是说梦的确是因为坛子做的,但梦里的东西还掺着人自个儿的想法。所以说兰漱做的那梦,果然还是因为,妖本性淫啊,否则我怎么没梦到,就他梦到了呢。
哎。我心里狠狠一宽,舒坦了。好梦还是我的。
我微笑说:“你这一套套的,这一世真不是修道的么?”
第26章 出云
我将话与他说开,心头便松了,又坐下来与他话不投机地硬聊几句,庄珩便起身又往床边去,料想是要替兰漱去瞧一瞧伤势,我此刻不太想靠近那张床,便仍旧坐在桌边,远远看着。
兰漱原来的伤势似乎极重,这时全靠庄珩给的那玉璧吊着命,方才突然昏过去想来就是因为那玉灵力耗竭。
庄珩到了床前,斯斯文文地抬袖,依旧是覆到他胸口,倏忽只见他手指缝中迸出雪亮的光线,兰漱的身体如被雷劈电击般狠狠弹了一下,紧闭的眼睛突然瞪大了,惊恐交加地盯着站在他跟前的男子。
我也吓了一跳,哎,这伤治起来大约很疼。
须臾,兰漱开始剧烈地喘息。
门外细雨绵绵,安静的房中只听到他好似窒息般的呼吸,那声音好像利刃割破喉咙,听得人心里难受。
庄珩背对着我,脊背凛凛像一座雪峰。
我起身往那边走了几步,想看看情形究竟如何,庄珩正好将手收回,直起身来了。他微微偏头,对上了兰漱的视线。
我于是看见了他的侧脸。
颌角勾出锋利的轮廓。他看着兰漱,眼眉漠然低垂,那目光似从九天云端洒落,仿佛天神打量蝼蚁,仅仅施舍给他一点余光。
我看到庄珩冷若冰霜的侧脸,似被人当胸砸了一锤,心口钝钝发痛,顿时脚步停在了原地。
兰漱盯着他,牙关紧咬,胸口剧烈起伏着,眼中极为愤恨不甘。
庄珩看他片刻,随后两片嘴唇轻轻动了动。
“安分一点。”
他语气很淡,声音也很轻,然而话中却有压倒性的威势,在悬殊的实力对比下,全然泯灭对方拒绝和抵抗的意志。
兰漱面色苍白如纸,额头渗出冷汗,咬紧了牙关才没有溢出痛苦的呻吟——我突然反应过来,庄珩并非是在医治这妖怪,而是在,惩罚他。
这个念头叫我心头重重一跳。
我从未见过庄珩这般模样,此刻见了,却又觉得比他的任何一种情态都要熟悉,都要合理。我恍然有一种顿悟的感觉,仿佛庄珩此人身上的一切矛盾都找到解释了,菩萨般低垂的眉眼中是凌厉的光,冲淡的面皮下是嶙峋的骨,他合该是这样一个冰冷、不近人情的人。
我止不住心口的不适,已经死透了的五脏六腑也好像翻滚起来,这感觉很熟悉,我仿佛重新回到了那个地牢中,回到地狱和人间之间的那一线。
忽而兰漱将目光投向我,他眼角含着一滴泪,嘴唇动了动,似有话要讲,最后却只是悲哀地朝我笑了一下,是兔死狐悲、同命相怜的那种笑。这个不多时之前还对着我嬉笑怒骂、艳丽无双的男子仿佛被强风吹拂,瞬间屈服、枯萎了。
庄珩回过身来时我还发着愣,他在我跟前停下,看了我一眼。我直愣愣地盯着兰漱,手腕上却被轻轻扣住。温热的掌心贴着原本应当跳动着的脉门。
我抬起眼,正对上庄珩的目光。
“他已好了。”他淡声道,“走罢。”
便拉着我出门去。
方才的那一刹那仿佛是用刀将这春雨人间劈了一下,是斩断的一念之差,这人间此刻严丝合缝地接续上了。园中细雨绵绵,草木丛生。眼前人青衫磊落,云淡风轻。
将出门我又回头看了一眼兰漱,他正捂着胸口坐起身来,面色虽然苍白,但看起来的确是好了。
察觉到我的视线,他倚在床头朝我微扬了扬唇角,那笑中依然还是戏弄。哎,我与这妖精同为兰字辈,如今看来连性情约摸也是很像。他这情态,几乎与我被傅桓囚禁起来的那时候一模一样。
傅桓来看我,我一定要笑的。
我还要用最锥心刺骨的话来伤他。他来抱我,用手用身躯感受我的伤口和颤抖时,我一定会在他耳边低声笑问:“傅长亭,你不会假戏真做,真的爱上我了罢?”
