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确是当鸟当习惯了,就算是人形有时也会“啾”个不停。
昆仑山巅本就冰冷,扶玉秋从灵泉出来后浑身湿漉漉的,本能甩甩脑袋想要将水甩出去,可他现在并不是白雀原形,将脑浆子都甩出来了也没把雪发上的水扑腾掉。
几绺雪白的发糊了扶玉秋满脸,还有几根甩到他嘴里。
扶玉秋“呸呸”两声,脑袋都晕了。
他正要运转灵力将衣物白发上的水气去掉,从旁边伸出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在扶玉秋肩上一点。
扶玉秋听到耳畔猛地传来一阵风声呼啸,将他的发吹得往后一飘。
等到反应过来时,浑身湿哒哒的感觉凭空消失,扶玉秋干爽如初的雪发和衣袍微微飘着,正在一点点往下落。
扶玉秋:“……”
扶玉秋神色古怪。
凤殃已转身离开,只留下一个背影。
看到那个仙气飘飘的身影,扶玉秋莫名觉得怄气。
他也不管其他的,当即赤着脚噔噔噔追上去。
“站住!”
凤殃脚步一顿,侧身看他。
扶玉秋被他这个动作震得一愣。
明明只是普普通通侧身的动作,在凤殃做来却带着浑然天成的贵气,像是扶玉秋在闻幽谷的悬崖峭壁上瞧见过一次的鬼幽兰。
“鬼幽兰”淡淡地说:“怎么?”
见到他这副冷淡到根本不带任何一丝笑意的模样,扶玉秋越发笃定自己是在自作多情了。
那是活阎罗哎!
会把鸟儿当焰火放的仙尊,怎么可能因为骗了自己就屈尊纡贵地补偿?
“这次你救了我。”扶玉秋说,“我回去后必定会让兄长备上谢礼。”
扶玉秋就算再傻也知道自己的伤并不是那么好治,就活阎罗那滔天修为都还要带他来昆仑山雪鹿族医治,肯定棘手得很。
他一向知恩图报,就算对象是活阎罗这个讨人厌的也不例外。
可是一码事归一码事,道谢归道谢,之前哄骗他这事儿可不算完。
扶玉秋盘算。
实在不行的话,就……就抵消那么一点点吧?
可谁知凤殃却冷淡看他一眼,转身就走。
扶玉秋:“……”
扶玉秋竟然从他那一眼中看出来“我稀罕你那点谢礼?”的蔑视来。
扶玉秋气得啾啾叫。
有权有势就了不起啊?!
……不对。
好像真的挺了不起。
扶玉秋要气坏了,怒气冲冲地继续追上去。
“等等!”
“那你想要什么?我不想欠人情……”
“尊上?尊上!”
凤殃听到这句疏离的“尊上”,走得更快了,好像想故意躲开扶玉秋。
扶玉秋隐约觉得不对,回想起刚才凤殃难看的脸色,正要快步追上去,却没看脚下的路,“噗通”一声来了个五体投地跪拜大礼。
扶玉秋“嘶”了一声,赶忙抱住自己的“根须”。
要是幽草原形,这一下不得磕断好几根脆弱的须须啊?
昆仑山顶的路遍地都是碎石陡坡,凤殃听到后面的动静,脚步猛地一颤,本能就要回头。
可才一动,他高大的身形突然一僵,唇角竟然缓缓溢出一丝血痕。
扶玉秋正在心疼他的根须,“嘶嘶”个不停,还闭着眼睛安慰自己:“不疼,一点都不疼。”
这时,一个高大的身影笼罩在他头顶。
扶玉秋迷茫抬头。
凤殃去而复返,神色淡然,垂着眸单膝点地。
“我看看。”
他这副姿态太过自然,扶玉秋“哦”了一声,本能将腿蹬到他怀里。
凤殃动作熟稔地握住他的脚踝,撩开雪白衣袍去看膝盖。
扶玉秋微微一愣,不知道是方才做梦的缘故,还是疼得太狠了,活阎罗单膝跪地握住他脚踝的动作突然和记忆中的场景一点点重合。
「雨后的闻幽谷,扶玉秋被毒蛇狠狠咬了一口。
按理来说,扶玉秋百毒不侵,就算一百条蛇啃他也不会让他中毒,可被咬了小腿后他晕晕乎乎的,甚至还呕血了。
长相丑陋的男人眼眶发红,单膝点在他面前握着还在流血的小腿,手抖得不成样子。
扶玉秋在那卯足了劲儿干嚎:“我被蛇咬了!我是不是要死了?!”
