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种内疚刺痛了他的眼睛,胸口好像又开始闷了。
半晌,苏燎斟酌而克制地吐出一句:“俞宇,你会游去——很远很远的地方。”
苏燎坚信不疑——那个男孩一定会问鼎全国,走向世界舞台,走到千万人的目光之下。而反观他自己,别说什么时候恢复自己最好的状态了,他就连什么时候能下水游半个小时都不知道。他们因为游泳而相识,可现在他就连和俞宇一起下水的资格都没有。
光是这样的想法就足以让苏燎窒息。
他曾经以为,手术结束,生活便会再次回到正轨。可谁知道手术结束,才是一切折磨的开始。他好像又被一下子打回了五六岁的时候,稍微动一动就喘不上气。他花了那么多时间,付出了那么多努力——说砸便砸。
这次,他又要努力多久?
“可是我——”苏燎一顿,喉结上下微微颤抖,再也说不出口接下来的话。
你的未来,还有很长很长的路。我会看着你向前,离开我,去很远很远——我无法触及的远方。你会遇到很多很多更优秀的人,去看我不曾见过的风景。俞宇,我不想做那个被你留在后面的人。
我不舍得,也不甘心!
俞宇看着苏燎逐渐泛红的眼眶,只觉得后脑勺挨了重重一闷棍,心里那些火,无论如何也发不出来了。他沉默地走到苏燎身边,在他床上坐了下来。
两人都没再说话,苏燎用双手捂住了脸。其实他不希望俞宇来的,让他自己一个人摆烂算了。苏燎也不想让人看到自己如此狼狈的样子。
俞宇向来不太会安慰人,他绞尽脑汁地想了半天,磕磕绊绊地开口:“你知道吗?虎鲸一年远游上万公里,从温暖的赤道到冰冷的极地,横跨半个地球——但无论如何,它每年都会再次回到自己的出生地。”[1]
苏燎:“……”
无论看过多少美丽的风景,他们都会回到一切开始的地方。
“我一定会游去很远很远的地方。”俞宇展开双臂,从苏燎没有刀口的那侧抱住了他,将脸埋进了对方的肩窝,“但我并不会因此而忘记,自己从哪里出发。”
房间里开着空调,俞宇隔着苏燎轻薄的衬衣可以感觉到他的体温。鼻息间是苏燎惯用的一种沐浴液的味道,有点像茶香,又有点像薄荷,混着对方身体的气息,仿佛变成了某种独特的签名。俞宇曾经在苏燎被褥上也闻到过这个味道。他很喜欢的。
“拥抱”这件事上,俞宇是正儿八经的新手。很多时候,他不知道自己应该保持什么样的姿势,也不知道自己的手应该往哪里放,张开怀抱像一个呆呆的稻草人。他甚至一度认为,抱着一个男的会很难受,很别扭。可是,他发现抱着苏燎就很舒服,好像心里的一个角落被妥善安置了的那种舒服。
他很喜欢这么抱着苏燎的感觉。
话到动情处,俞宇觉得自己满心酸楚与温柔都要溢出来了,他又无师自通地吻了吻苏燎锁骨:“不要急啊,你手术做完这才多久?这次换我做你教练好不好?”
作者有话要说: [1]其实虎鲸里只有一些类别会每年回出生地,其它类型的虎鲸有不一样的行为习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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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9章 寂静萤火
苏燎觉得自己心中所有的沮丧、懊恼与痛苦——都随着那一吻缓缓淡去。他大脑陷入一种短暂的空白, 好像飘在云端,绷紧了的身体突然脱力一般,带着俞宇一起往后躺去,两人的背一起砸在了柔软的床上。
泪水再也控制不住地汹涌而出——他绷太久了。自从确定要做手术开始, 苏燎就一直努力做个乖小孩。他听医生的话, 积极配合治疗,他从来都没抱怨过喘不上气或者刀口又痛了。他笑着安慰生活里的每一个人, 尽量不给任何人添一点麻烦。
其实他感觉糟透了, 他觉得自己一点都不好。
苏燎靠在俞宇肩头, 好像一个漂泊的魂魄找到了依靠, 海上失重的小船落下了锚。他闻着俞宇身上太阳晒过以后的香味, 以及淡淡泳池次氯酸的味道, 几近放肆地哭了一场。
其实俞宇心里也有些忐忑, 但他又觉得, 或许这么大哭一场是好事, 所以, 他只是沉默地揉了揉苏燎脑袋。
……
苏燎一次性哭了个够本,等灵魂缓缓归位, 俞宇T恤肩膀那块都被他给哭湿了。苏燎用力一吸鼻子, 后知后觉地不好意思起来。
“哭完了?”俞宇问道。
苏燎把脸从俞宇肩上挪回床上,胡乱抓了一本摊在床上的书, 盖头上装死:“……”
俞宇瞄了一眼封面,是一本《加缪文集》。
他从人脑袋上把书拿走:“这是什么?”
