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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景山9号院(近代现代)——花满楼

时间:2022-03-22 18:22:57  作者:花满楼
  蒋危扒拉着搁在床头的治疗盘,找到棉签和创口贴,颤抖着处理伤口,然后拿来干净的毛巾,蘸着水,轻轻擦拭庄玠腿上那些他掐出来的痕迹。蒋危手足无措地把人抱住,捋着庄玠的头发,半晌,红着眼睛吼道:“以后跟我好好的,咱俩好好过,成吗?!”
  庄玠偏过头,从额发湿漉漉的缝隙里,静静地看了他一眼,饱含着无尽的讥诮与冷意:“蒋危,你是不是忘了,我们是怎么开始的?”
  蒋危的手一下子僵在了空中。
  怎么会忘?
  周师兄下葬众人追悼的时候,庄部长被带走调查的时候,外头上级领导因为9·22案闹翻了天,那时候,他把庄玠关在昌平一个别墅,当着他的面,砸碎了屋里一百八十二支抑制药剂。
  他看着庄玠从五米宽的床翻滚到地毯,意识不清地撞向墙角一只永乐年间的汝窑薄釉瓶,最后跪在一地白瓷碎里,哭着,喊着,求他。这场拉锯持续了半年,最后率先败下阵的永远是他,他的理智,他狙击手的冷静,他引以为傲的定力,总会在那个人面前溃不成军。
  他们的身体与R基因融合尚不稳定,每一次交合都是在鬼门关游走,他有时会想,他们之间已经没有未来可言,不如就这样闭着眼睛互相折磨下去,直到生命尽头。
  短短半年,他记不得两人做了多少次,他每天给庄玠看新闻,看案情进展。
  庄爸爸一个外地考来的贫苦学生,在北京毫无根基,混到现在的职位全凭本事,连岳父的光都没沾,无数人盯着那个位置就等着把他搞下去。
  延庆翻车后专案组自查,军队、公安、武警依次查下去,最后在公安部大楼里锁定了发出路线图的IP地址。9·22案由庄副部长全权负责,整个公安部只有他知道押解计划,拿到这个证据,都不用调取当日的监控,专案组几乎仓促地给庄部长定了案,然后双规,留置,讯问。
  没有人愿意冒巨大的风险给庄家翻案,人被带走的时候,老政委碍于亲属身份,甚至不能对案情多置一句疑问。
  那一年秋天,庄玠站在西山三十米高的临江洋楼上,白色纯棉睡衣在风中扑簌着,浸润了远山的湿雾,黑发与黑瞳的墨色都晕得很淡。他被圈禁了小半年,骨架伶仃且单薄,像一只即将张开翅膀飞去的鸟,又仿佛转眼就会坠落。
  蒋危让他下来,他说,我下来了,第一个送你去监狱。
  庄玠把脸埋进枕头里,轻声说:“我说过的话,我没有忘,我希望你也不要忘。”
  爱意如潮水褪去,弥留一片寸草不生的荒漠,贫瘠而苍凉。
  七岁的蒋危会把花带回大院,一朵一朵扦插进砂砾冰冷的缝隙,二十七岁他亲手掐断了玫瑰的茎,露出最原始的石层,在日复一日的暴晒中炙烤成灰。
  “好啊,我也没忘呢。”蒋危摸着庄玠的鬓角,指腹拭去那些冰凉的水痕,然后把唇贴上去,他动作轻柔,说出的话却让人浑身冰凉,“我手里有能直接定案的证据,庄庄,你没有妈妈了,也想失去爸爸吗?”
  打从娘胎里就熟悉彼此的,知道说什么最伤人。
  他把庄玠放回床上,抖开风衣把人裹起来,掖好被角,转身带上门出去了。
 
 
第18章 
  走廊里半天听不到脚步声,蒋危从外面锁上了门,靠着门板抽烟,半山高的身体把光线都挡在外面,烟味很淡。
  庄玠知道人还没有走,他顺着约束带看见自己被绑住的手,闭了闭眼,说:“老二。”
  蒋危没有回答,在外头踢了一脚门框。
  庄玠动了动干涩的喉咙,轻轻道:“给我解开。”
  蒋危把烟拿下来,脸贴着玻璃,问他:“你以后跟我好好的吗?”
