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他买一份吧,如果他觉得好吃就学学怎么做。
怀着这样的想法,临殊走进了甜品店。
为保证不是什么新奇口味,他自己先买了一份,他端着糕点在窗边坐下,心中突然有了些奇异的感觉,好像有什么特别的事物在他附近。
于是他抬起头,正准备环顾四周,他对面的座位上就坐下了一个人,那人着装普通,身量拔高,举手投足的姿势完全不像一个普通的路人。
临殊下意识将手摸向武器,对方抢在他作出反应前开口:“我并不想跟你动手,我只是按法伊格尔先生的要求过来告知你一些事。”
“有关陛下的事。”
临殊的手停顿了。
尤利西斯将双手都放在桌面上摊开,展示自己的诚意:“虽然我非常讨厌你——我解释一下我并不讨厌你这种人,但我没办法接受你能和陛下这么亲近,嫉妒,嫉妒你懂吗?”
临殊没有作答。
尤利西斯打量了他一圈,叹息道:“你也被同化了……看起来更令人讨厌了。”
“不过既然我们都是同类,你应该和我一样,无论如何都不想陛下死掉吧?”
临殊眸子暗了暗:“你可以不用说这么多废话。”
“好吧,我不说废话。”尤利西斯耸耸肩,“那我就直说,在你们手里,陛下活不过这个冬天。”
“陛下的身体状况你有眼睛看得到,就算是在皇宫里精心维护也阻止不了他的衰败,光是药剂维稳不够。不过好在我们有解决方法,近几年的几次手术都很成功。”
“法伊格尔先生的原计划是明年春天为他进行下一次手术,更换心脏,毕竟他的情况最多能再支撑一年。”
“你的意思是,如果不进行手术,他只能再活一年?”临殊眉头紧锁。
“不是。”尤利西斯摇摇头,“那是在皇宫里精心维护的前提下……我们查到他最近出了点儿事,你没看好他,对吗?
在没有资源配给和设备辅助下,陛下对自己过度消耗的话,他的情况只会更糟糕,我们不知道他现在具体的身体状况,但法伊格尔先生说,他不做手术,可能挺不过这个冬天。”
甜品店的温控适宜,一面玻璃将风雪与寒冷阻挡在外,玻璃上起了薄薄的雾。
临殊抿了抿唇。
原来那件事对他造成的不仅仅是心理伤害,还有身体上的严重影响吗?
可他什么都没对自己说,如果尤利西斯不找到自己来说明这些,他打算一直隐瞒到无法挽回吗?
“那么我先告诉你法伊格尔先生的原话。”尤利西斯不清楚临殊心中所想,他回想了一下法伊格尔的话,慢慢开口。
甜品店里是馥郁的糕点香气,是偶尔响起的脚步声和交谈对话,木制地板、暖色装潢,一切显得温馨又平静。
临殊在这样一个温暖的环境中,听到尤利西斯复述法伊格尔的话,仿佛能看到法伊格尔就在他眼前,用憔悴的、祈求的、卑微的语气说:
“临先生,我请求你,将还活着的萨迦利亚还给我。”
他久久不能平复。
“我跟了法伊格尔先生很久,他这个人傲慢又刻薄,不近人情,软硬不吃,性格强势,脾气暴躁。”尤利西斯低声嘀咕道,“我还是第一次听他说这种话……为了陛下,他真的什么都不在乎。”
临殊安静了很久,他不知道如何抉择。
他不愿意让约法沙回到冷冰冰的宫殿里,被推举上不适合他的高位,去做他不愿做的事,背负不属于他的罪名,在提线下摆动肢体,扭曲地活着。
可他不想约法沙死。
何况在反叛军中,约法沙同样不被他人当做同类对待,哪怕是泽梅尔这种在许多事上愿意和他人共情的人,都无意识地将约法沙当做可以利用的工具。
要怎么做?
“我……”临殊如鲠在喉。
“你可以好好想一想,毕竟法伊格尔先生做事不可能只有一手准备,就算放低身段去求,有时候也是求不到的。”尤利西斯说,“我不妨和你直说,红森林市内除我之外还有17名工兵,附近的军队已经在调配,加上本地的警备力量,要将你们的据点拔除还是很轻松的。”
“法伊格尔先生之所以不率先动用武力,是怕伤到陛下。但如果没办法温和地回收,陛下迟早是要死的,他最后只能放手一搏。”
“你们大可以拼个鱼死网破,反正你们生命力强,杀不尽灭不绝——可凡事你要想想值不值得,为了绝对不可能保留下来的皇帝,去打一场没有意义的战斗,这是你们所追求的东西吗?”
