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股凉风自内卷来。
两盏悬挂的大灯笼被吹得一晃一晃,乱影洒落楹联,模糊了其上有关生死的字迹。
*
宅内果然没有引路人。
楚兰因四处望了望,从一团乱麻般的灵线中梳理出建筑物的轮廓,同时放出灵识,在脑海中勾勒出平面地图。
这宅子的主人身份不低,以此大宅布局来观,称一声王府也不为过。
“我们先结伴去找找线索。”
余八对众人道。
柳云裳行动利索,抬腿就往里屋去。
眼见梅月向内走去,余八也忙不迭跟上,江陌陌等人也紧随其后,一群人涌入了正堂。
楚兰因他们没跟上,仍停在前院。
他也不闲着,在八字影壁下溜了一圈,又在抄手游廊中溜了一圈,也没溜出个好歹来,回到原地,等着木傀收回探路的藤蔓。
沧山静默一刻,睁开眼道:“书房与西厢房有异,房中邪气滋生。”
“没错。”楚兰因点头道:“其他地方都是幌子,这两间房就是关键。”
向屋内看去,道:“他们当这地方是个小秘境,其实也讲的通。但我很奇怪,除了没有引路人,那些人居然也照样闯,这像什么?我是个丹修,可我来考阵术,虽然总觉得哪里怪怪的,好像也能考完,小普洱,你有没有这种经历,小普洱?”
楚兰因叫了两声没听见答应,暗道不好。
他一回头,就见李普洱浑身僵直,苦着脸对楚兰因道:“楚长老,我背后好像……扒了东西。”
楚兰因一挑眉,飘到了他身后,随后十分清晰地“唔”了一声。
沧山也走了过去,居然也“唔”了一声。
宋行杯不一样,他荡过去,发出一声:“呃!”
李普洱呼吸都要闭住了,一咬牙:“给个痛快的!”
楚兰因想伸手去抓,被沧山的藤蔓绕住手腕,提醒道:“小心爪子。”
“哎,对。”楚兰因缩回手,赞同地点头,啧道:“不过在这小胳膊小腿的,也能扒这么稳,不容易啊。”还补充道:“小东西还挺别致,看,这都长圆了,不知道会讲话不。”
李普洱深吸一口气,坦坦荡荡道:“楚长老,木道友,我准备好了,伸头一刀缩头一刀,好汉不提当年勇,忽闻岸上踏歌声,快动手吧,我好害怕!”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楚兰因简直哭笑不得。
沧山藤蔓一卷,李普洱只觉背上一轻,那沉甸甸坠在衣裳上的东西被扯了下来。
他立即回头去看。
不看不要紧,一看也就加入了大部队:“唔呃。”
藤蔓挂着的东西不是什么骇人的鬼怪,而是一只……滚地锦。
或许说,是一只滚地锦猫猫的灵魂。
冥河水的气息萦绕在滚地锦的灵线中,而在它毛绒绒的背部,有一枚朱红色的彼岸花的烙印。
楚兰因凑过去,大力揉起猫头,道:“你是冥府的猫啊,你的灵线很像我以前认识的一只,不过你比它好看,它苗条,你就胖多了。”
滚地锦忽然口吐人言:“兰因剑灵,本喵君要顺着毛摸。”
楚兰因手一顿,眨了眨眼。
“本喵君行不改名坐不改姓。”
滚地锦立起前爪,器宇轩昂道:“柳逢喵是也。”
“……柳逢。”
楚兰因将这个名字低声重复了一遍。
随即他眉头一皱,语气竟十分严厉:“你不是和云裳去轮回了吗?”
“噢,没有。”柳逢尾巴一甩一甩,答道:“我们现在是冥府特派,来调查冥障之事,追踪一个叫宋行杯的可疑人士来至此处。”
它耳朵一塌,成了飞机耳:“可是我们把人跟丢了,剑灵,相逢即是有缘,云裳还是那牛倔性子,但此境危险重重,我们不妨通力合作,谋求出路。”
楚兰因闭了闭眼。
许久后,他才低声道:“……你说,那个鬼官是柳云裳。”
柳逢猫没料到他有这么大的反应,毕竟在他记忆里剑灵喜怒哀乐皆淡漠,效率优先,可以算是最佳的合作伙伴。
剑灵抬手示意,请他们在原地稍等片刻。
然后迥自飘到影墙下,面朝墙壁,当场自闭。
他在心中反复告诉自己,不要动怒不要动怒,半晌,运气向前,轰然一掌!
墙瞬间塌了半面。
柳逢猫的耳朵倏然立起,李普洱也有些惊讶,问沧山道:“楚长老怎么了?”
