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灵在这十五日里,明白了一个非常重要的道理。
不是所有的事情皆可一剑斩开。
他恨不得杀光太徽所有的生灵去避免这个既定的结局的到来,可同时又清楚地意识到,他不能这样做。
这样做没有任何的意义。
如果能以武止去一切的纷纷乱乱,世间会将简单许多,可也不算一个真正的世间。
兰因剑灵的灵线疯狂地侵入谢苍山的识海,但谢苍山并未有任何的防御,任由那凛冽的灵力涌入。
他以自身灵力缓慢地将其托住,慢慢将那纠结的灵线舒展开。
在谢苍山的故事里,那死于惊蛰日的修士将他的剑留在了人间,选择独自赴死。
但在剑灵眼中,他不能接受这个结果。
谢苍山想了想。
他低声道:“我也未必一定会死。”
“嗯?”楚兰因瓮声瓮气,“真的?”
谢苍山低下头,在因灵线纠葛逐渐变得炽热的呼吸中,缓声道:“凡是皆说不准。”
“也许我会回去,也许就留在太徽。”
他亲了一下剑灵的额头,“那我便无处不在。”
灵线纠缠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程度。
楚兰因闭着眼,伸手去环住了谢苍山。
他听不懂,也不想去看,但他却又想要去相信。
更漏滴坠,水雾如云。
谢苍山将昏睡过去的剑灵的衣裳蒸干,把他靠放在榻上,却被拽了袖子。
剑灵一改从前非要坐着睡的习惯,扒拉他躺了下来,还手脚并用地抱住。
两人的长发散在枕上,一如在灵泉中,浮于水中,密不可分。
天快亮时,谢苍山收到了来自天命天道的一条传讯,不是再一次请求他撤回穿书局,而是一句诗。
谢苍山默念了一遍后,笑了一声。
他回想自己的从前,A999似乎是在来到太徽以后,才尝试去当一个人。
无关任务,也无关算计,抛开了数据与分析,去融入这个世间。
当他路遇共执一伞的爱侣,不必去思考他们的爱恨会对剧情有多少影响,书院碰上个吹牛皮的学生,也可以只是在桌上敲一记板子,不用去想对方的光环。
而在他与不知名修士擦肩时,也不必去回避他们何时会因剧情而枉死。
抽离于这人间之外,将生死看淡。
原来风可以是风,花可以是花,不属于任何一种道具,不归于任何一条法则。
月落日升,星辰隐去,剑灵睡在枕头上,窗外的竹影在初生朝阳的照耀下,落满了素色的衣衫。
他还抓着他的一缕头发,谢苍山探身过去,用指腹揉开剑灵微微皱起的眉头。
生死从来不是一件小事。
这一回,是他自己,想去做这红尘眼中人。
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回忆线最后一章√
*紫菊初生朱槿坠。月好风清,渐有中秋意。更漏乍长天似水。晏殊《蝶恋花》
第90章 我在
曜灵来给谢苍山送了定天针观测的最终结果。
他一手抱盆, 一手一沓文件,墨绿色的叶影映在纸张上,似工笔的描纹。
未开花的杜鹃栽在了一方玲珑盆里, 受甘州灵气的滋养,叶如玉石, 脉有微光,已生的十分可爱。
曜灵不论去何处, 皆要抱上它, 已经到了寸步不离的地步。
由此可见,曜灵整个人的状态都很迷。
而纵观太徽南北, 迷乱的又何止他一人。
三日内, 民心已乱, 各地接连发生了十六起恶性|事件。
观测结果与谢苍山的估计并没有太大的差距。
三根定天针中, 属于怜潜夫妇的光环的灵气已经散尽。
邪气逆冲,动摇针身,其中魔界的定天针尤甚,起针已在朝夕之间。
曜灵把文件放在了晞山庭中的石桌上, 谢苍山推门走出, 一席青蓝衣袍,纷然的灵气如风拂开。
院中草木随之舒展, 连杜鹃也抖了抖叶片,像是在朝他点头。
苍生天道顺位手中的秘法远多于研究院的科研人员, 曜灵喉中哽咽, 所谓开弓没有回头箭,谢苍山如今强行圆融了体内的光环灵力, 灵线已岌岌可危。
他迈出这一步后, 再没有后悔转圜的余地。
“文件我放这了。”曜灵哑声说了句废话。
他想起昔日穿书局的同事曲线救人, 也发了许多消息过来。
长周期时还能这么频繁地收到通讯,可见虚空对岸是如何的焦灼。
有劝他赶紧撤的,又让他劝A999撤的,或者他们谁把对方打晕了撤回来也行。
曜灵自问没有本事打晕谢苍山,而且易地而处,如果谢苍山打晕自己强行把他一起送回穿书局,他一辈子也不会原谅他。
哪怕是出于“为了他好”的立场。
他的目光落向屋内。
灵真的很简单。
曜灵又扶了扶杜鹃的叶片。
而人也真的很复杂。
他知道自己是有私心的,谢苍山是眼下唯一能救太徽的人,这被救的生灵里,正包含了梨花与他自己,他在此时相劝,未免虚伪。
只是曜灵也觉讽刺,为什么这种天命没有落在他头上,偏落在了本该与剑灵有个好归宿的A999这里。
可见天命也瞎,总难如愿。
楚兰因收拾好了,也几步来到庭中。
剑灵伸手搭上杜鹃的叶片,问曜灵道:“它又渴了,它怎么老是渴?”
