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回到家,母亲在昏暗的油灯下纳鞋底。头发花白,一只眼已经睁不开。
父亲早年病死,母亲的一只眼是在那时哭瞎的。
“没吃饭吧?给你留了粥。”母亲听见她回来,脸上漾起笑容。
她脆声应了,去院子里打水洗手,院门敞着,她瞥见几个五六岁的幼童在门外坐着,似乎在往里张望。
姚洁拿了几块糖走出去,笑着问几个孩子:“在这做什么?要买花吗?”
一个男孩吃着她给的糖摇头:“我们在打赌,看你今天晚上出不出去。”
姚洁不解:“为什么要打赌?”
另一个女孩说:“我娘说她看见几个陌生男人往镇子庙里去啦,说你晚上一定会过去,说你要去卖呢。”
女孩根本不知道“卖”是什么意思,稚嫩的童音带着天真无邪,听起来格外残忍。
姚洁僵住了,她呆呆的站在原地,手里没发完的糖块掉在地上也浑然不觉。
几个小孩仍毫无察觉的说着话:
“我娘也这么说,还说这个女人不知检点,让我离她远一点,不要被带坏。”
“可是姚姐姐很好啊,还总是给我们糖吃。”
“但大家都这么说她啊。”
孩子们一想,也对哦,她不坏的话,大家为什么要说她呢?
他们抬头一看,见面前的女人一脸惨白,两颗黑漆漆的眼珠一动不动,在暗夜里瞧着分外吓人,好像哪里冒出来的幽鬼。几个孩子被吓着了,纷纷扔下手里的糖块,哭喊着逃跑了。
姚洁站在原地没动,也没有再为自己辩解一个字。
她知道自己今晚无论出不出去,明天一定都会有新的传言响起。
她这辈子,注定洗不干净了。
只是可怜那几个心善的过路人,要被她连累了名声。
夜愈发深了,姚洁母亲的眼不好,点着油灯也看不见了,终于放下鞋垫去睡觉。
姚洁来到母亲窗前,怔怔看了一会儿,把今天卖花得来的一贯钱放在母亲枕边,然后悄无声息地来到了院子。
暗夜里只有风声刮过,呜呜咽咽,像怨魂绝望不甘的哭声。
她走到井边,惨然一笑,闭眼跳了下去。
第57章 一树月光
沈不渡他们果然没能在镇民家里借宿, 这些镇民似乎对陌生的外地人很排斥,就算给钱也不愿意让他们住。
没办法,三个曾经呼风唤雨的大佬只好可怜兮兮的去住了破庙。
“小是小了点, 但还能凑合。”推开门, 空气飘起一层浮尘, 沈不渡用袖子在鼻端扇了扇, 走进这间破败的小庙。
面积不大, 但不漏风,而且地上堆着几团稻草,显然以前也有过路人在这里留宿过。
沈不渡看向凤策,打趣道:“就是要委屈凤阁主了, 不知道您金尊玉体的睡不睡的惯。”
庙里有前人没用完的树枝木头, 凤策敛起来堆在一起,信手弹出一簇火苗点燃了火堆, 明亮温暖的火光霎时照亮了这一方昏暗的小庙。
“你高看我了。”凤策又捡了两个蒲团,自己在火边坐下,然后在另一个蒲团上拍了拍,“我不仅睡过破庙, 还睡过桥洞,吃过老鼠呢。”
沈不渡走过去坐下, 一脸狐疑:“你逗我呢吧?”
飞凤阁主身世神秘, 雍容高贵,气质高华,许多人甚至传说他是神之后裔,所以才无所不知无所不能。纵然是夸大, 但看飞凤阁睥睨三界的架势, 也知道凤策的出身绝不平凡。
凤策看着他被火光映成暖色的面容, 轻笑一声:“自然是逗你的。”
沈不渡“嘁”了一声,继而想起什么,献宝似的把海棠神火亮出来给他看,炫耀道:“看到没,我也有神火了,厉害吧!”
说起来,沈不渡这个人有时候很怪,从前他登上天榜第一时没炫耀过,炼出神器时没炫耀过,当上仙首时也没炫耀过……他做的事越值得震动,他本人表现的就越平淡,好像那些可载入史册的光辉荣耀,真的完全不值一提似的。
可有时他又会向旁人嘚瑟,比如“我昨夜通宵把话本看完了,厉害吧”、“我能在树枝上睡觉不掉下去,你能不?”又或“我徒弟又聪明又厉害又孝敬,羡慕吧哈哈哈哈哈!”