苏燎抬起眼, 恹恹地答道:“我爸最近送我的书。哦不是,他最近送我的泡面盖。”
俞宇:“……”
他随便翻了几页,发现里面都是一些哲学随笔。
“我不喜欢加缪。”苏燎起身抽了几张纸,醒了擤鼻涕, “他竟然认为西西弗是幸福的。洗脑也不必这么洗吧。”
俞宇一愣:“西西弗?”
“就是希腊神话里有个人,叫西西弗,被诸神惩罚了——在地狱里,有一块巨大的石头,西西弗每次把石头推到山顶,快推到的时候,诸神就会把石头又推下去,他只能从头再来,周而复始。”
俞宇:“……”
“加缪认为,西西弗在这种荒谬的事情面前,还是一次又一次选择了自己想做的事情——把石头推上去——所以他是幸福的。”苏燎皱了皱眉头,自言自语似的嘀咕,“我认为这是加缪一厢情愿的自我安慰。故事里的诸神就是变态,只有受虐狂才会感到幸福。”
俞宇把书合上了,好好放到苏燎床头。他起身,对人伸出手:“……那你还打算继续下楼‘推石头’么?”
苏燎:“……”
他长叹一口气,任由俞宇把他拉了出去,嘴里不情不愿地骂了一句:“推他妈的!”
苏燎和俞宇讨论了一下,达成共识——根据训练思路改编,苏燎当前最适合“间歇性快走”,以心率为“训练指标”。苏燎有一根非常古老的健身手环,可以测试实时心率。当年买来大约只图一时新鲜,用了一段时间就被他搁置了,没想到现在派上了用场。
他会像做实验一样,记录每一段的路程、速度与心跳,以便未来参考。
苏燎觉得,“快走”这么简单的一件事,却得像一个小婴儿似的从头练起,是一件异常痛苦且挣扎的事。可这件事却又因为俞宇,变得让人能够忍受起来。
*
与四年一次的奥运会、两年一次的世锦赛不同,10k公开水域马拉松世界杯项目每年都会举行,且会在世界各个不同的国家举行好几站。出于赛程安排、地理位置、天气等原因,有的运动员只会选择离自己近的国家比赛,比如去年奥运会这个项目的冠军,只参加了阿根廷站且再次夺冠;也有世界杯的“打卡狂魔”,几乎每一场都不会缺席——因为每一场比赛获得名次,运动员都会拿到相应积分,而一年赛事结束,积分榜前八都会获得奖金。
八月这场公开水域马拉松是今年世界杯的第七站了,中国主场,在南方海边S市举行。
虽说这场比赛的含金量比不上其它大赛,但国内一直很重视本土举办的国际赛事。苏燎早早地调好了电视频道,等电视台的直播节目。
结果,现场记者报道完参赛选手编号,以及比赛开头之后,节目就变成了“游泳马拉松”项目的历史渊源——2008年北京奥运会时,10km游泳马拉松第一次成为奥运项目——以及退役游泳运动员、金牌教练的访谈。毕竟整场马拉松耗时两小时左右,不可能全程播游泳,节目只有在关键时间点才会把镜头交给现场。
苏燎对此十分不满。他不想看采访,只想看现场直播,结果在网上捣鼓半天,只找到了FINA官网有全程直播,只好把电脑接到了电视上。
那是一个周六,难得苏建军没去实验室,和他一块儿坐到了电视前。苏建军那头沙发一凹进去,苏燎浑身就警惕了起来,见鬼似的瞪了他老爹一眼。他爹还没开口,苏燎就隐隐觉得对方会说一句“怎么浪费时间看这个”。
破天荒第一回 ,苏建军并没有这么说。他身体往后仰去:“看什么呢?我和你一块儿看会。”
“那个,”苏燎警惕地解释道,“游泳马拉松世界杯,俞宇去参加这个了,他是第9号选手。”
说完苏燎又解释了一句:“这次是我们主场,所以中国队队员编号在前面,参赛人数也比较多。俞宇妈妈还去现场看比赛了呢,阎叔也去了。”
“哦,”苏建军不懂游泳马拉松,但能懂比赛前带着“世界”两个字,点了点头说你同学挺厉害。
苏燎:“……”
他觉得现场诡异极了——见鬼!自他有记忆以来,就从来没有和他老爹并肩一块儿看过电视!