沧山叹息一声,他看过剑灵的过去,知道兰因剑第二任剑主的过往。
他走到影墙前,对还在自闭的楚兰因轻声道:“兰因,柳云裳在里面,当面与她谈一谈好么。”
“一个两个的,真是……”楚兰因握紧了拳,却垂下眼,眼睫频密地颤动起来。
有关柳云裳的记忆,如涨潮般汹涌席卷上剑灵的识海。他终于闭上眼,却道:“她本来就命不好。”
柳家皆出武将,乱世烽烟,柳云裳的爹死在马上,两个哥哥又接连战亡,她十四岁随军,戎马倥偬一辈子,死的时候才二十六。
楚兰因下意识伸手要按在坍塌影壁的断口上,却触碰到沧山干燥的手掌。
木傀的身躯也并不多么热,但足够给冰凉的剑灵一丝温度。
楚兰因手指收紧,抓住了沧山的手,如在水中攀缘住一块木板。
他想起柳云裳的死。
剑灵颤声道:“可以有别的方法的,本来可以有别的方法的,我那时候……”
沧山将他揽过来,楚兰因深埋下脸,抵了额头在他颈窝中。
柳云裳和柳逢猫的出现,带出了兰因剑灵蛰伏于灵体内,在晞山岁月中慢慢才明白过来的,鲜少被灵物们的在意的情绪——“悔”。
“她是个凡人啊。”楚兰因哑声道:“那时候我什么也不懂,她没有灵力,却要用剑,我以为只有一个办法,只有……”
只有拿命来祭。
就在此时,坍塌的影墙背后,传来了一道女声。
“兰因剑。”
柳云裳一手一杆红枪,另一手摘下了刺有彼岸花纹路的兜帽,露出一张清丽秀雅的脸来。
她走到剑灵身边,拍拍他的肩膀,道:“兰因剑,我从来没有怪过你啊,你帮我救了我的黎国,给我来生搏了个好命格,是我自己倔不肯走,冥界人界不可互见,我一直想告诉你——”
她莞尔笑道:“兰因剑,兰因,我怎么会怪你呢。”
楚兰因抬起头,只见柳云裳面容如旧,风沙磨砺过她的皮肤,严冬摧残过她的筋骨,可百年一默,女将军纵横沙场的豪气融在彼岸花的芳香中,变了,却又像是从未改变。
不过柳云裳指了指她红枪上的藤蔓,无奈道:“你相好的这个藤,差点被我挑烂了,还特别执着地拽了我就跑,真是吓人。”
话虽是这样讲,但如果没有藤蔓及时拉她出来,她也许永远也不会知晓剑灵的懊悔与自责。
她心中软成一片,偏又不善表达,但兰因剑不再是那把游离于人世外的冷兵,那种悬在心中沉甸甸的记挂,也就放了下来。
柳云裳欣慰万分,挑眉对沧山道:“唉,年轻人,看在你是兰因对象的份上,我就原谅你了。”
又指了指正堂方向,低声对他们道:“说回正事,我感觉这群人中,有内鬼。”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姑娘们的酒桌】
兰因剑认为的两个闺女,都认为自己是剑灵的长姐阿姊,这就有意思了,楚兰因表示:我拿你们当女鹅,你们拿我当小老弟?
许久后她们二人相见,结拜了姐妹,并认真算了算剑灵和谢苍山的年龄差,越算越感慨:我们家兰因还是个一千岁的小剑灵啊!
简直操碎了心,可惜算还算不清,索性喝酒,不醉不休,被自家的在酒肆找到带回去,也因此相熟,后来四人就经常聚一起打牌九了……
第52章 白册
太徽人间一分为二, 一为红尘俗世,二为仙宗修界。
宁州是仙宗灵穴,与红尘帝都遥遥相望, 是为两处龙眼。
修真界百年,不过衣袖上一粒光尘, 一拂可逝,然而对于凡尘而言, 百年足以三代。如遇战火燎原的乱世, 王朝更迭亦转了几轮,纵横天下, 大国吞小, 强者为尊。
柳云裳便出生在这样一场乱世中。
她刚会蹒跚走道时, 身边最常有的不是珠玉罗裙, 也不是诗书绣架,而是长|枪短刃,烈马长鞭,是浩如烟海的兵书, 以及一位严厉的习武师父。
柳氏几代为将, 一杆柳家枪杀出了累累战功,乃是黎国的护国战神, 是百姓心中永恒的支柱。
柳家在,黎国不倒。
黎国, 这在人间版图上存在了不足百年的国家, 留在史书上,也不过轻描淡写的一页。
一页之下, 埋葬着柳氏一具又一具铮铮铁骨。
马革裹尸, 亦或埋骨他乡, 在柳云裳的记忆中,白衣是四季的常色,满天满地的冥钱在风中窸窣而响,像一场总也不歇的大雪。
一次次的风云飘摇,黎国几度化险为夷,可当烽火在天下燎起,运势与天命如断线的珠串,劈头盖脸砸在了每一个人身上。
两位兄长的死讯传来时,柳云裳正在擦她的红枪,
听罢,她一撩衣摆,跪地长拜,许久起身后便收拾起了戎装。
她的肩膀虽不健壮,却绝不单薄。