那得意欠揍的模样,简直让人哭笑不得,又爱又恨,忍不住开口想骂他,却又忍不住在心里悄悄夸一句可爱。
真的可爱,哪里像叱咤风云的第一掌门,根本就是个讨人嫌又惹人爱的孩子。
就像现在,沈不渡的海棠神火在北荒引起那么大轰动,受到无数人青睐,他从未多提过一句,可偏偏对着同样有神火、知根知底的凤策炫耀起来。
所以熟悉他的人都知道,这哪里是在炫耀,根本是在向自己亲密的人分享。而世上的绝大部分其他人,是没有机会看见沈掌门这副面孔的。
这一点,凤策心如明镜。
因此他眼中笑意更深,温声道:“厉害。我家阿渡自然是最厉害的。”
其实有关沈不渡的消息他早就了如指掌,可仍作出了配合的模样,好像心甘情愿的陪着最宠爱的小孩子玩闹。
两人在炼器一途上最是契合,很快就神火展开了热烈的讨论。火光下两张年轻俊美的脸挨的很近,往往是一人刚开口另一人就知道对方要说什么,连天边月亮看见了,都要忍不住叹一句“天作之合”。
谢见欢看着相谈甚欢的两人,没有出声打扰。
他知道那是自己不擅长的领域。
储物袋里还有些生灵水,他取出来滴在那捧荷花上,确保花儿不会失了水分,然后小心的将荷花收进储物袋,向庙外走去。
“见欢。”身后沈不渡突然喊他,“去哪?”
谢见欢面色微动。他以为沈不渡无暇注意到他。
他回身答:“去镇上逛一圈,看看情况。”
沈不渡猜到他是去感应附近有没有天魔晶,于是点了点头,又嘱咐:“别回来太晚。”
谢见欢舒展眉眼,低声应了,大步走出门去。
秋夜的风有些凉,但吹在脸上爽快的很,倒是驱散了一些心头的闷意。其实他出来不是急着查天魔晶,而是记挂着另一件事。
走到一户亮着灯的人家敲了敲门,过了一会儿才有人来打开一条缝,警惕问:“你找谁?”
谢见欢:“请问,卖桂花艾草团的是哪一家?”
门里的人看神经病似的看他,似乎没见过大半夜馋的出来买零嘴吃的人,但还是回答了:“往东走二百米,门口挂艾叶的那家就是。”
谢见欢道了谢,找到那户人家,发现屋里灯已经熄了。犹豫了一下,他还是敲响了门。
许久后,白日里卖艾草团的摊主睡眼惺忪的来开门了:“大半夜找谁啊?”
谢见欢:“买艾草团。”
摊主憋了憋没忍住:“神经病啊!大半夜哪去给你弄艾草团!”
他一边骂着一边要关门,谢见欢一手卡门,另一手平静地递上了一贯铜钱。
摊主睁不开的眼睛立刻变的提溜圆,接过钱笑成了朵花:“客人要多少?量大的话现在做不出来……”
谢见欢打断他:“厨房有材料吗?我自己做。”
——
新鲜的桂花艾草团出锅已经是近一个时辰之后了。
怕夜风吹凉,谢见欢把几个热乎乎的团子严严实实用纸包了好几层,塞进胸口衣襟里,迅速回了小庙。
轻轻推开门,却发现火堆熄了,庙里很静,沈不渡侧身窝在一团软乎乎的稻草里,已经睡了。
凤策靠墙倚着,手里闲闲把玩着一根稻草,见他回来,抬头只扫了一眼,便轻轻笑了LJ笑:“去给你师父买艾草团了?”
用的是问句,却有着游刃有余的笃定。人们说飞凤阁主无所不知,却想不到他在这样的小事上也会有令人心惊的洞察力。
谢见欢想,自己不喜欢凤策,其中一个原因,大概就是自己对沈不渡的心思,在这个人眼里总是无处遁形。
他不知道这是凤策的天赋,还是因为他们有着一样的目的,才能在这方面有着动物一般的警惕和敏锐。
他没有搭理凤策,平静的向沈不渡走去。
“如果我是你。”身后的人轻声说,“我会自觉离他远一点。”
谢见欢脚步一顿,回头冷道:“阁主似乎管的太宽。”
“或许吧。”凤策抬眸看他,暗金色的瞳孔在夜色中分外妖异,“但亲手刺他一剑的人,好像不是我。”
谢见欢霎时一僵。纵使被沈不渡开解过心结,但这件事是他一生悔恨,又岂会轻易忘记。
他彻底转身,目光渐染森寒。
凤策似乎察觉不到剑拔弩张的气氛,犹自含笑道:“我知道其中或许有误会,你并不是真心想伤他。但控制不住的事往往才最可怕,不是么?”
他意味深长:“阿渡对你很有信心。但你自己能保证,再也不会出现第二次‘意外’吗?”
没管对方的反应,凤策扔掉手里的草杆,仰头靠在墙上,闭上了眼睛。
你能保证,再也不会出现第二次“意外”吗?
能吗?