杜鹃并不是总是渴,它的灵识太过微茫,只会渴了饿了,高兴了也是渴了,不高兴了也是渴了,一不小心就容易给它浇过了头,曜灵以前听梨花说起过,便知晓不能听他们的真的不停地浇水。
给剑灵解释后,楚兰因恍然大悟,他说怎么草木灵华这一族的幼苗期,成天里只知道喝了吃、吃了喝,原来还有这么个缘故。
不过这株杜鹃如此愉快,想必是因为谢苍山灵力外散的原因。
楚兰因伸手弹了一下它的叶子,道:“别渴了,这是我的。”吓得杜鹃又抖了抖叶子,发出“饿了!”的呼喊,是在求曜灵把自己抱走。
剑灵今日的衣装十分利落,长发也不同往日舒服地披在身后,而是高束了起来,是谢苍山给他扎的。
百年已过,如今的谢苍山也已经能熟练地给剑灵绑头发了。
“这个你拿上。”曜灵将灵石放他手里,哑声笑道:“比不了当年老谢给你的那块厉害,我积分的级别没你家这位厉害,换不了那个,你凑活吃,当救急了。”
“你们是不是要告个别?那我也先走一趟剑峰。”楚兰因收下了灵石,轻盈地跳上屋檐,身影消失在婆娑枝叶后。
——他在回避。
曜灵看得出,剑灵并不想听到任何类似告别的话。
“……你真的要带他去?”曜灵的声音已持不住稳定,开始发飘打颤。
他以为谢苍山会像太微的修士一样,解开兵主契,把剑灵关在这里,至少他不必亲眼面对剑主的泯没消亡。
他们的处境明明非常之相似,却有了截然不同的选择。
天青云淡,两只胖麻雀挤在一条细长的枝上。
谢苍山仰了头望了一会儿,蓦然道:“还会比苍生道的人擅长处置生死吗?”
“我不能把他留在这个院子里,他是剑灵,与剑主作战到最后一刻,是他们的信仰。”
谢苍山不会把剑灵留在院中,否则此后漫长的岁月,这个庭院就会是剑灵的牢笼。
兵灵这一族的认知非常之固执。
只要愿意去听,聘灵契其实会真切地向剑主传达他们的不会宣之于口的心意。
顿了一顿,谢苍山伸手接住那被灰雀翅膀扇下来的一片叶子,回头来看曜灵,“把一个既定的结局变成一个可能,况且死亡又如何能算成抛却了生命?”
“你别和我扯什么哲学。”曜灵背过身不去看他,半晌后,道:“我会向穿书局申书此间灵物的处境,直到我寿数耗尽,希望那时穿书局的监察部已经建立。”
“下一次的阴坑变动、凌华宗、魔界、冥府……”曜灵苦涩地笑了一声:“就这十五天,真亏你忙的过来。”
谢苍山松开手,那片薄而软的叶子就悠悠飘落。
凌华宗是剑灵的背后,他在灵泉中给楚兰因的一截灵骨是一个保障,能消除剑灵不可离本体的限制。
三枝大椿木原本想留在以后剑灵走江湖时用,如今也将召唤木傀的口诀教给了他。
符咒写了几木箱,魔界亦留有鲛人族的暗桩,以后开战了,如果剑灵入了魔界也有落处。
而如果三百年间阴坑再次发生异变,曜灵就会按他的安排行事。
他积分所换的大头已经埋在了太徽地脉中,再借由苍生天道空投的包裹也能用上。
天道全然指望不上,再有下一次,只能取而代之,总不至于再像这回这般被动。
如此种种,可是又如何够?
