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启美手上动作顿了一顿，心口像被针扎了一下。他缓缓将手中木梳放下，只微笑：“姑姑说笑。”
“你们从小就喜欢装作对方的样子去骗人。”启怀微笑抱着她的手炉，“别想骗我。”
启美张一张嘴，便没有回答。好在启怀几乎五秒之后就忘记了前文，挠挠下巴四处张望，对侄子的避而不谈并不介意。
窗下有内务局的年轻神族迎着晨曦说说笑笑走过；漂亮的少男少女们身着华丽皮草、绫罗绸缎，怀中抱着祭祀用的高香铜器，谈笑间神采飞扬，一派无忧无虑的样子。昔日的事务长茫然瞪着窗外，似乎又想起了什么，转向启美：
“最近可又有什么祭祀？”
“是……仙童祭”。启美目送筹备祷祝仪式的低位阶观察员们远去，轻声回应。他垂眉观察年迈的姑姑，见对方布满沟壑的手背忍不住一抖。启美不忍，知道姑姑害怕。
“又，又有仙童祭……了？”启怀一个哆嗦，双唇无意识地喃喃，“怎么会呢……小哥哥？玉卢山上……人丁兴旺，香火繁盛……啊，不是还有你和启丞？还有双生子诞生这样的吉兆！我们神族，断断不缺少新鲜血液……”
启美蹲下来，将手轻轻搭在启怀手背上。他抬头注视姑姑双眼，见前任事务长眼中难得地闪过惊惶。
“姑姑，内务局已经将仙童祭的时间定下来了。”他垂眉安慰道，“玉卢山近年来新出生的婴儿逐年减少，老年失智症又不断增加，已经到了必须从山下索要新人口的时候了。”
——视玉卢山上神族群体的老龄化程度而定，第六维度少则几十年，多则几百上千年，便会向山下的平民家族索要幼童，组织盛况空前的大型“仙童祭”。神族在庄严的祭祀程序中，向被选拔的平民幼童逐一注射试炼试剂。
被献祭的儿童九死一生，大部分会化作异兽，将鲜血和头颅献给万维神树；为神族代代相传的严格祭祀体系再添一抹血腥与狰狞。最幸运的那一批孩子则会顺利通过试炼，成为所谓的“仙童”，从此获得神族的体面身份，留在玉卢山生活，为高贵的神族繁衍后代。
几乎没有神族为这样匪夷所思的人口引进计划抱有负罪感。大多数锦衣玉食的神族坚信，只有通过试炼的仙童，才是受到时间之神祝福和庇佑的天选之子，并不为化作异兽的那九成幼童感到惋惜。祭祀过程中，他们甚至会集体卸下自己脑中的意识屏障，虔诚向神树祈祷，认为这样的祷祝有利于提高仙童的试炼通过概率，为玉卢山换取更多新鲜的血液。
“他们觉得自己真的是天选之子，理应在神佑下享受这一切。”启美尚不知道在遥远的海盗星号上，他的双生子弟弟曾经如是评价仙童祭，摇头，“毫无人性可言。”
“我……我不要去，献祭……不要去……”此刻启怀呼吸急促，一双枯瘦的手从启美掌中挣脱出来，牢牢捂在自己脸上，几欲哽咽，“不能去……我不去……溪柔会，溪柔会……”
“姑姑，姑姑？”启美手心覆盖在启怀佝偻的背上，轻声唤她，“姑姑不要怕，你早已经通过试炼了，你还记得吗？你和父亲都通过了，不用害怕。”
你们兄妹当年，就是受到时间之神庇佑的仙童啊。启美理所当然地想。
“不能去……”启怀却兀自沉浸在自己的悲伤里，几乎要盈泪于睫，“溪柔，溪柔她……溪柔会变成异兽的……”
启美被姑姑哭得不知所措，只顺着她的话问：“溪柔是谁？”
溪柔……溪柔……启怀双唇抖动，反复念着这个名字，却讲不清楚前尘往事。启美抿唇，只猜想溪柔是当年姑姑在仙童祭中失去的某位重要朋友；因未能通过试炼考验，化作了异兽。
他眼睫忽闪一下，心中涌起一股说不上来的异样。他尚不知这就是愧疚。
“小哥哥，你是事务长。”启怀忽而抬头，浑浊的双眼中又因生出希望而闪出了光，“你答应我，溪柔变成异兽后……不要杀掉她，好吗？”
启怀颤巍巍伸出一根食指，神秘覆在启美耳边，小声交代：“……把她放进霍冬星宇宙。”
“什么？”启美眉头一皱。
“霍冬星宇宙……魔耳阿尔法星……”启怀瘦瘦的手指紧紧抓住启美，“溪柔变成异兽以后也可聪明……那里人迹罕至，溪柔会喜欢那个地方……”
