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向飘着花香的淡金色长发有几缕脏兮兮的,克拉知道自己看上去有多糟糕。希尔的目光从克拉的头顶一路瞄到他前不久才弄伤的手心:“你怎么弄成这样,不是说没人欺负得了你么。”
“我不要紧。”克拉有点心急:“希尔你一定是有办法才回来的对么?”他不自觉将受伤的手往背后藏,和眼前的状况比起来那一道小口子根本不值一提。
可对方似乎一点也不着急,不紧不慢拽过他的胳膊,对着昏黄的光线转了半圈,替他把手腕上扎进皮肤的麻绳细刺一根根拔了出来。希尔的睫毛半遮住眼睛,克拉看着看着就平静下来:“如果我能像你一样聪明就好了。”他叹了口气,从未这样挫败过。他曾经对锦衣玉食不知人间疾苦的贵族们不屑一顾,但似乎他们每个都比看上去更精明更有勇有谋,反而是自己,空有一副无知的自信,遇到事情却仿佛一条砧板上的鱼,被人随意拿捏,到头来还要靠别人想办法,他的确该为此感到羞愧。
“你还想留在这里么。”希尔依旧盯着他的手腕仔细检查着还有没有漏网之鱼。
“可我父亲……”
“回答我。你想留下吗。”希尔似乎不想听他模棱两可的纠结,而是需要一个确定的答复。
“我不想留在这里。”克拉并不知道自己可以去哪里,但他不希望一辈子在炎热干燥的沙漠里想象其他三个季节的样子,他想亲眼看看绿色的山谷草原,想亲手摸摸海水,想去见见母亲口中说过的,各色皮肤与眼睛的人们,而不是在这里永远被当作一个疯子,一个不详的异类。何况这次风波过后,很难说梅塔公爵会怎样报复他和他的父亲。
“明天我会带他们的人出去找龙,带走他们最强的卫兵。到时候城里没人拦得住你,你找机会带你父亲离开。”像是怕隔墙有耳,希尔说话的时候离他很近。
“你的意思是,你一个人带他们去?”克拉看着他一身沉重的束缚:“那你要怎么脱身?”
希尔笑笑晃了晃胸前明晃晃的锁链:“这些东西困不住我。做做样子罢了。”
“可你……”
“你现在要在有限的时间里安排好明天的事,想想带你父亲去哪儿。”希尔打断了他,将手指搭上他后颈捏捏他的伤疤:“我们都顾好自己。我相信你做得到,所以你也该相信我。”克拉他指腹捏得舒服,陡然生出了一种被母猫叼住后颈皮的服从感,头都懒得点就算默认了。此刻大概无论希尔说什么他都无法拒绝。
“你相信他?那个来历不明的年轻人?”伊本随意拽过一条丝绸枕巾擦了把额头。湖绿色的丝缎床单不易起皱,翻滚到半夜也只是多了些污浊痕迹。
“原本不太信。可爱情总是可歌可泣。尤其是对这个年纪的小鬼们来说。”梅塔公爵笑道:“可惜你没看到城外那一幕,我差点被他们感动了,谁想到一个满脑子骑士礼仪的小疯子也会奋不顾身投身爱情呢。”
“毕竟年轻。不过那个希尔看上去跟小疯子不一样,是个有城府的人,你可留心。不过他既然愿意投诚。”伊本从宽阔的床上爬起身,推开了窗子,屋子里的汗味和香料味随着热气涌到夜色里去。他拽过床边凳上的衣穿起来。
”这么晚了你去哪儿?”梅塔一脚踩住了衣襟。
“回去。我一个月没进她房间了,虽说她一心扑在儿子身上。”伊本用力扯了扯衣服,对方并没有放开的意思。
“她不爱你。”
“我知道,但这不重要。”伊本笑笑:“松开。”
“看样子你今晚还没吃饱。”梅塔一把将他拽回,顺势一滚将人锁在两个枕头之间,用力扯下那些碍事的,轻薄柔软的金贵布料,毫无征兆的长驱直入。
“嘶……”伊本忍不住缩了缩身体,漂亮的臀部肌肉紧崩了起来:“嗯,你……慢点。”
“叫主人。你不是喜欢叫我主人么。”梅塔一巴掌拍在紧实光滑的皮肉上:“放松。”说完便急不可耐地猛烈律动起来,伊本的头顶直接磕碰到了金属床栏上。
一连串的叹吟从柔软的大床上飘出窗外,伊本的手指绞住丝滑的床单,褶皱从手心里扩散出去:“嗯……等……窗,窗子……”
“他们早晚要懂的。”梅塔拽住他微卷的头发向后扯过去,伊本被迫仰起头,再藏不住声音。
克拉将希尔的大披风折成枕头大小垫在床头:“你睡一会儿吧。”
希尔没有躺下:“你睡吧,我坐一会儿。”他晃晃周身的链条,示意克拉自己根本没办法躺下。
克拉自然做不到抛下朋友独自入睡。
屋子里霉气重,希尔跳下床推开窗子,惊动了几只鸽子吓得克拉一缩头。
希尔看得出他心事重重又无从开口。对这个小鬼来说,其实一切都是无妄之灾。虽然算不得什么好地方,可好歹他是在这里出生长大的。一夜之间决定连根拔起实在突然。