“那你当真太可怜了。”
我知道他爱我是真,恨我是真,害我也是真。正因一切都真,才叫他那么可怜。比我还要可怜。
兰漱此刻的笑是一样的,他也觉得我可怜,他也找到了方法来伤害我。
他远远地望着我,嘴唇开合,无声地吐了两个字。
“出云。”
作者有话说:
那啥,关于“出云”,get不到的朋友可以到“白眼狼”那章选择性补一下课,前面修过文。
第27章 谪仙去吃饭
前脚被庄珩威胁要“安分一点”,后脚就对着我喊“出云”,摆明了他知道庄珩的往事,是蓄意撩拨我的好奇心,要我寻根究底问到庄珩跟前去。哎,这兰妖连作死的本领也与我年轻时很像。只是庄珩的事同我有何关系?年轻人啊,看事情总归是不够透彻。我内心涌起了对后辈的关爱之情,为了他这条小命考虑,这两个字我便暂且当做没听到罢。
院里的妖怪藏在廊柱后头探头探脑,一路目送我与庄珩行到了堂前。堂中有个炉,炉里燃着香,黄老道在炉前闭目打坐,周身烟雾缭绕的,十分仙风道骨。几棵毛绒绒的狗尾巴草精过来凑热闹,绕着黄老道围了一圈,来来回回地左右扭动,似在布什么神秘的阵法。
庄珩见怪不怪、脚步不停,我却看得稀奇,将他拉了拉,悄声问道:“这道长当真能成仙么?”
庄珩看了那道长一眼,并不言语,先去门边取了一把伞,待领我出了门,方回答道:“道长虽失之根骨,但至善至诚至勤,精诚所至,可证大道。只他命中尚有一劫,若渡过此劫,便可飞升。”
他语气寻常,话也简短笃定,说得很像那么回事儿。我继续好奇问:“黄道长还有个什么劫?”
庄珩看我一眼说:“他的劫,应当便在这两日了。”
我笑一笑说:“子虞轮回一次,似比从前更精进了。前一世是凤雏,这一世怕不是谪仙?不仅能降妖除魔,还能掐会算。“
他闻言眉梢微微一抬,侧目看我一眼,没有说话。但我知道这种不屑理睬的态度已算回答我的阴阳怪气了。
细雨随风吹拂,濛濛地飘到脸上,庄珩站在门口台阶上撑开伞来。
我问:“去哪?”
他道:“道长辟谷,精怪亦不食五谷,在下却是凡胎肉身。”
我闻言大喜:“哎,谪仙去吃饭啊?”
大概我喜形太过于色,好似这辈子没吃过饭似的,庄珩愣了愣,旋即微微失笑。我也不管他笑话,扯过他袖口往阶下去,这百来年我看水中鱼虾日日游、溪头荠菜年年发,但人间这一口滋味已是许久未尝了,如今虽仍是吃不上,望梅止渴也是好的。
庄珩举起伞跟着我下来,伞盖蔽出一方天晴,伞下半个我和半个他,一道朝外走去。
时近中午,昨夜那场大雾早已不见踪迹了,雨水汇聚成细流沿着石板路缝隙往低处流,潮湿巷中处处可见青苔绿痕。
我说:“我曾在绍兴府做过两年通判,这时节最好的是草头、豆苗和银鱼,加黄酒清炒,或与豆腐同炖,皆妙。山阴人吃得清淡,我初来时并不习惯,回了京后便一直念着。可惜京中四方杂会,不曾再有当年真味。你今日可以尝一尝。”
庄珩笑了一下,说:“你忘了我是临安人。”
我一怔,想起来了,略带尴尬地笑道:“咳。是了。你与傅桓二人都是杭州人,这些东西也不金贵,该是打小就吃惯了。”
我那时在绍兴任地方官,傅桓则在刑部,两年间书信不曾断过,他在信中回忆南地风物,告诉我何处山川秀美,何处景色宜人,我在绍兴两年间的足迹,几乎就是跟着傅桓信中所写一步步走完的。我也常随信给他捎去一些当地土产,以慰藉他的思乡之情。那时我与他之间,还十分君子之交淡如水。
想起傅桓,我的谈兴顿时便消了,心中一叹,不再说话。
庄珩却哪壶不开提哪壶,淡淡说道:“傅长亭那时也时常同我提起你。托你的福,还能在京中吃到正宗的绍兴花雕,豆腐干与梅菜。”
我听得心情很复杂,很感慨。
哎。傅桓时常同他提起我?说我什么呢?
我那时以傅桓好友自居,对他推心置腹,但他背着我说起我时,是不是搜寻着定国侯府的把柄,推算着定国侯世子的弱点?譬如定国侯擅兵权,可以击破;梁氏父子轻信冒进,可以利用。他排兵布阵、运筹帷幄。我几乎能分毫毕现地想象出他志在必得的样子。
我勉强地笑了笑,说:“我都做了鬼了,前尘往事就别再提了。”
“是你提的。”庄珩忽然停下脚步。
庄珩停下来看了我一眼。我感受不到雨,但风似乎有些冷了。
“梁兰徴,放不下的人是你。”
第28章 一夜鱼龙舞
“梁兰徴,放不下的人是你。”
庄珩这人说话语气惯来很玄妙,十分难以揣摩,但他连名带姓地叫我,这辈子一共也没有几回。我仔细体味了一下,此时这平平的一句里似乎是有点恨铁不成钢的意思。
哎,此番确实是我先提的。
但说我放不下,这就很冤枉了。我本意只是想推荐给他几个菜尝一尝,之所以提起傅桓,只是话头到了那里,随口一说罢了。庄珩这么当真做什么?而且若能随口提到,也足以证明我并不将他当回事吧?