启美一惊，突然串联起了往事，忍不住低声呵斥：“姑姑，当年在霍冬星宇宙被发现的第一只战斗兽，是不是就是你偷偷放走的这个溪柔？！”
启怀浑身一颤，在声色俱厉的启美面前害怕起来，捂脸拖上哭腔：“不是我！不是我！”
“是哥哥……是你父亲……不是我……”启怀抱着自己肩膀，眼泪一颗一颗往下掉，与年轻时那位英武的事务长判若两人，“可是……那是和我们一起长大的溪柔啊……我们怎么可以放着她不管……”
启美知道自己吓到了姑姑，也知道姑姑浑浑噩噩，大约也讲不出什么所以然。他重重叹一口气，拍拍启怀。
启怀缩在侄儿怀里，喃喃数声后，渐渐平静下来，脸上终于有了点属于前任事务长应有的沉静与无情。她坐直想了想，又出声替自己辩解：“跃迁手册也是哥哥偷去拿给溪柔的，不是我，与我没有关系。”
“跃迁手册？谁？什么？”启美听到跃迁手册，心中一紧——他当年一直奇怪霍冬星王室为什么会有神族下界时使用的跃迁手册，如今居然所有线索一一汇聚，拨云见日起来。
启美正要追问，启怀却我行我素，放软身段，堪堪靠在椅背上，轻巧地问起来：“倒是……啊，仙童祭这么重要的庆典，启丞出去玩了这么久，这次也该回来了哦？”
她倒是忽而眼带笑意，问得启美心中一痛。
启怀浑然不知，只在启美心头撒盐：“小哥哥，你叫他快回来……姑姑可有点想他了。”
启美一哽，心中愈发钝痛起来。他怔怔望着姑姑，正不知该怎么解释，此时霍冬星辖区主理言啸带刀从窗下走过，抬头望见凭窗发愣的事务长，高声呼唤：
“启美事务长，你在这里！请你下来一下。”
多年以来，她一直特立独行，着一袭布衣行走玉卢山。此时恩师新丧，她装束上又更素净了些；启丞被处决后，她眉宇间倔强不屈的神色愈盛，像个轻易招惹不起的屠龙少年。
启美冷漠向下一瞥，看向霍冬星辖区主理：“什么事情？”
言啸态度更不客气：“你先下来。”
两人大眼瞪小眼之间，启怀闻声探出头来，隐约认出言啸，不合时宜地展颜招呼：“哦，是方晴啊。”
——终究还是认错了。言啸心中失笑；她知道老太太神志不清，也不解释，扯出笑脸勉强点头回应。
“方晴，看到启丞没有啊？”启怀笑嘻嘻，“我和小哥哥到处找他。”
言啸脸色一变，严肃的脸上表情更显肃杀。她经不住冷笑一声，斜睨一眼启美：“启老太太，你问他。”
“问什么？”启怀陷入鬼打墙。
“我这就下来，不要叫了。”启美听不下去，拂袖离开窗边，下楼与言啸汇合。
“——一大早，什么事情？”
言啸手扶着腰间佩戴的刀柄，甩开步伐，目不斜视：“黑羊先生的防御舰在庚子-五号分支宇宙被找到了。”
第264章 念兹在兹
【启丞他还好吗？启美自己也不知道。】
启美一惊, 侧首看向言啸，而后者并没有流露出什么喜悦之情。
“防御舰进入分支宇宙的时间与黑羊总督审判当日舰船失踪的时间吻合，说明庚子-五号分支宇宙, 就是力盾防御舰结束第六维度滞留后继续向下轮转的第一个分支宇宙。”言啸语气冷淡, 只安静陈述, “观察员回看了防御舰进入庚子五号世界后的时间线, 总督的防御舰上，并没有人进出过。”
启丞的力盾防御舰上空无一人，自然不会有人进出；启美默默想。而他没有讲出来, 只继续问：“防御舰现在在哪里？”
“又被送去了白武殿。”言啸答道, “监察院伊储总长已经第一时间赶了过去, 敲敲打打之后, 在舰船上发现了经改造的夹层, 里面藏着促使防御舰四处流转的混沌空间。”
嗯。启美点一点头。“这与我们当初的判断一致。”
“——可是, 总督防御舰上的混沌维度并不大。”言啸停下脚步，语气放缓，“打开改造夹层后，监察院带人将上面的子空间翻了个底朝天——这个混沌维度，还不如玉卢山群殿一半的面积。里面回廊凉亭花花草草弄了不少, 是总督以前惯爱的风格；但细搜之下，子空间内空无一人。”
这我早就知道。启美没有说话，只抿唇，无声看向眼前这位启丞昔日爱徒。
——忠肝义胆，意识前瞻, 心思敏捷, 不负启丞当年的悉心栽培；青年一代里，如若有她继承衣钵, 守护玉卢山，神族大约未来可期。启美忍不住晃神想到。