尤利西斯这番话说得诚恳,他和法伊格尔一样很在乎约法沙,不希望约法沙受到任何伤害。
或者说,在关于约法沙安危这件事上,他们三个人都是持相同态度。
只是临殊顾虑的更多。
“我没办法现在给你答复。”
临殊抽开椅子起身,尤利西斯并不逼迫,只坐在原位目送他离开。
临殊走了两步,突然回过头,问:“如果他回去,真的会被删掉记忆,进行人格修正吗?”
尤利西斯对上临殊的眼睛,几秒钟后,他不作隐瞒地作出了回答。
——
临殊回来时,约法沙午睡刚醒,这场午睡持续了三个小时,正好是下午茶的时间。
他将带回来的甜点拆开,冲调了一杯热饮,然后把仍旧困顿的约法沙拉过来,让他靠在自己怀里,喂他吃甜点。
约法沙在进食的时候反应从来不会慢,哪怕他不知道自己是谁在哪儿在干嘛,也会把合口味的东西咀嚼咽下。
这段时间他不是吃就是睡,体重上涨得很快,临殊有考虑要不要控制一下他的饮食,这会儿又觉得未必有这个必要。
他又不胖,哪怕胖了,肥胖带来的负面影响恐怕也压不过他本身自带的。
吃完甜点,约法沙的眼皮终于不再往下掉,他躺在临殊的腿上看着天花板,好像在思考,又好像什么都没在想。
临殊拿起手边的书,找到夹着书签那一页,准备给约法沙念下一章节的。
约法沙猩红的眸子略微转了一下,移向临殊,他看了临殊一会儿,开口问道:“你没有什么事要告诉我吗?”
临殊的手僵硬在书角,他犹豫着摸了摸约法沙的脖颈,不知如何开口。
“如果是有关我的事,不应该问问我的意见吗?”约法沙说。
临殊闭了闭眼,动作缓慢地将书合上,放在一边。他自上而下注视着约法沙的眼睛,那双似红色琉璃般漂亮清澈的眼睛,说:“我知道了一些事……有关于你。”
他将尤利西斯告诉他的事复述出来,一边说,一边抚摸着约法沙的脸,如同抚摸稀世的珍宝。
“我不想你死,我也不想将你还回去……”
他想起某次和约法沙开玩笑,约法沙说他像强盗,他回应自己就是强盗,抢到了就是他的,无论如何都不会还的。
可约法沙不是他的,约法沙不能是他的。
抢夺窃取而来的宝物是留不住的。
“我不想让你回到笼子里,你该是自由的……我不想你回到以前那样,他们会修改你的记忆,将你重新设计成他们理想的人偶……
你不喜欢伤害别人,但他们会逼你做你讨厌的事……他们只当你是机器……没有人会爱你……”
他断断续续、语无伦次地说着,明明健康的心肺此刻却不断急促收张。
他有些喘不过气。
他颅内嗡鸣。
约法沙仍然静静凝望着他,直到临殊再也说不出一句话:“爱不能让我活下去。”
他近乎冷酷无情地说出了这样的话。
“Linn,你不能要求所有人和你一样崇高。”
“我很自私。”
“我想活着。”
“哪怕我不能是我自己。”
短短几个月以来的种种画面在约法沙脑中一一闪过,他存储着和眼前这个男人相遇以来的所有经历,好的、不好的、愉快的、悲伤的,他感受过爱,感受过恨,遇到了许多不同的人和事,所有的一切在他二十年来的人生中弥足珍贵。
但这所有都将在未来消亡。
就像他从未拥有过。
“所以,让我回去吧。”
嗒……
约法沙眨了眨眼,温热的眼泪从上空坠下,落在了他脸上。
第65章 云端
那天雪下得很大,郊外的会面地点白茫茫的一片,除了满天的雪花和近前几棵光秃秃的枫树,人类的视界里几乎看不到其他事物。
约法沙的脸埋在厚厚的围巾里,临殊怕他呼吸不畅,将围巾扒下来一些,没一会儿他就又往下缩一截,只在围巾和帽檐间露出一双眼睛来。
“暖气已经很高了。”临殊说。
他们待在车上,等待法伊格尔派遣的人到来,临殊不允许尤利西斯这么危险的人来接送约法沙,法伊格尔同意了这个条件,所以花了点儿时间来寻找新的人选。
约法沙睫毛扇动两下,在围巾底下闷闷地发声:“埃文不讲求信誉,你们之后要尽快撤离……”
“我知道……”临殊抚了抚他额前的头发,“别管我。”
这次的情况和南托里镇那时完全不同,他所做的决定纯粹出于自己的私心。
放约法沙走,他肯定会受到处分,泽梅尔再怎么通情达理,也不会放任临殊到这种程度,何况反叛军并不是泽梅尔一个人说了算。