他摘下了克拉手腕上的皮绳,用手指替他拢好头发松松在脑后扎了个马尾辫。可能编几股麻花会更牢固一些,可希尔不会,虽说活了很久,可他不会的东西太多了,比起龙,人类的确有创造力得多,欲望是一切的源动力。希尔的心情有些复杂,他根本不该过于深入地接触人类。找到芙蕾的那一刻,他就应该立即离开,而不是跟着一个傻乎乎的小鬼回家。
“啊!那里,别!”一声不真切的呻吟唤回了希尔飘远的思绪,他手一抖,看着克拉的发顶,刚刚那声音似乎是……
“哈啊……轻一点……唔……”从窗外断断续续飘进来的粘腻声音让克拉也睁大眼睛回头看着他,满脸疑惑。
“声音是从顶楼传过来的。好像是梅塔公爵的房间。”克拉迅速拿起桌上的佩剑往腰间别过去。
“不用管他们。”希尔淡定地关上窗子,将那些淫靡放浪都拦在外面:“睡吧。”
“嗯?不用去看看吗?他们出了什么事的话我们可以趁机……”
“别理他们。”希尔一时间不知道怎么解释,克拉根本没有往那个方向思考。他摘下小鬼腰间的剑按回桌子上:“我们睡觉。他们,不希望有别人打扰。”
“可那好像是伊本的声音,又,不太一样……他听起来很难受……有点.......”克拉咬着下唇若有所思。
“睡觉。”希尔尴尬到有些恼火,这个年纪的小鬼太不好打发。在他想明白之前,希尔一把将他丢进了枕头里:“闭上眼睛,想想明天怎么离开。”
“希尔,你为了我回来,所以我们是朋友对么。好朋友。”克拉闭着眼睛半张脸埋在黑色披风折成的枕头里喃喃自语。
“嗯。”希尔心不在焉地回答。群居的人类在彼此身上谋求认同,他们互相给予对方被需要的感觉,他们渴望被承认,也渴望被爱。
不到万不得已,希尔不想伤人。今晚的谈话中,他旁敲侧击明白了梅塔公爵显然要将龙据为己有。所以,即使明天跟他走的一队人集体失忆或失踪,他们也不见得会把这个消息公诸与众,毕竟自己得不到龙,也定然不希望这样强大的力量落到别人手里。人类的自私可不仅仅是对异族。
只是他不明白,这些人两年前得到的预言究竟是怎么回事,连时间点都对的上,他并不能相信这只是个巧合。
克拉睡得不安稳,不停的做乱七八糟的梦,都是希尔和芙蕾被抓到,被审判的梦。天亮透了,希尔坐在床尾靠着墙壁一动不动,呼吸很慢。克拉爬起身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没想到这种情形下他都能睡得这样放松。掀起他肩膀上的衣服从袖口的缝隙看进去,戴了一夜的锁链在皮肤上压出了深深的凹痕,锁骨青一块白一块。克拉轻手轻脚帮希尔调整了一下锁链的位置,让沉重的金属不要一直压着同一个地方。
他盯着希尔放松的睡脸,盘算着一会儿他该带父亲去哪儿,庄园里没什么值钱的东西,父亲最割舍不下的应该是跟母亲一同亲手栽种的睡莲池和他花了半生写写画画留下的故事。虽然他的读者不多,但克拉跟母亲一样喜欢那些天马行空的想象。
“希尔,我想过会离开,却没想到是以这种方式。”克拉想到庄园里父亲与母亲的回忆忍不住心疼,心疼父亲被自己牵连,垂暮之年被迫割舍掉对他来说最珍贵的过往,离开他扎根生长的故乡:“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我该怎么对父亲交代呢,我怎么能逼他离开……”
“抱歉。”希尔睁开眼睛,像是一夜没睡,他眼角泛着血丝真诚地看着克拉。
“你,你醒着?”克拉一愣,脸有些热。这些话暗含着示弱的意味,他并不想真的让对方听到,而且希尔好像有所误会,克拉解释道:“又不是你的错……”
希尔叹了口气:“抱歉,是我的错。如果不是我弄丢了芙蕾。”
他从没想过自己的一时好奇会彻底扰乱这个小鬼和他家人的平静的生活。
克拉该无忧无虑做他的骑士梦,或许有一天他会主动踏上通往大世界的旅途,但不是像现在,面临着突如其来的背井离乡。而芙蕾,希尔根本说不准她的出生到底会不会是一场灾难。
希尔看着克拉的银色眼睛,有阳光落进去的时候黑色瞳孔缩成一个小点,清澈的眼底折射出晶亮的光斑像波光粼粼的水面。现在那里装满的是强忍的泪水,是内疚心疼和不知所措,却没有一丝怨恨和绝望。
“克拉……”希尔无法解释,也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些什么,他并没有让时间倒退再重来的力量。他头一次真真切切体会到了后悔,为一个人类。
希尔气不过用手指戳了戳克拉的脑门,这个傻子为什么要这么相信自己呢。克拉的皮肤太白,被他戳出一个明显的红印。
人类果然很愚蠢。
“克拉杰姆!你个疯子!”哗啦的开锁声后是一句怒吼,他们身后的门被一脚踹开,掀起一阵带着霉味的风,梅塔公爵还穿着睡衣,散乱着头发,他冲他们大吼:“你居然敢跟我耍花样?你家那个老疯子呢!你们还有别的帮手?”
