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寻常对联,写的要么是吉祥话,要么是志趣所在,姚老的书房写的却是这两句,江熙沉心头疑惑一掠而过,就要进去,里头却出来个精神矍铄的老人,指着对联道:“你觉得这两句怎么样?”
江熙沉一惊,见他衣着朴素寻常,面上褶皱颇多,眼底却难掩睿智,气度也是数一数二,便知晓他身份,立刻行礼问安。
姚世敏笑道:“拘谨什么,萧景闲那个混球能看中的人,能是什么正经人?问你话呢。”
“……”江熙沉好像知道萧景闲的不正经从哪儿来了,如实道,“不知晓,只是觉得别有深意。”
姚世敏眼底深了一瞬:“听说你看过我所有字画。”
江熙沉呆了呆,一瞬间想明白是赵云忱那个鬼告诉了他义父,然后他义父告诉了姚老,那一刻尤其想把赵云忱叫进来浸一浸。
江熙沉硬着头皮道:“是。”
姚世敏道:“你觉得我心有所属?”
江熙沉不知为何他会聊到这个话题,自己又是晚辈,一时不敢答。
“放心说。”
江熙沉硬着头皮道:“是。”
“何许人?”
“不知。”
姚世敏道:“你觉得我喜欢太子,对萧景闲只是移情,利用他?”
江熙沉更有些捉摸不准深意了,他人若是遮掩,尚且能够揣摩,姚老却开门见山,坦荡得吓人。
“非也,定是有真情的。”
“说实话。”
“但也别做他想。”
姚世敏哈哈大笑。
“果然,也就他挑中的人敢说。”他朗笑了几声,忽然指着身侧柱子上的对联,“那你再看看呢?”
江熙沉眉头紧蹙,姚世敏的两个疑问让他一瞬间无比困惑,他依他所言,又望向了柱子上的对联。
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
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又处,有还无。
什么是真,什么是假,什么是有,什么是无?
这两个疑问……
江熙沉瞳孔蓦地一缩,不可思议地倒退了一步,猛地看向姚世敏。
“闲儿选的人果真是聪明啊。”姚世敏啧了一声。
江熙沉心头剧烈起伏,脱口而出就道:“萧景闲是真……”那谁是假?
“字画是有……”那什么是无?
姚世敏大笑:“他有你,这辈子不会孤单了。”
他把袖中卷轴递给了江熙沉:“赶回去吧,交给老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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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了马车上,江熙沉依然魂不守舍的。
赵云忱道:“怎么了?”
江熙沉摇摇头,握着卷轴的手发紧,他下意识地就觉得,这封卷轴带回京城,会掀起巨大的风浪。
姚老话没说太明白,可就是因为没说太明白,点到即止,才格外令人震惊,心头几乎惊涛骇浪。
难怪他叫他来见他。
他是要帮萧景闲。
不出岷州,问计天下,姚世敏是也。
“姚世敏当初,为何并未婚配?”江熙沉问。
赵云忱愣了下,似乎没想到他会问这个,回忆了片刻,道:“我也不知道,只是当初我听我义父说,他样貌丰神俊朗,京中有的是姑娘要嫁他,圣上也几次三番替他许婚,都被他拒绝了,我曾听我义父说起,他心有所属,当也只知道这了。”
江熙沉若无其事道:“何人?可有猜测?”
赵云忱道:“义父丝毫不知。”他讪笑道:“你怕是见到姚老了,姚老那个睿智样子,他不想说,没人能知道的。”
江熙沉握紧卷轴:“二皇子母妃是何人?”
赵云忱没想到前一秒还在说姚世敏当年爱人,后一秒江熙沉忽然跳到萧承允母妃了:“你这……”
他顿了几秒,表情忽然凝住了:“你这什么意思?不、不可能的,老皇帝最宠的就是容贵妃了,而且他俩从无往来。”
江熙沉道:“容贵妃为人如何?”
赵云忱有些难以接受他这个突如其来的猜测:“是谁都有可能,她不可能的。”
“为何?”老一辈的事情,江熙沉是不太懂。
赵云忱道:“她精通诗书字画,当年可是有名的才女,又出身名门,福书村,父亲桃李遍天下,你看二皇子,虽然心如蛇蝎,但还是衣冠楚楚文采斐然的,可不就是有家门渊源,她母妃为人出了名的好,如今上了年岁,礼佛斋戒,足不出户,低调得很,你出去打听打听,没人会说她半句不好的,她当年宠冠六宫,就是如今年老色衰,老皇帝也分外敬重她。”
江熙沉沉默了不知道有多久,才在赵云忱疑惑的眼神里,道:“萧承尧和萧景闲长得像,但你不觉得……萧承允长得和萧承尧、萧景闲一点都不像吗?”