  庄玠绷住脸不说话,隔着医院纯白色的压花玻璃,透出一种疏离的平和,那张脸永远有种令人沉静的奇特力量,蒋危瞅了他一会儿,脸色稍微缓和,矮下声说:“你喊声老公我给你解开。”
  庄玠从来没见过这么无赖的人,简直都要气笑了,上一秒还理直气壮地拿家人威胁他,下一秒就能厚颜无耻地提出这种要求,他定定地看着门口,憋了好半天,猛地拽起衬衫扔过去:“……你妈的,滚!”
  “你不喊我就走了。”蒋危从门缝把衣服捡起来,又飞快地锁上门。
  庄玠立刻翻过身去,面朝窗户,一个劲儿往被子里缩,直到半张脸都埋进消毒水味的被褥,只留给他一个黑乎乎的后脑勺。
  蒋危好不容易下去的火气又上来了。
  他也转过身去背朝着里头,狠狠地咬香烟滤嘴,抽完了一根烟,忍不住往病房里看,庄玠还保持着那个姿势一动不动,没有一点要看他的意思。蒋危心一横,吐掉烟,拔掉病房钥匙往兜里一揣,转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庄玠睡到后半夜,窗外的重重灯火渐次熄下去,房间里一下子变得很暗,他活动了一下被压麻的半边身子,一转过头,就看见天花板角落里一点红光,在黑暗中幽幽地闪了闪。
  以他一个刑警的敏锐,立刻就认出来那是个摄像头,空病房一般不会有护士24小时盯着看,但只要今晚过去,等到第二天科室的医生一上班,所有人都能看见他,看见监控记录下的这一夜。
  “蒋危……你给我解开!放开我!”
  绝望与耻辱刹那间如海潮席卷,庄玠拼命摇晃着约束带,手肘一下磕到床头,皮肤撞得通红,他茫然地盯着天花板,密密麻麻的寒意从脚底一直流窜到全身。
  回应他的只有走廊里死一般的沉默。
  蒋危离开医院,开着车在三环上绕了好几圈,胸口那股气还是挥之不去,他们似乎走进了一个死局,没有解法,三年前那个案子是一道永远无法跨越的鸿沟,矛盾不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而消逝,反而愈演愈烈。
  他心烦意乱找不到地方去,也不想回家,西城那个房子和它的主人一样冷,暗森森的没有半点人气,根本不能称之为家。
  凌晨两点半,陆则洲被一个电话从床上叫起来,喊去陪兄弟喝酒。
  三里屯那一条酒吧街,是当年程昱发家的地方,新世纪初乘着经济发展的东风,这些二代三代靠家里背景拿到寸土寸金的地皮,拉上几个朋友投资,转头签一份代持股份协议,自己隐到幕后,每天躺在家里不动都有数目不小的进项,现在有名头的几个集团都这么操作。
  车从灯火通明的街道一路开进车库,蒋危握着方向盘,半天没说话,黑暗中香烟的火星跳了跳,落下去,把他腿上那条牛仔裤烫了个洞,蒋危这才如梦初醒地撂下烟,猛踩一脚刹车。
  “301医院,把住院楼217房的监控帮我拷一份。”
  “要监控干什么……哎哟,你慢点!”车子突然停下,陆则洲险些一头撞到玻璃上,连忙抬手在车前一撑,“要监控,那存档还留吗?”
  蒋危低头掸烟灰,眼都没抬,“清了。”
  “行,明天我去办。”陆则洲解开安全带,下车,“喝酒?去哪家?”
