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一拳用了十足的力,方海文被他挥倒在了地上,震起一片尘灰飞扬。
方海生也不等他有什么反应,反手拉过方挚的胳膊挤开人群,把人拉上了车。
直到车门被用力关上,纷乱嘈杂的声音才被彻底隔绝。
方海生急喘了几口气才缓缓压下心口的暴怒,转眼看见方挚坐在副驾上抠弄手指,好好的一双手愣是被他摧残的东起一块皮西开一个口,又是心疼又是恼怒地一拍:“又抠!说你多少次了还抠!”
他知道方挚的这个小动作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他不知所措,意味着他的害怕,意味着他的惊惧。
方挚停了动作,默了一会儿后看向方海生:“叔,别气,不值当。”
养了方挚这么久,方海生也多少看得出,知道这小孩儿内里是个知道疼人的,只是嘴上不说,面上也不显,总顶着个冷脸。因而被他这么反常地直白安慰,方海生的一颗老父亲心狠狠酸了酸。
他边在心里唾弃方海文真不是个东西,好好一孩子让他给弄自闭了,边调转车头往家的反方向开:“是,不值当。咱去吃顿好的,去去晦气。”
第6章 小表情
然而事实证明,晦气不是那么好去的。
方海文夫妇的这出大戏,是在放学那段时间表演的,所以流言的传播从当晚开始,在第二天就演变成了全校集体讨论的大八卦,甚至在后期演变成了一场规模巨大的校园暴力事件。
恶意来得猛烈突兀。从第一本扔向方挚的书开始,每天扔在他身上的东西日渐增多增大,直到方挚的额角被茶杯砸破流了血,这场在学校暗涌的战争才在明面上初现倪端。
这段回忆实在糟糕,再加上方挚当时的状态几乎可以用行尸走肉来形容,所以方挚每每回想起这段,隐隐约约只能记起方海生同校方对峙的暴怒表情和在校长办公室外一张张幸灾乐祸的脸。
后来,他又一次转了学,方海生把他安排在了一个市区边缘的初中,远离那些乌烟瘴气的事情和乱七八糟的谣言,方挚好歹是平安无大事地度过了他的初中生活。
再后来,他到了逑阳三中,万万没想到在开学的第一天,方海文夫妇不知道哪里得来的消息,把他堵在大礼堂二楼的一个小房间里。
两人故技重施,相同的剧本,相同的套路,连台词都没怎么变,演到深处落下的眼泪自然到连方挚都想鼓掌叫好。
两人没变,但方挚却变了。
相对初中时期他的惊慌失措,面对这次的戏精夫妇他只是抱臂靠墙,冷静淡漠地看他们演,直到方海生慌忙出现打断这一切。
之后,依然是不变的套路。流言肆虐,愈演愈烈,人人对他唯恐避之不及。
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他还是害怕。表面再怎么表现得淡然自若,内心对于初中时期的那场暴力事件还是心存恐惧。那段时间,他感觉虽然每个人都离他远远的,但每个人的目光都紧紧的停留在他身上,似乎准备时刻扑上来在他身上落下拳头。
但这次,在他意料之外,他有了和他站在一起的人。
九月,压着夏季的暑气,连阳光也不似夏季一般火热。
方海生知道他在教室里坐着压抑,趁着自己过来找刘主任商量有关流言的对策把他也叫出来了,然后自己进办公室和刘主任商量,留他在走廊上。
方挚双臂搭在不锈钢栏杆上,眯眼看向不远处一棵棵茁壮的梧桐树,心里有自己的打算。
方海生的工作一天比一天忙,本来就经常忙得连吃饭睡觉的时间也没有,还要挤出时间来解决他的事情。方挚每每看见他眼底的淡青和眼里的红血丝就心疼,想着要不干脆就跑吧,跑去别的城市,跑到一个方海文夫妇再也找不到的地方,就没那么多糟心的烦心事儿。
更何况……虽然不想承认,但他从心底还是忌惮惧怕那两人的。那是少时阴影,如附骨之疽,不是随着年岁增长就会慢慢消失的。
他听着办公室里刘主任和方海生聊天,思绪浮浮沉沉,结果还没等他自己想出个所以然来,走廊那头响起了由远及近的脚步声。
方挚整个人处于惊弓之鸟的状态,当即一个旋转跳跃躲到了拐角阴影处。
来人方挚认识——和他同期成名的大学霸,许榭。
方挚看许榭在门口停了几秒,然后推开办公室的门走了进去,紧接着,他就听到一道温润清朗的声音:“刘主任,我想和方挚一起去参加集训。”
方挚,一起。
这两个词搭配在一起,冲击得方挚顿时懵了,刚想抨击自己怂的情绪还不及泛滥就被酸涩代替了。
他的大脑当场当机,简简单单的一句话被他反复咀嚼才敢让大脑处理信息。
他不认为在流言肆虐的现在,许榭会不知道有关他的事情。
但就是在这种情况下,在现在这个人人声伐他的境地下,在他连自己也恨不得躲起来的时候,那个青葱少年说,我想和方挚一起。
那一瞬间,少年鼻腔发酸,刻意仰头瞪大眼睛,才把想落泪的冲动憋回去。
也就是在那一瞬间,他突然明白,少年的征途,逃避和退缩从来都是留到最后面的选择。
“矛盾升级,再创新高!方挚和许榭之间的恩怨步入了一个新的阶段!”