蜜月:
人类果然很愚(ke)蠢(ai)。
第14章 神像厅
克拉愣住,什么帮手?他迷茫地转过头看看希尔,对方冲他摇摇头。
“装傻?是我小看你了,骑士阁下。我根本不该对你存有半点仁慈之心。”梅塔公爵手一挥,亲卫们鱼贯而入将窄小的房间瞬间塞满。他们将愣在原地的克拉重新用麻绳捆上了双手,摘下了他的佩剑,并没人理会他嘴里重复着:“有人去找我父亲么?”
领主恶狠狠从牙齿里咬出了几个字:“神像厅。”
克拉知道神像厅是什么地方。在民风淳朴的初月谷地,被带到那儿的都是穷凶极恶之人。克拉的记忆中,上一个进了神像厅的人还是他亲手抓住的沙盗,没想到如今轮到了自己。区别在于那个沙盗团伙谋财害命手上血债累累,而克拉却并没有伤害过什么人。
神像厅是公爵府地下石室,之所以叫这个名字,因为里面的一座巨大半身石像。据说是百多年前工匠们依照真理女神的画像雕凿而成。
但人们面对真理之神吐露真言的原因并不是因为神性的指引,而是因为抵抗不住一轮又一轮的残酷刑罚。从神像厅的大门出来,便是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巨大的地下石室终年阴冷,石像的眼睛张开着,正中半人高的眼珠没有瞳孔。
愤怒将领主的眼睛烧灼成血红色,梅塔公爵狰狞地瞪着希尔,指着神像对面的十字架:“绑他上去。”他们将希尔的脖子与手腕脚腕固定在十字架的四个方向,脱掉了他的上衣。希尔没有挣扎,只静静看了看被扔在一边的黑色衣服。
“这不公平!”克拉从亲卫手里挣脱出来,拉扯中手腕又是一阵刺麻,那里的皮肤又重新被搓破,扎进了无数根毛刺。想到昨夜希尔花了半天功夫才帮他清理干净,他一阵懊恼。
他挡在希尔面前:“您不该这样对他。”
“龙在哪里。”公爵坐在身旁人搬来的椅子上,握着一只奇怪的古铜色鞭子,耐心尽失:“我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年轻人。把龙交出来,之前的事情我们可以一笔勾销。”说着,他随手挥了挥,鞭子上密实的鳞片纷纷立起,抽打在石板上像刀锋走过,留下了密密麻麻的刻痕。
克拉心中一凉,回头看了一眼希尔裸露在外的小麦色皮肤,以他的身量,一鞭下去不仅仅是皮开肉绽,怕是要直接见骨。
“龙尾鞭……”希尔皱了皱眉头:“克拉,你让开。”
“呵,识货。希尔先生,你果然不是普通人,天底下就这一条,跟龙鳞亲密接触,算不算至高荣耀?说吧。把你们密谋的事都说出来。”公爵怜悯地看着他:“你这小身板能挨几下?”
克拉听过传闻,两百多年前梅塔家之所以成为这片土地的领主,正是因为成功帮王都的军队击杀了火龙,才获得了世袭的荣耀,封地与财富,还得到了龙尾骨与龙鳞制成的鞭子。克拉一直当这是贵族们阿谀奉承编造的故事,钦佩着他们丰富的想象力。
“你父亲呢,克拉。谁把你父亲救走的,他是怎么避过所有人耳目得到钥匙的?你们受什么人指使?”梅塔活动了一下右边肩膀,那里的肌肉跟着力量收缩虬结。
“没有,公爵。我也刚刚得知父亲不见了,我们没有同伙没有计划也没有受人指……”
“克拉!让开!”背后希尔的声音和面前的风一道呼啸而至,克拉只有一眨眼的功夫好犹豫,他闭上眼睛侧过头,最终选择站在原地没有躲开。龙鳞轻易割开了克拉穿脏的白衣袖和皮肤,割断了绑在马尾上的皮绳,淡金色头发一下子散乱开,鲜红的血从胳膊上数不清的小伤口里冒出来,顺着指尖流下,变成石板地缝中一条蜿蜒的猩红小溪。克拉的手臂一瞬间又凉又麻,低头看到血的时候才感受到层层袭来的痛,他没受过什么伤,记忆力最痛的一次,是被沙盗的剑贯穿了肩胛骨。
“克拉!”希尔在一阵耳鸣中喊醒了他:“让开。这东西伤不到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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