男人说:“不会的……不会的。”」
扶玉秋的腿突然一缩,迷茫看着凤殃。
凤殃抬头。
他不笑的时候,那张脸显得异样冷淡,好似生长云端凝着寒霜的高岭之花,令人不敢贸然接近。
扶玉秋盯着凤殃那双金瞳,好像要从眼睛里找出点什么。
神使鬼差的,他突然问:“二十多年前,你来过下界吗?”
第62章 绛灵幽草
凤殃抬头看他。
这般漠然的模样, 又没了方才扶玉秋察觉的熟悉感。
扶玉秋问完后就后悔了。
“问这个干嘛?”扶玉秋恨不得扇自己一巴掌,心想,“就算他真的下界了, 也肯定不是丑八怪。”
扶玉秋的膝盖磕出一块乌紫, 他忍住龇牙咧嘴的冲动将衣摆甩下去, 正要自己起身, 却听一直沉默的凤殃终于开口了。
“来过。”
扶玉秋一怔。
凤殃不想再欺骗扶玉秋, 但他此时记忆全无, 根本不记得当年在下界到底是如何遇到扶玉秋、最后又是如何离开他的。
情感做不得假。
可若是凤殃真的那般重视扶玉秋,为何会离开, 又为何会任由他被凤北河欺骗得魂飞魄散而没有出手相救?
凤殃从来不在意自己的身体如何、记忆如何, 能多活一日便唯恐天下不乱一日,游戏人间甚至将自己也当成赌注, 毫不在意生死荣辱。
只是现在, 凤殃第一次强烈地生出像找回当年记忆的冲动。
凤殃见扶玉秋若有所思, 试探着开口:“你问这个做什么?”
扶玉秋觉得自己异想天开。
活阎罗是什么人?
九重天仙尊,且是只凤凰, 就算当年被朱雀仙尊欺压得虎落平阳,也不至于像丑八怪那样几欲濒死, 只能靠自己一片叶子存活的下场?
“没什么。”扶玉秋冷冷道, “想起当年欺骗我一片叶子后便不告而别的丑八怪,他是唯一一个骗情又骗色的混蛋,你若是他……”
那算总账可就能算双倍了。
凤殃:“…………”
凤北河骗了扶玉秋“色”, 凤凰骗了感情。
丑八怪可倒好, 两个都骗了。
凤殃自认并非忘恩负义之人, 应该不是扶玉秋口中所说的欺情骗色, 可扶玉秋这般言之凿凿, 凤殃又有些不确定了。
凤殃迟疑的功夫,扶玉秋已经自己爬了起来。
没有依靠时,扶玉秋从不卖惨装可怜,但凡他两个兄长或乐圣在这里,摔一跤他能假哭到昆仑山山崩地裂。
凤殃道:“玉秋……”
“别叫我名字,担不起尊上厚爱。”被勾起丑八怪的记忆,扶玉秋心情顿时不好了,也不想再搭理他,一瘸一拐地顺着小路往下走。
他也不知道这是通往哪里的,先走了再说。
凤殃又在后面迟疑许久,不知道在做什么。
扶玉秋走了好远,神使鬼差地回头,远远瞧见凤殃正将手从脸上放下,好像在擦东西?
擦什么?
扶玉秋疑惑地想:“眼泪吗?”
浮现这个念头后,扶玉秋都瘆出一身鸡皮疙瘩。
活阎罗掉眼泪?
那还不如说活阎罗对自己情根深种呢。
扶玉秋胡思乱想,故意将脚步放慢。
没一会,凤殃便走到他身后。
扶玉秋偷偷摸摸往后扫了一眼,发现凤殃金瞳淡然,根本没有半分掉眼泪的样子,反倒是随着他走来,飘散一股微弱的血腥气。
吐血了?
扶玉秋这才后知后觉,方才那灵泉那般冰冷,凤殃又是凤凰,火属灵力定然被压制。
“你……”扶玉秋试探着道,“没事吧?”
凤殃摇头。
他这副好似天塌下来也面不改色的反应,倒是让扶玉秋疑惑自己是不是真的想多了。
九重天仙尊,应该没那么容易呕血受伤吧?
这时,不远处的小陡坡下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扶玉秋循声望去,就见木镜一路小跑着过来,满脸全是欣喜。
“哥、哥哥!”