赵云忱手里的橘子掉了,咕噜噜滚到了江熙沉脚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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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人还没赶回京,已经听到了三皇子有反心被就地正法的消息。
高高在上皇后、大将军一夜之间成了阶下囚,偌大的三皇子党和当初的太子党一样,顷刻化为乌有。
而八皇子是宫变的大功臣,亲手诛杀反贼,功不可没。
老皇帝本来或许是装病,但可能被狼子野心的儿子气着了,真的病了,短短一月,竟缠绵病榻,一时之间朝野上下暗地里都议论纷纷。
赶回京时,天已经大黑了,江熙沉先回了趟家,从大门进的,一进去,发现府上零星几个人都用奇怪的略带恐惧的眼神看着他,像是在看猴,他茫然地往里走,没走一会儿,裴如珏就听见消息出来了,看到他,大惊失色:“你怎么回来了?!逃啊!”
“?”江熙沉还没来得及解释,裴如珏已经一把扯过他,就把他拉到了无人处,哽咽道,“你快走,逃到天涯海角,不要回来了,等我和你爹给你传消息,快走,府上看见你回来的人我都会处理的……”
“……什么情况?”
裴如珏见他还是一脸淡定:“你到底知不知道轻重?!”
他眼泪唰地就下来了:“满门抄斩!!三皇子府满门抄斩,大将军家诛九族,你还不走!”
“……”江熙沉咳嗽一声,忽然想起自己从头到尾都没解释过这事儿,一把握住了推他往外的裴如珏的手,“斩不到我的。”
“你还说,你知不知道,二皇子根本敌不过八皇子的,他要当了皇帝,到时候真的完了,”裴如珏忍着眼泪,“当初是我糊涂,早知道说什么也叫你嫁给他……”
“那个……”
“你快走吧,你爹都准备好入狱成阶下囚了,到时候咱府上真有什么事,我也不会苟活,但是你不行,你还年轻……”
“那个……”
他还把江熙沉往外推,江熙沉绝望道:“我和萧景闲睡了。”
裴如珏的表情凝住了,就这么僵在那里,僵成了雕塑,过了不知道多久,才道:“什么时候?”
他反应过来这个时候说这个没用:“那cutexx不管用!男子薄幸!皇位面前你算什么……”
“……他说要娶我。”
“屁,”裴如珏第一次发现自家儿子如此异想天开,“他有毛病娶你?皇家男子的鬼话你也信?你爹都投了二皇子和他对着——”
“真的,千真万确。”
“江熙沉你几岁了!怎么还感情用事?!”裴如珏怒道。
管家跑了进来,一看到又急又怒的裴如珏和一脸绝望的少爷,就噎住了,下意识往身后扫了眼,眼神微微闪烁。
江熙沉越过裴如珏的肩膀望向管家身后,咳了一声。
“江熙沉,你个小兔崽子,居然不和你夫君说一声跑了?你回来准备怎么补偿我?”萧景闲一身夜行衣,风尘仆仆赶来,又气又笑地骂完,忽然发现气氛不太对,一眼望见江熙沉身侧的裴如珏。
江熙沉望向他:“……”
萧景闲:“……”
一阵漫长的沉默,裴如珏不可思议地望向江熙沉:“……真的吗?”
江熙沉和萧景闲对视一眼。
外头冷酷无情、叱咤风云的八皇子一秒笑容灿烂又狗腿:“岳母好。”
虽是这么喊,却拽着江熙沉的手,似乎生怕他一不留神又跟人跑了。
江熙沉暗中拧了他一下。
裴如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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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如珏:“怎么回事?”