“总督的防御舰轮转进入庚子五号宇宙后，舰船一直无人进出。现在其内部子空间里也被证实了空无一人——即是说，根本没有人被总督流放到分支世界，也根本没有人可能泄密。也就是说……”言啸看向启美，眼圈发红，“当初处决总督的罪名，根本就不成立。”
启美垂眉，并不答话。他自知道只要启丞的力盾防御舰被人找到，当初弟弟背负的所谓泄密疑云，自然会因为舰船上空无一人而消散。
他只是没想到这一天来得这样快。
“……总督是枉死的。”言啸声音哽咽。
启美看她一眼，不为所动：“审判当日，力盾防御舰离奇失踪；是黑羊自己主动供述，他将「圣殿」上的所有人都转移到了防御舰内隐藏的混沌维度中，流转向了不可预测的分支宇宙。”
“——他自己供述的罪行，怎么算是枉死。”启美移开目光，淡淡讲道。
“你怎么会这样绝情？！”言啸忍不住拔高声调，手指用力攥在腰间的刀柄上，几乎气得发抖，“如果说总督受审当日，事务长亲手处决他还有那么一丝丝身不由己，今时今日你还这样讲，你怎么安心——”
言啸话未说完，游廊上又浩荡走过一群身着华服的低位阶干事。因玉卢山大型祭祀祷祝将近，每个人都拿着一点仙童祭所需的布置物品，有说有笑，莺莺燕燕地在山上来去。启美余光瞥过路过的低位阶观察员，认出对面是内务局里的人，于是一把拉过言啸衣袖，阻止她再说下去。
“事务长早。”内务局的干事们笑语晏晏，不拘小节地朝神族最高首领打着招呼，“言啸主理早。”
为首的干事上下打量了衣着简陋朴素的言啸一眼，眼神颇为轻佻势利；他目光移回自己同伴身上，不怀好意地相视抿嘴一笑。那嘲笑的神色言啸自幼看惯，再是熟悉不过；她只觉得这些衣着华贵的神族可笑，甩开启美的手后，不由嗤之以鼻。
启美知道以言啸为首的一派青年学者在玉卢山上从来都是一身反骨，便不理会她的失礼，只温和看向前方花团锦簇般的内务局干事们，风度翩翩地微笑：“大清早声势这样浩大，是去准备仙童祭的东西吗？”
“是的呀，仙童祭是玉卢山千年难得一遇的大事件，眼下内务局可忙了。”为首的干事抱着一叠锦绣的厚厚童装，笑着回应，“喏，事务长你看，这些都是给孩子们准备的祷祝服装，一共五百多件，今天全部要备齐。”
言啸冷眼扫了扫干事手上金光灿灿的皮毛小褂，忍不住出言讽刺：“山下的孩子忍饥挨饿时，倒也没见你们这样上心过。”
干事皱眉，觉得言啸不可理喻：“山下的平民孩子，怎么能跟神族的仙童比？”
“是九死一生的仙童。”言啸冷冷回应，“九成的小孩都会死在试炼之中，你们费尽心思备齐的这五百件童装，有四百多件都会马上付之一炬，和异兽一起白白烧掉。”
干事抬手掩住口鼻，像是听到什么极不雅的污言秽语，瞪向言啸：“只要是被时间之神眷顾的纯洁仙童，自然会平安无事度过试炼，你怎么会有这么不堪的想法？”
言啸抬眼：“哦，是吗？你的意思是只要孩子们足够纯洁，就能全员通过试炼，免于化作异兽的痛苦？”
“那是自然的。”干事一愣，梗着脖子回答，“祭祀时我们玉卢山神族也会全员诚心祈祷，让神树为我们带来更多人口。倒是你……”
对方又嫌弃看一眼言啸寒酸的衣裾。“上来就谈什么九死一生，亵渎神灵。”
呵。言啸哼了一声，并不想和内务局的人搭话。
“为神族增丁是喜事，同僚之间不必为此在这边起争执。”启美淡淡开口，打颇了火药味渐浓的气氛。
“……也不是我们先争执的。”内务局的人抱着衣服，嘟嘟囔囔地不忿。
“祭祀将近，内务局事情还多，你们先去忙吧。”启美垂眉，挥挥手。
哎。内务局的人脆生生回答，也不记仇，没个正形，嘻嘻哈哈跑过去了。言啸不屑扫那群人一眼，更不屑地目光回落到启美身上。
“——你一个七级观察员，跟这些低位阶的干事们置什么气。”启美瞥她一眼。
“事务长知道总督对仙童祭这种事情的一贯态度，也知道我的态度。”言啸冷淡回应，“所谓九死一生，就是在残杀无辜幼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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