——根本不够。
他借由观之的天道垂目所见的模糊的未来,再逐一极力找寻对策。
可又怎么可能穷尽,又怎么可能万全。
所有的谋划皆有尽头,局面瞬息万变,意外无处不在。
但他的时间将永远停在化入定天针的那一刻,他看不到以后。
谢苍山为苍生道工作了这般久,生死只是左右的抉择,他曾经无所牵挂,也不惧怕遗忘。
生的期盼在于未知的运动,这代表了无限的可能,而死的残忍在于永恒的静止,他将被隔在时间之外。
两相比较,哪个更无情实难言说,但被留在世上的人总是要吃苦。即使是一只衔枝来窗头的团啾,日复一日后,骤然不来了,也令人怅然。
剑灵有漫长的时间可以将他遗忘,但这不会是一个轻而易及的过程。
他曾经的所有安排皆是为了剑灵的以后,但也想要剑灵的以后有自己的存在,至少是一段情爱,红尘一觑,他也没有真的无私到奔着为他人做嫁衣去。
可是如今一切皆要被推翻,所有的关于日后的布置全要重算。
于是他说了一个谎。
这个谎言将分散剑灵的注意力。
他对剑灵说:“阴坑之中,我也许会回家,也许会活下来,又也许,会在太微的万千生灵中,所以你要好好的走下去,往前走,不然又如何看这个结局?”
死亡不是离散,而是归于此间。
在理智上,他不会要求谁永远记得他,哪怕是兰因。
可白驹过隙,时如刀刃,在理智的背面,他希望在很多年后,剑灵能在某一个刹那,能够想起他。
不记名姓也好,不记过往也罢,只是一个感觉就好。
真是……自私自利啊。
谢苍山想。
“师父!楚长老!”
乔岩的大嗓门惊走了枝头的鸟雀。
从落阳关万里赶回来的乔岩,满头大汗,风尘仆仆。
谢苍山从来不喜欢太徽的跪礼,乔岩一身烟尘,在他们面前站定。
他用袖子揩了一把眼睛,喉结上下滚动,却话不成声。
乔岩已经长大了,谢苍山说以他的修为,以他的心性,已能担起凌华宗,把宗门交给他没有什么不放心。
还有很多长远的规划要他去实现,可在这一刻,已长得高大伟岸的乔岩,又仿佛变回了那个在荒山夜里的跛脚的少年。
他十分没有出息的颤声问:“师父,我怕我误了凌华宗,我不行……”
谢苍山有那么多办法,没有任何困难会难倒他,天塌了他个子最高,他永远顶得住。
乔岩知道师父总让自己历练,可又从来不甚放心,楚长老更是会暗中盯着,他在耍赖,他在仗着自己年纪小去任性地挽留,就好似他一说不行,师父就会答应再帮忙管上一阵。
落叶簌簌,需嘱咐的皆已写尽于书信。谢苍山走上前,拍了拍乔岩的肩膀,道:“辛苦你了。”
*
楚兰因从剑峰出来后,在晞山脚下等谢苍山。
他怀抱了本体,灵力充盈,风过树梢,参差落影。
谢苍山选择的阴坑位置在魔界,阴坑互相牵连,三针缺一不可,如今魔界定天针最为不稳,于此处得以凝定,另两处也会得以平复。
而魔界的阴坑走漏邪物极为严重,魔宫附近了无生灵,部分魔族甚至暂时避难于落阳关内。
剑灵这回的主要任务,就是把这些邪物清理干净,灵物并不会受邪气的感染,他会护送谢苍山至阴坑旁,然后……
然后他也不想知道。
时隔多年后,楚兰因也依然不能完整地回响起那时的情形。
好似识海里有关这一段的记忆蒙上了一层雾,他屠了多少邪物他不记得,谢苍山是怎样投入阴坑的他也不记得。
浮光掠影间他仅能想起在他们一起从千军万马的怪诞的邪物中杀出一条路时,谢苍山牵住他的手,干燥温暖,他并不想放开。
剑灵熟悉谢苍山每一根灵线,却从未见过他的长相。
剑灵不会因为不识人族的皮囊而心有不甘,在他们认知中,以灵线识人更为真实。
可楚兰因头一回想要去“看”。
他无不遗憾地想:我都没有见过他的样子。
再有的,就是在阴坑边满天的乌烟前,听见谢苍山说:“兰因,往前走罢。”
谢苍山没有解开他的兵主契,他用这堪称残忍的方式告诉剑灵:我没有抛下你。
他们是剑主与剑灵,可更是战友,哪怕不能同行至最后,也已经走到了能走到的最后一步。
伴随谢苍山的身死魂散,光环碎入了定天针中。
太徽灵气大变,苟延残喘的邪物皆发了疯,试图挣扎外逃。
楚兰因祭起兰因剑,寒光凛冽的长锋照亮他的脸。
他并不觉得多么难过,心里却在念:谢苍山,你去了哪里?
*
十日后,楚兰因在沉龙关内的一座小镇醒来。
他身边是一只大椿木化成的木傀,个子挺高,灵线缺了一半,他恍惚一阵,想起是自己斩杀邪物后,用剩下的灵力召了这木傀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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