离家奔赴云蓝关那日,柳云裳的母亲交给她一块护身玉佩,玉上朱红斑驳,是深深血染,是阴阳黄泉。
妇人脚上有跛,双目半眇,为流泪所致,老夫人也上过战场,如何不知生死残忍,若非心有余而力不足,必然以身代之。而在前一夜,她亦内心挣扎如油烹,却还是于黎明时,整理衣装,前来送行。
她不再流泪,握着小女云裳的手,用力捏了捏,对她说:刚生你下来时,你爹头一件事就是问是不是丫头,还要掀你的襁褓亲眼看过才肯相信,真是气坏了我。
一连两个小子,养的狗都嫌,终于来了个姑娘,姑娘是要富养的,千金捧在手上,轻轻柔柔地养大,再交到你的心上人手上。
至于名字么,不要什么凤啊英啊,就叫云裳。
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
我们的云裳要欢欢喜喜的长大,风风光光的出嫁。
而就在柳云裳出生的第三个月,乱世拉开序幕,黎国的邻国撕破盟约,众国间彼此刀剑相向。
战火从阴坑附近的诸侯国烧起,阴坑周遭百里土地养不活半颗稻子,又逢接连天灾,兵戈以对是注定的走向。
战报传来,柳父枯坐一夜。破晓时分,铁血将军一抬头,他的小姑娘拖着那沉重的枪,在门槛上跌了一跤。
扑通一声后,云裳也没有哭,揉揉膝盖,睁着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将他来望。
没有千金养,没有风光嫁啦。
那之后,柳云裳便开始了习武。
柳云裳在军中长大,十五岁时一箭离弦,用敌军脖子里滚烫的血来及笄。
但她没有打过像那一年那么难的仗。
粮食被劫,冬衣短缺,大雪拥落云蓝关前,冰原千里,车马难行。
云蓝关所在山脉是龙骨雪山的一根龙须,与修真界也不过策马半日,这里的城镇多是百姓与修士混居。
而在多年前,附近也曾有一座城,名作古杏。
柳云裳幼年时曾在自家门槛上望到遥远的宁州,那是修士的仙乡,天空仿佛总浮着紫气,光华熠熠却也遥不可及。
她从没有想过自己有一天会寄托于虚无缥缈的传说,在粮尽衣短的绝命之时,坐以待毙是死,闯入禁地也是死,那不如放手一搏,去寻一寻那把传说中的妖兵。
妖兵,兰因剑众多称号中最胡扯的一个。
也是他入世的开始。
谢苍山曾在命单中看见这一段过往。
狼狈疲倦的女将军,穿过古杏城荒凉的废墟,在百年极寒,滴水成冰的季节,柳云裳抬目所见,是一把比冰雪还要冷的剑。
剑灵在冷气成烟中化形而出,一双浅色的眼珠映出这生灵松弛的灵线。
兰因剑生而开智,楚兰因已经自己练过讲话,也从曾经的尸山血海中扒拉出一两条死尸,学着他们的穿衣方式装扮自己。
灵力幻化的长袍与长发在风中狂舞,单薄的仿佛一阵烟雾。柳云裳体力不支,单膝跪倒下去,哑声道:“妖兵,和我结契,你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
兰因剑灵有些失望。
他放她进自己的灵力屏障,便是看她虽满身杀孽,但灵线干净,与那些修士大不相同,可是她一来也要和自己结兵主契,这就与旁人并无差别了。
虽然结兵主契是一把剑刻在识海里的认知,但他却并不乐意。
况且一个凡人,这契要是结出来,怕是会令她三五年都活不过。
楚兰因抬头望了望天,想:不会又下雷来劈我吧。
又想:不过好不容易有团好看的灵线,我得说两句话。
柳云裳见这妖兵神神叨叨默念了几句,还当他在做什么恐怖的法术,直到过了半晌,剑灵才道:“你、走、吧。”随后又十分的期待,她会回答我么,还是会掉头离开?
柳云裳却忽然泻了全身的力气。
她的双膝终于不堪重负地砸在冻土上,听声嘶力竭地吼道:“我可以给你我的命,我的下辈子!你要夺舍我吗,我可以给你!”
话到尾声,却含了浓重的哭腔,柳将军从不求饶,也不低头,可此时在这荒无人烟的雪地中,面对这只不通人性的剑灵,她终于崩溃。
柳云裳的拳头重重捶在地上,将雪地砸出一个坑,她哽咽着:“怎么办啊,求求你啊……我的兵,我的家……”
楚兰因愣住了。
他飘到柳云裳身边,在正是离本体五步的距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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