  一想到能把那份视频存起来,时不时看上一眼,蒋危心情勉强好了点,他摔上车门,顺便蹬了一脚轮胎,“工体东边那程昱不是新开了个酒吧,就去那儿吧。”
  程昱正在他一手缔造的商业帝国里醉生梦死,名为看看新盘的地,实则流连欢场酒肉难却,瞧见蒋危的脸色,二话不说,直接把人带去顶楼的包厢。
  楼上楼下是两个天地,外头人挤人蹦迪喝酒一片火热,包厢里用隔音材料裹了墙,装潢仿照酒店,牌桌幕墙浴室大床应有尽有,来买醉的人坐外头喝两杯酒,摸个牌,喝多了就地歇一晚,第二天什么事都能过去,什么生意都能成。
  “给你开一盒水晶瓶的麦卡伦,60年的,整个店里就十瓶。”程昱往沙发上一坐,擦着他那块皇家橡树的手表,说:“咱们玩点什么,麻将,德州,21点,扎金花,你随便挑,到我的地儿怎么玩都成。”
  “到了你的地儿,还不是来给你送钱的。”陆则洲笑说了一句,转过头,胳膊撞了撞蒋危,“老二,玩什么。”
  蒋危对牌桌上是输是赢无所谓,谁还没几个来钱的路子,输一晚百八十万砸进去也就砸了,他平时都玩麻将,就图个热闹。可今儿正憋着一肚子火没处发,看见程昱能有好脸?
  他看了一眼牌桌,面无表情地说:“就德州吧。”
  陆则洲一看他的表情,知道事不对,连忙道:“我不玩,账都我那黑心后妈管着呢,输了钱回家没法交代,我给你们当荷官,程昱,赶紧再拉个人陪你们玩去。”
  “别介,这个点我上哪喊人……”程昱皱起眉,连忙拽他的袖子。
  陆则洲死活不肯,一指门口,“楼下酒场,就那谁,海军大院那梁远,远子,刚我们进来的时候还看见了,你去把他叫上来。”
  程昱劝了两遍,劝不动,只能下楼去喊人来组局。
  一张桌子上三个人,勉强凑了桌牌,梁远喝得正兴致高涨,上赶着问:“二少,咱玩什么?”
  “德州,玩吗?”蒋危斜眼看他。
  “玩!”梁远一拍大腿,爽快应了,又期期艾艾地探个头,“多少个点?”这是正儿八经的纨绔子弟,二十好几了还得管他爹张口要钱,害怕玩太大输不起。
  蒋危轻轻笑了一声,目光转过去,瞟着程昱:“老程,上次你公司丢钱,丢了多少?”
  程昱没想到他突然提起这个,愣了愣,才换了张笑脸说:“是公司内部出了点问题,内贼难防啊,前前后后加起来,也有小五十万了。”
  “小五十万,听说你还报案了。”蒋危仍旧微微笑着,目光看不出情绪,“民警给你找回来不容易吧,钱这么难挣,怎么也得省着点花,今儿就玩五万的,只玩十把,输光走人。”
  梁远立刻松了口气,“五万的好,就五万一局。”
  程昱被蒋危含沙射影地刺了一句,不动声色道:“瞧你说的,难得聚一次,哪儿能不让你尽兴,今天你敞开了玩,就是把这铺面输进去我都奉陪到底。”
  蒋危笑了笑,抓一把筹码在手里玩。
  陆则洲把牌洗了一遍,哗啦啦收进掌心,让三人随便抽一张,定庄家。
  程昱先瞄了一眼别人的牌,再看看自己的,哟了一声,笑眯眯道:“来来,我做庄。”
  蒋危听不得从他嘴里吐出来的庄字,冷哼一声,端起酒灌了两口。
  按规则庄家发私牌,陆则洲把牌递过去,笑笑不说话,他一听蒋危叫德州,就知道今儿是来给程昱找不痛快的,忍不住把目光定在蒋危端酒杯的那只手上,看他打算整什么活儿。
  牌发到手里,三人依次下注,挨个往里推了一万。
  陆则洲揭开公牌,一个K,蒋危眯着眼,跟了,程昱瞅瞅手里的牌,抬手加注,梁远纯粹盲摸盲赌,稀里糊涂地也跟了一万。
  开到第四轮公牌,程昱捏着8打头的顺子,隔着牌桌看看坐对面的蒋危,牌桌上翻出来的公共牌是K、9、J,在这张桌上已经赢面很大了,除非底牌真能给蒋危凑个皇家同花顺。
  他笑吟吟往里加注,蒋危面不改色的,又推了一万。梁远哀嚎两声,摆摆手弃了。
  陆则洲缓缓翻出最重要的一张河牌。
  一张方片A.