方挚在晚自习上课铃响结束后才走到教室门口,还不等他迈步进去,就听见江岸扯着标志性公鸭嗓在散播谣言。
什么矛盾,什么恩怨,他自己怎么不知道?
方挚疑惑,一个后退让自己紧贴住墙,竖起耳朵偷听江岸在他背后扯些什么鬼东西。
“怎么了怎么了?他俩中午不才刚闹过吗?这么一会儿又出事儿了?”
一位不知名的热心八卦群众抛出疑问,非常配合。
“中午那事儿算是间接摩擦,主要是许榭的兄弟不厚道。但刚刚发生的事情就属于直接摩擦了。”江岸神神叨叨地卖了个关子。
“我知道我知道!”
另一位吃瓜女生踊跃加入其中,绘声绘色地开始讲述不久之前方挚被许榭泼了一身粥的事情。
“当时现场就两个字形容,惨烈。”
末了,女生“啧啧”两声,精简评价。
“先是竞争在前,后有泼粥在后,这两人还能维持表面的平静吗?”江岸的声音铿锵有力,语调恰到好处地上挑,活像某类深夜纪实节目的画外音。
“你别说,我还挺期待他们两个撕破脸皮搞点事情的,多刺激啊!”之前讲述泼粥事件的女生虽然声音轻,但方挚还是清楚地听到了她语气之中的期待和兴奋。
方挚右眼皮一跳。
看来是高中生活过分安逸了,根本满足不了一群热血少年寻求刺激的心,只能暗戳戳幻想一些虚无缥缈的东西。
何等无聊。
作为被幻想对象之一的方挚扒着墙又听了一会儿,在江岸的描述中预见了自己即将化身复仇者,依靠类似某天许榭眼带挑衅,故意撞他一下这样的虚无证据,对许榭展开一系列惨无人道的报复行为。
“作为方挚的兄弟,要是这两人真要搞点什么,我绝对力挺方挚!”
江岸显然已经神志不清,完全忘了现在是晚自习时间,一嗓子吼得方挚右眼皮跳得更厉害了。
他不明白,明明在今天之前,他和许榭几乎就是陌生人关系,怎么在其他人眼里,他跟许榭之间就好像有什么苦大深仇一样,以至于要动用“报复”这样严肃的词。
方挚深觉应该把不传谣不信谣写进校规里。
“嘛呢?”
方挚正出神想着,一股热气自他头顶呼下来,激得他当场一激灵。
他微微仰头,措不及防和刘主任来了个四目相对:“……”
“……”刘主任到底比方挚多吃几年的饭,此时的尴尬并不影响他严肃问话,“晚自习不回教室,贴墙上干嘛?蜘蛛侠退位让给你当了?”
“……没,我吹吹风。”
方挚随口丢下一个根本站不住脚的理由,木着脸僵直地走进教室,径直走向自己的座位,期间因为心神不稳,差点被某位同学放肆摆在过道里的脚绊倒。
刘主任尾随在后走进四班教室,背着手在教室里巡了几圈,在收走一个手机和一副牌之后得意洋洋地离开了。
“啊啊啊啊啊!老憨什么时候进来的啊?!我的手机!”