扶玉秋挑眉。
活阎罗这么善解人意吗,竟把木镜也带过来了。
木镜飞快跑到扶玉秋身边,因跑得太急小脸上全是汗,气喘吁吁地仰着头,眼睛亮晶晶地看着扶玉秋。
只是余光扫到后面的凤殃,他又怯怯抱住扶玉秋的手臂,不敢去看。
扶玉秋自觉已经伤势痊愈,也不想在这个冷死人的地方再待下去。
他深吸一口气,回头对凤殃道:“此番多谢尊上相救。”
扶玉秋倒是和颜悦色了,可那冰冷带刺的疏离却比呵斥谩骂的愤怒还要让人失落。
凤殃“嗯”了一声,算是应下他的感谢。
扶玉秋不想欠活阎罗人情,可凤殃又什么都不缺,许是根本看不上扶玉阙或扶白鹤送来的谢礼。
犹豫一下,扶玉秋突然回想起凤雪生和青溪之前在为仙尊寻阴藤果。
扶玉秋低头看了看脚踝。
阴藤果吃起来也就灵果加冰的味道,这核倒是一看就并非凡物,或许活阎罗想要的就是这个?
扶玉秋浑身上下只有一身衣物,最稀罕的应该就是这颗果核。
他弯下腰,伸手去触碰脚踝上的果核。
只是扶玉秋手指才刚触碰到穿果核的红绳,凤殃金瞳一颤,似乎回想起之前扶玉秋硬生生将那金珠扯出血痕的惨状来。
红绳倏地变成一簇凤凰火断裂开来。
扶玉秋眼疾手快一把将险些掉到地上的果核捞住,只当那绳子被水泡坏了,也没多想,直起腰将果核递了过去。
“给你。”
凤殃并不看果核,视线盯着扶玉秋的眼睛。
“这东西不知道对你有没有用。”扶玉秋说,“就当是我谢尊上救命之恩。”
他一口一个尊上,看向凤殃的眼神全是淡漠疏离,就好像真的是一个萍水相逢的陌生人。
若是凤殃没有见过扶玉秋满怀依赖缀满星辰的眼睛,也许并不觉得现在这个如同幽潭死水似的眼神有多让人如坠寒窖。
凤殃强行压下心尖翻涌而出的酸意,默不作声抬手接过那森冷果核。
见他接下,扶玉秋不着痕迹松了一口气。
他只当还了人情,拉着木镜就要离开。
凤殃的雪白指腹摩挲着果核,突然叫住他:“凤北河在这里,你想去见他吗?”
扶玉秋脚步一顿。
凤北河……
害他魂飞魄散的罪魁祸首。
扶玉秋迟疑了。
凤殃看出来扶玉秋性子太过良善,否则也不会被人三连骗也不记打,见他犹豫,无声叹息一口气。
这种性子,迟早要……
还未想完,扶玉秋直勾勾盯着他,说:“他是你儿子,你确定我能报复他?”
活阎罗阴晴不定惯了,虽然凤殃之前还在对凤北河喊打喊杀,但扶玉秋有点担心一扭头,两人又父慈子孝了。
凤殃:“……”
凤殃沉默,不知是在反思自己在扶玉秋心中到底是何种形象,还是对扶玉秋跳跃的思绪彻底无语了。
好一会,他才说:“能。”
扶玉秋还是警惕:“那他在雪鹿族做什么?”
据他所知,雪鹿族擅医,凤北河之前在灵雨泽大比受了伤,活阎罗又把他送来昆仑山,难道不是为了医治吗?
凤殃没想到扶玉秋脑子转这么快,犹豫一下才道:“留着他还有用。”
扶玉秋“呵”了一声。
连木镜都看不下去了,拽了拽扶玉秋的手,小声说:“真有用。”
扶玉秋瞪他:“你到底向着谁?!”
木镜忙说:“没用没用。”
凤殃:“…………”
扶玉秋有心想要去凤北河面前耀武扬威一番,但一想到自己大仇得报的爽感全都是活阎罗“恩赐”自己的,顿时不怎么高兴了。
他幽幽看着凤殃,道:“你最后会如何处置他?”
凤殃似乎想笑,但很快忍住了,语调轻缓淡然:“无用之人留着讨嫌吗?”
扶玉秋尝试着道:“您会……会把他放焰火吗?”
“不会。”凤殃说,他知道扶玉秋最厌恶自己将鸟当焰火放,就之前在他面前放了一次黄鹂鸟血焰,扶玉秋害怕他到现在。
现在自然不能再回答……
还没想完,扶玉秋就“嘁”了一声,似乎十分嫌弃和失望。
凤殃:“…………”
扶玉秋的心思太难猜了,凤殃一时间不知道到底该不该改口说会把凤北河放焰火。
“我不去了。”扶玉秋满脸麻木道,“看不看都一样,平白增添晦气——我要回浮筠州。”
反正凤北河都落在活阎罗手中,无论放不放焰火都不会有好下场。
扶玉秋现在只想回闻幽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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