  蒋危笑着把牌一摊,亮出一水整齐漂亮的花色,正好缺张A,他把那张A插进牌里,两指夹着晃了晃:“让你破费了,老程,还来吗?”
  程昱笑意不变,“来啊,说了舍命陪君子。”
  玩到后面,陆则洲开了第十局,程昱总算摸出不对劲了。
  三里屯这一条街都是他程公子的地盘,从小在各家牌桌上混,就没见过这么离谱的事,梁远都能一输一赢有来有回,偏偏他一直输,蒋危一直赢。连赢三把四把,是手气好,不稀奇,一个人连赢十把,还把把都能拿到顺子同花满堂红,那得是财神爷追着喂饭吃了。
  欢场里有牌桌上的千术,部队里也有部队的玩法。搞单兵作战的,不会只局限于一个方面,各种技能得熟悉精到,眼力、手速都是强化训练的内容,蒋危这是把他窃取情报那套手上功夫都用在摸牌上了。
  程昱看着他轻点牌面的手指,慢吞吞地把筹码放下了。
  蒋危一挑眉,按着袖子里藏的牌,似笑非笑地问:“不是说今晚压上你的铺面陪到底吗,不打了?”
  程昱低头捋着袖口摇摇头:“不打了,你手太厉害。”
  “钱找回来有什么用,不是还得输。”蒋危撂下牌,划拉着赢来的筹码,“下回这点小事,就别给民警同志增加工作量了,你说人家辛苦一趟,你转头就给一把输光了,白折腾人。”
  程昱目光闪了闪,微微笑着道:“民警同志没摊上好福气,是我傍家儿我就给他房子车子伺候好了,天天吃喝玩儿就行,还用出去上班?”
  这句话可是结结实实踩到了蒋危的痛处,让庄玠被自己养起来,每天就待家里等他回家,他倒是很乐意,可人家肯吗?
  两人隔着香烟雾眼神较劲儿,谁也不说话。
  梁远一下子反应过来,嚎叫道:“二少,你不厚道,跟自己人玩还耍老千,我告你们政委去。”
  “告去,我们院政委姓庄,别找错了啊。”蒋危笑得更欢了,心想政委就在我家床上躺着呢,每天跟我亲亲抱抱,你赶紧告诉他三里屯有人开赌场,让他给程总送一副银手镯。
  他话里话外威胁的意味太明显,程昱脸上快挂不住了。
  这回连梁远都看出了不对,几个人从小一处长大,蒋危挂着他爷爷的上将肩章,指挥手下那帮小弟四处耀武扬威的时候,程昱就充当他的参谋长,跟在后面出谋划策,两人是总参大院出了名的铁哥们儿,竟然能在牌桌上杀得你死我活。
  他呆愣着结结巴巴问出一句:“这……今儿这是怎么了?”
  陆则洲慢吞吞地朝蒋危瞟了一眼,皮笑肉不笑地说:“情场失意呗。”
  “什么人敢让他失意啊……”梁远干笑两声,“这个失意了就找下一个呗,还能吊死在一棵树上,程总,这事你熟悉门路。”
  程昱总算抬起头来,精明的眼睛微微闪了一下,“玩也玩够了,喝两杯吧。”
  他拨通内线,叫人送两瓶酒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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