我脑中想了这许多,开口想反驳,却又突然觉得很没意思。
庄珩大概也觉得没意思,早已抛下我走远了,背影在雨巷里像一带寒山。
当然解释和反驳也是放不下的一种,只是放不下的对象不同罢了。但说来说去都是他有理,说来说去,大概只有他这般冷清的人,才做得到真正放下。
我叹了口气:哎,好好地去吃饭,庄珩怎么又做这种扫兴的事?
这次出门庄珩走了巷子的另一个方向,巷子的尽头是一条小河,河水清澈,上头飘着落花落叶,除了两岸皆是民居,除了两岸石砌的台阶上常有妇人洗衣洗菜,除了河上有许多石桥以外,与苦水河十分相似。
我在坛子里窝了几日,见到这小河,心中一宽,顿时高兴起来了。跟在庄珩身后走了一段之后,到底忍不住,还是往河里飘去。春水微寒,我凫游其中,大有小别胜新婚之感。哎,舒坦。
其实做了这么多年鬼,我有一件事想不通,人说吊死鬼最怕绳子,烧死鬼最怕的是火,饿死鬼最怕吃不饱,如何我竟是反的?不知是我本性喜水,还是因淹死才喜欢上了水?这问题不知庄珩能不能解。
这小镇依山而建,地势不平,河水自山中来,河道中便有许多石板拦起来的蓄水池,庄珩往上游走,我便一级一级地往上面游。
我落后庄珩几步,隔着水面看他举着一把伞走在岸上,间或穿过一片生在岸边的桃杏,背后是江南人家斑驳的马头墙。水面波纹晃动,岸上的人影、花影、树影、墙影便也都晃动起来,一切似真又似假,缥缈而虚幻。
像梦一样。
水中看人,我觉得这情境中的庄珩有些眼熟,不知是从前确实见过,还是年少时对庄珩发过什么乱梦?
想起来好笑,也是年少荒唐,我的确曾对庄珩发过梦的。
若与庄珩说起来,大概他又要说我放不下。但那个梦,那个短暂的误会,那些转瞬即逝的冲动,确实跟放不放下没有什么关系——它们像云又像雾,飘在虚空,脚不着地,我抓都抓不到,又谈什么放下?
大约是崇兴十五年春闱之后的事。
琼林宴结束后,由我做东,又邀太学的同年们在榴园办了一回宴集。庄珩也来了。
那一年的科举,傅桓被点了榜眼,庄珩被点了探花,我则将将得了个三甲中的吊尾名次。但世家子弟中,凭科举及第而入仕的后生没几个。科举不易,我名次虽低,却也算给定国侯府长脸了。我爹很高兴,我也很高兴。我在宴上春风得意、左右逢源,比之一甲的那三位都有过之无不及。
因此我原本并未注意到庄珩在宴上有什么不同。
直至后来听到有人说庄子虞不过中个探花,架子已经摆得老大,同他敬酒理也不理。
我就远远看了他一眼,隔着丝竹管弦与喧嚷人群,探花郎眉眼冷淡兀自静坐,面上一丝欢欣也无,有人同他说话,一概不理,月色里遗世独立得像他身后那一枝幽冷的白丁香。
回想起来,那一晚在花影月色中的庄珩的确是不同寻常的。我记得我看得呆了呆,待回过神来,心虚地摸了摸鼻子,转头对身边的同年放话:“且待我去治一治他那臭脾气。”
有人拦我:“大好的日子,你就别去寻晦气。庄子虞那性子,日后自有人来磨他。”
日后的事日后再说,当下我便忍不住。
“你们看着罢。”我说。
说罢穿过人群往他那边去。榴园雅集,我请了一班乐伎助兴,各处高挂灯笼,园内笙歌管弦、亮如白昼。身边有人吟诗作对,有人敲杯行令,有人投壶联句,这么多热闹喧嚣,我拎着酒壶,一一越过去。
走到半途庄珩便注意到我了,他面色未动,只是眸光微转,隔着几张桌子与晃动的人影,静静注视着我。这一头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那一头,恰恰好是灯火阑珊处,月色独照。
众里寻他千百度。
我心里微微一悸,停下了脚步。
不知为何,我本是要去寻衅,那一刻却下意识舒展了眉,微扬起唇角,朝他遥遥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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