空气突然压抑,谢见欢闭了闭眼,转身走了出去。
小庙建在古郡边缘,往前走五十来米是旷野,只有一棵孤零零的龙柏伫立着,在深夜里无声地沉默。
谢见欢轻轻一跃,来到龙柏的最高处坐下,后背靠在树干上,抬头看着天边明月发呆。
他知道凤策说那些话是故意,甚至是一个并不高明的圈套,可他还是轻而易举的中了计。
因为他在乎的从来都不是别人的看法,只有沈不渡的安危。
那是他唯一的软肋。
师父相信他,他也对自己的控制力有信心。南/海神木的神木钉安安稳稳的扎在他的心脏里,似乎并不需要杞人忧天。
可一辈子那么长,未来那么长,长到他有时会心生惶恐,不知道那白茫茫的一片后面,会是怎样的命运在等着他。
灾难不可怕,痛苦不可怕,令人心生惧意、肝肠寸断的,唯有“变故”二字。
他再强,却没有十足的自信,同飘忽不定的天意对抗。
闭上眼,耳边的树叶莎莎的轻响。这声音稍稍缓解了他心头的焦灼迷茫和压抑,思绪不由自主的飞远,他想起了十五岁时的一个画面。
沈不渡带他外出,像今日这样找不到地方留宿,甚至连个破庙都寻不见影子。于是沈不渡把他带到一棵近百米高的大树上,在他茫然的目光中说:“晚上就睡这儿了。”
他不解:“师父,为何不睡树下?”
“地上潮啊,而且哪里有树顶上凉快?景色也好看。”沈不渡舒舒服服的在一根不足他半身宽的枝干上躺下来,嘴里还不甘寂寞地叼了片树叶,“来来来,睡一晚,我保证你从今往后看见树就不想下来。”
谢见欢:“……”
这倒不至于。他又不是猴子。
师命难违,谢见欢只得学着沈不渡的样子,小心翼翼的在细细的树干上躺下了。他功夫好,却也从来没尝试过这种睡法,心里总有些忐忑,担心自己一旦睡着就会掉下去。
扭头还想问师父,却见沈不渡嚼树叶的动作停下来,双手交叠枕在脑后,闭着眼睛呼吸均匀,似乎已经香甜的睡着了。
谢见欢立刻闭紧嘴巴,扭回脑袋,睁着眼睛去看天上的月亮。
因为睡的是最高的树枝,视野一览无余,浩浩夜空就在自己头顶,闪烁的星子也离的很近,仿佛伸手就能触到。
谢见欢看了一会儿,才发现师父果真是对的,这里的景色,果然是别处无法享受的美好。
或许夜风吹的太舒服,叶子的沙沙声太温柔,又或者身旁睡着一个让他无比安心的人,谢见欢赏着月色,竟然不知不觉的就睡着了。
只是果然没有经验,梦中失了谨慎,忘记自己身在何处,稍稍一动弹,整个人霎时一空,毫无防备的从百米高空往下坠去!
耳畔风声呼啸,心脏猛地失重,谢见欢陡然睁眼,反应极快的下意识去抓枝干,然而紧绷的手却落入一个温热的掌中,腰也被一只手臂稳稳圈住,坠势戛然而止,尖利的风声重新变回温柔。
他仓促抬头,见沈不渡坐在树干,倾身揽着他,止不住的笑:“我的天,怎么真掉下去了?没吓着吧?”
那晚月色很亮,沈不渡未束的长发从一侧滑落,披了一层霜白的光。那光带着眷恋,翩跹追逐着他侧脸的曲线,从挺秀的鼻梁到清俊的眉骨,还有那双温柔含笑、又藏着关心的眼眸。
美好的人,连光影都偏爱。
没有人会在那一双眼睛下无动于衷。
谢见欢听见自己的心脏跳的猖狂,他不知是因为坠落的惊吓,还是因为别的原因。
后来他想过自己为何会离经叛道的对自己的师父心动,想了很久得不出答案,只能回忆起十五岁夜晚的那一树月光。
他知道那并非开始,更不是结束,只是推助他走向万劫不复的其中一环。少年情不知所起,待恍然醒悟时,才发现那爱意已成泛滥的洪水,狂涌奔泄,再也无法回头,无处隐藏了。
“小庙容不下你这尊大佛了是吧,深更半夜怎么跑这儿来了?”
脑海中方回忆过的声音乍然在耳畔响起,谢见欢猛地一惊,不知是心虚还是什么,身子一动,竟再度从树上掉了下去!
他下意识伸手,被一只温热的手掌紧紧握住,而头抬头撞进一双明亮的眼睛。
“我的天,六年了,你怎么一点长进也没有?”沈不渡显然也是想起来他第一次从树上掉下去的糗事,一边取笑,一边用力将他拉了上来。
树干承受了两个成年男人的重量,好在足够粗壮结实,微微下沉后便稳住了。谢见欢看着身侧人的面容,几乎怀疑自己方才是否在树上陷入了一场梦:“……师父怎么来了?”
“还好意思问我,我让你早点回来,瞧瞧现在几时了?”沈不渡眯眼看他,“不会背着我干什么坏事儿去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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