堂屋里,江尚书和裴如珏坐在对面,望着下首二人。
饶是这会儿了,八皇子依然没把自家儿子放开,自家一向脸皮厚无比淡定的儿子,这会儿面上居然有些绯红。
裴如珏望了眼板着脸、一言不发的江尚书,和一侧不敢和他对视的管家,就知晓好像一大家子的几个关键人都知晓,就他不知道。
萧景闲咳了一声:“事情说来复杂,岳父大人一开始投了二皇子,后来小婿暗中找过他,他弄明情况后,就假意在二皇子身边,其实是为小婿筹谋的。”
“再言之,其时老皇帝信不过我,若我这般得罪了江府,江府还明面上帮我,未免可疑,所以岳父委曲求全,面上和我对着干,这才弄成这样。”
萧景闲言简意赅地解释完,裴如珏又气又不可思议,气是气只有自己不知道,不可思议地是……
“你们……你们真是一对儿?”
江熙沉垂下眼帘,没敢吭声。
萧景闲面不红心不跳:“那可不,不然能养成这样?”
裴如珏看着容光焕发、干干净净、漂漂亮亮的江熙沉,一时沉默了。
江熙沉:“……”
裴如珏匪夷所思道:“不是都吵成那样了吗?怎么能在一起的?”
萧景闲咳了一声:“这事儿说来复杂,总之皇帝可以不当,江熙沉不能不要。”
江熙沉望了他一眼。
“还望岳父岳母成全。”
江尚书忽然怒道:“人都是你的了,还成全个屁?!”
说着就要摔东西。
江熙沉:“……”
裴如珏一把从自家老爷手里抢过看了一半的公文。
“还不快滚!”
裴如珏心惊胆战,那个在外头威信无上的王爷瞬间眉开眼笑:“那小婿这就带着媳妇儿麻溜地滚了。”
江熙沉:“萧景闲!”
萧景闲二话不说就把人抱起,脸上笑倒是逢迎得很,动作倒是毫不含糊,抱着人大步流星地出去了,似乎生怕慢一步他家里人就反悔了。
“你知道你居然不告诉我!”裴如珏说着,望向门口,那里萧景闲不知道和自家儿子说了什么,自家儿子那个臭脾气,被他抱着居然淡瞅了他一眼,主动凑过去亲了亲他。
“……”真的是男大不中留。
江尚书道:“就你这脑子,等你知道,孩子都有了。”
“……”裴如珏道,“那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江尚书道:“就你这成天到晚脸上藏不住事儿,万一一个傻笑暴露了呢?”
“……”裴如珏道,“你再这么说话,信不信我和你和离?”
江尚书板着脸,甩袖道:“朽木不可雕也!”
“你就嘴硬吧,”裴如珏算是看出来了,“心疼儿子偷偷对儿子好不说?”
“胡说,那是为了我江家。”
“行行行,为了江家。”裴如珏这么多年来,第一次一扫阴霾地笑了,“江国丈。”
江尚书脸仍板着,嘴角却不受控地挑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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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熙沉你个小兔崽子,腿不想要了是吧?”抱着人一出来,萧景闲就指着他鼻子点了点。
江熙沉躲着,藏着笑:“萧景闲你很没大没小。”
“哦,说了声想我爱我,就跑了,你这真爱啊,我这前面浴血奋战呢,你给我后院儿起火?人一眨眼就没了,你可真行啊。”萧景闲手臂有力,这么抱着毫不吃力,人都两月多没见了,可算又回到他怀里了,抱着有分量,心里格外得踏实,他一边说,还一边扫来扫去,生怕人少了两根毛似的。
“好啦,我错了,真的知道错了。”江熙沉抱紧他脖颈。
他身上透着淡淡的雪香,格外沁人心脾,一只心思百转的小狐狸,也有为他人敞开心扉主动要抱的一天,萧景闲心情格外地好,模棱两可地“嗯”了一声:“态度还不错。”
“很想你,超级超级想你,路上什么也没干,书也看不进去,就光想你了。”
江熙沉的乌发在他耳边轻擦,向来冷淡的语气里竟透着一丝乖巧依赖。
萧景闲嘴角直挑,一本正经道:“以为这样就能饶过你?”
江熙沉抬手,温热的指尖抚摸过他锐利的眉峰,带去一阵痒意,萧景闲没好气道:“也就你敢太岁头上动土了。”
“是真的很想你,想你想到曾经那么喜欢的东西和你比都失去了意义。”
萧景闲心头柔软无比,他太明白这种感受了,因为他整个世界都灿烂鲜活起来的感受:“那你还去岷州那旮旯地儿?”
江熙沉道:“那也是为了你,我也想看看你曾经生活过的地方,了解养育你的人,一切都是因为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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