坐在门口的“侦查小兵”观测到刘主任走下楼梯后比了个“ok”的手势,教室里顿时鬼哭狼嚎响成一片。
刘主任因为长得慈眉善目,很多时候看上去都有一种憨厚的老实人气质,所以大家对他的爱称就是“老憨”。
被收走手机的就是那位放荡不羁把脚放在过道里的仁兄,由于玩手机过分投入,导致根本没有注意到教室陡然安静下来的氛围,也没有因为方挚绊到他的脚而抬头看一眼四周的情况,故而酿成了被收走手机的悲剧。
仁兄名叫陈木述,作为方挚的前桌,时不时就转过头来找方挚游戏双排。
仁兄自称手机是他的本体,此时本体被老憨收走了,他只剩一副麻木的皮囊瘫坐在座位上,后脑勺往后搭在方挚的桌面上机械地轻磕着。
朝夕相对地相处近一年的时间,高二四班的同学们就是再怎么一开始戒备警惕方挚,亲身所体会的感受总不会骗人。
之前人人口中所谓有着心理疾病,会发狂伤人,似乎有着毁天灭地之能的少年,其实也就是那样,和他们并没有什么区别。
他也会因为成绩好坏得到奖励和批评,虽然和谁都算不上亲近,但偶尔也会和同学拌拌嘴聊聊天。
如果说他身上真有什么与众不同的,大概就只有他开挂一般了的数学成绩。
一切都在时间的冲刷洗涤下得到了最好的证明。
偶尔时刻,方挚会庆幸自己当初听到了许榭说的话,没有头脑一热去说出要逃离的话,不然他就不会在那之后的日复一日里,真实地感受到有一个地方可以接纳他。
方挚对于陈木述这种拿脑袋磕桌子的自残行为非常不解,出手抵住他的脑袋制止了他的动作:“磕自己桌子去。”
“……”有一瞬间以为方挚在心疼自己的陈木述哽了一下,随后抬起脑袋转过身,双臂交叠垫在下巴下,眨巴着一双眼,“哥,手机借我玩会儿呗。”
方挚头也不抬地从兜里抽出手机丢给巴巴伸出双手的陈木述:“转过去,别吵我。”
“得嘞!”有了手机的陈木述仿若重获新生,应了一声之后就转回身,乖巧地一声不吭。
逑阳三中高二的晚自习制度和高一一样,都是走读生上两节,住校生上三节。而高三,因为晚上是上晚课的缘故,不管是走读还是住校都要上满三节,所以到了高三,大多数学生会选择住校。
但高一高二因为自由,各个班的住校生都不多,学校为了节约资源,第三节 晚自习要求合班自习,每四个班合并在一个教室,教室自定。
“哥,手机还你,我走了啊!”
离第二节 晚自习下课铃响还有半分钟,陈木述还手机说再见收拾书包一气呵成,然后精准地踩着第一声铃响奔出了教室。
“嘿!小傻逼跑得还挺快!”江岸单肩背着书包,对着陈木述的背影啧啧两声表示称赞,慢慢晃悠到方挚桌前,“方大佬,晚饭没吃吧?咱搓一顿去?”
“吃了。”方挚背对着他收拾东西,冷淡地丢出来两个字。
“吃了?晚饭你吃了?自己出去吃的?”江岸惊奇。他方哥对吃饭这件事一直没什么自觉性,他还以为方挚是一觉睡到了即将晚自习,然后半路被一碗粥泼回了寝室换完衣服又赶过来上晚自习,没时间也没想到要吃饭。
“嗯。”方挚心里还闷着江岸随意传谣的气,也不想过多解释,收拾好东西后叮嘱了江岸一句“记得关灯锁门”后就起身离开了。
高二一班到高二四班是一个合班小组,几个班的住校生经过讨论后,把第三节 晚自习放在高二一班的教室上。
原因很简单,离楼梯近,能在下课的第一时间冲下去。
如果说一二节晚自习是划水,那只有住校生的第三节 晚自习就是在大海里畅游。除了这节自习最开始会有巡查老师过来官方地警告一下之外,之后所有的时间都是学生们放飞自我,高歌自由的时候。
方挚曾经亲眼见证一群自由人用教室的投影仪放海绵宝宝,几人围坐联机玩贪吃蛇,更有甚者,用不知道藏在哪里的小锅和食材煮关东煮,以即煮即食为卖点,五毛一串赚空气。
人在自由下释放天性,人在自由中富有头脑。
见得多了,方挚渐渐从震惊变得麻木,每次去一班上晚自习都带着股淡淡的悲壮情绪。
但今晚的一班,安静得有点诡异。
没有了海绵宝宝和派大星的二重沙雕笑,也没有了关东煮暗浮在空气中的香味,今天的一班像狂欢过后的庙会般寂静。
方挚抬眼,确定自己没有走错教室之后才犹豫地推开一条门缝往里面看。
人还是那群自由人,只不过今晚的他们一个个都老老实实地坐在座位上,像是有种无形的束缚锁住了他们的自由。
方挚很快从他们的扭头回望,低声交流等小动作中分析出了这种束缚的源头——安静坐在最角落写试卷的年级第一,许榭。
“许大佬怎么在这儿?他不是走读生吗?”
“你这消息闭塞得可以啊。人家昨天就递交了住校申请,今天下午都已经搬进宿舍了。”
“啊?哪个宿舍?我不会等会儿一回寝室就被学霸光芒暴击吧?”
“天啊,年级第一在这里坐镇,我连手机都不敢掏出来看一眼……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学霸光辉普渡我?”
“谁不是呢……我都怕我动静一大吵了人家的思路,导致他解不出题,提高不了成绩,滑下年级第一的宝座,那我罪过不就大了?”
“等等各位,我盲生发现一个华点,方挚不是也在我们教室上晚自习的吗?那依着他和许榭之间的那些恩恩怨怨……”
“别说了!我脑子里都有他俩针锋相对的残暴画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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