他不想让约法沙想太多,在不久前他已经将编辑好的信息发给了泽梅尔、莉迪亚以及红森林的反叛军负责人,找不到自己和约法沙的情况下,他们应该已经在准备撤离了。
暖气的嗡动声中,临殊略微察觉到了什么,那是隐约的悲伤情绪,不属于他自身,而是来自于他身边的人。
他能稍微、感知到一点点约法沙的情绪了。
“别难过,萨迦利亚……”临殊侧过身抱住他,“我会记得,所有的事我都会记得,我会写下来,还会多读些书,以便让自己懂得准确遣词造句,将一切记录得更加清晰。”
“这样,未来有一天我们再见到,哪怕你不记得我了,我也会再将一切告诉你……如果你愿意听。”
约法沙将下颌搁在他肩上,低声说:“你见不到我了。”
“见到了,也不是我。”
这些话轻飘飘地落在临殊耳中,他果断地否决:“有机会的,只要你还活着,就一定有机会的。”
“无论你变成什么样,你的本质都不会变,萨迦利亚……”
然而约法沙打断了他的话:“如果我真的成为了暴君,屠杀起所有的反抗者呢——不要给我预设立场,为了活下去,我什么都做得出来……”
临殊直起身子,摇了摇头:“别说这种话……”
他回避这种问题,他不愿去想事情发展到了那一步会是怎样,他现在放约法沙走,就是为这个最糟糕的可能性铺开道路。
他不能深思,那会让他犹豫。
约法沙没有追问,他只是垂着眸子,轻轻地重复:“你见不到我了。”
来接约法沙的人很快到了,那是一位看不出特点,各种意义上都相当普通的女士,她拿出有法伊格尔签名的文件证明身份,临殊还待查验,就听约法沙叫出一个称呼。
“朱蒂老师。”
那位女士有些惊讶,她露出温和的笑,对约法沙挥挥手:“你还记得我呀。”
约法沙点头。
这是他的一名语言老师,在八年前就已经完成工作,签署了保密协议被派遣到附近的城市担任其他职务,既是相对温和无害的女性,又跟约法沙有些联系,无疑是个合适的人选。
交接其实很简单,只要确定朱蒂是法伊格尔派来的人,对皇帝没有敌意就够了,至于如何对待约法沙,法伊格尔的人不会不清楚。
临殊为约法沙打开车门,护送他上了朱蒂的车。
大家全程都很安静,朱蒂发动了引擎,他隔着玻璃看约法沙的脸。
约法沙也静静回望着他。
交汇的视线随着车辆移动而分离,临殊不自觉的地去碰车门,冰冷的金属让他指尖打颤。
约法沙还是离开了。
临殊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伸出的手无处安放,大雪纷纷落下,很快湮没了车辙和脚印,他的肩头也积起一层白雪。
一刻钟?半小时?他回过神来,已经冻得嘴唇发紫,雪盖过了他的鞋面。
他看向约法沙离开的方向,视线里只有好像永远不会停歇的雪絮,和渐渐融于风雪的枯树枝桠。
那句「你见不到我了」,是约法沙留给他的最后一句话。
——
约法沙睡着了,他想努力不睡,可是他控制不了,他太困了。
他一如既往地睡了很久,再次醒来,已经不在车上。
“你醒了?渴不渴,要不要喝水?”朱蒂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
他尽管听得清,但需要很长时间才能理解她在说什么,要更长时间才能作出回应,这得等他的大脑和肢体彻底清醒。
一个熟悉的声音传入他耳中。
“赫尔伯特市的雪停了,我们征用了一架运输机,你现在在飞机上,我没有时间准备更加舒适的出行方式,这段路程你忍耐一下。手术已经筹备好了,等你落地就可以开始第一阶段,你可以再睡一会儿。”
约法沙坐起来,转过头,看到了运输机内显示屏上的法伊格尔。
法伊格尔还是以前的行事风格,干脆利索,决不拖泥带水,连和约法沙说话也是这样,一般人的寒暄、客套话通通省略,简略得不近人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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