苏燎一和他爹坐一起,就习惯性紧张,以至于他一张嘴就开始汇报自己的学习进度:“爸,那啥,我用你那visa报名了ACT。”
“毕竟北京有考点,我打算顺便把托福也考了,上次成绩不作数。”苏燎想了想,又解释道,“我考ACT是因为SAT得去香港或者澳门,我不想飞来飞去再折腾。”
苏建军一愣:“你想好了,真的要申美本?”
苏燎的神情依然有些警惕,嘴里含糊其辞:“没想好,也不一定。我就先混个成绩备着,其它的以后再说。”
说实话,语言关一过,美国的高考在苏燎眼里几乎是没有难度的。反而是国内的高考——他高二上就学完了整个高中的内容,但高二下学期却在努力搞竞赛,本来就是冲着竞赛保送去的——可一场突如其来的手术打乱了所有的计划。相比其他参加高考的同学,高二下再加上这个暑假,估计已经复习完一轮了,虽然苏燎底子好,到底还是和别人差了几个月的进度。
而且,苏燎认为全麻的确对自己脑子造成了一些负面影响,他觉得自己记忆力差了好多。当然,医生说他还年轻,这种影响应该只是暂时的。
“爸爸是想和你说——”苏建军叹了口气,似乎是有些艰难地开口,“你想做什么都可以。”
苏燎扭过头,诧异地看向他。
“只要你好好的,养好身体。”苏建军抬起手,有些犹豫地搭在苏燎肩上,“燎燎,你想学生物,或者像你前段时间说,又想学医了,爸爸都支持你。”
苏燎睁大双眼,睫毛轻颤。
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呢?苏建军心想,大概是看着儿子躺在床上被推进手术室,而自己不能再进去的时候吧。当苏燎刚出生的时候,也有过这么一次。只是当时,他一心沉浸在丧妻的悲痛之中,对那个青紫色皱巴巴的小东西并没有太多的感情,甚至认为他害死了妻子。
可十七年后,当手术室那扇门再次在他面前合上,苏建军才意识到什么才是最重要的,以及长久以来,自己的偏执是多么荒谬。
“不管你想出国,还是参加高考。爸爸相信你都能做得很好。”苏建军忐忑地尝试着坦露心迹,“其实,我一直都是这么想的。虽然平时不说,但爸爸一直觉得,你是我的骄傲。”
电视屏幕上又切了视角,解说叽叽喳喳在说着些什么,但苏燎已经听不进去了,一头扑进了他爸怀里,好像是吃了一颗定心丸似的。术后那么久,苏燎第一次异常肯定地感觉到——一切,一定都会好起来的。
苏燎依然固执地认为,“反复推石头”并不是一件幸福的事,但被人爱着——被俞宇、被他父亲、被生命里那么多美好的人爱着、鼓励着,让他感到幸福,且有力量。
苏建军显然也不习惯这样和儿子“亲密接触”,他尴尬地拍了拍苏燎背,伸手指向电视,试图转移话题:“那个……你同学不是九号吗?快看快看,解说正在报道九号呢。”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筑梦踏实、伸出友好的狗爪 10瓶;一鹿逆疯Lu 5瓶;觞千色 3瓶;谁说不可爱啦 2瓶;潜水大花花、限時心动 1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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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章 寂静萤火
苏燎这才回过头, 认真听了起来。
“距离比赛开始,已经过去了一个小时二十分钟,现在我们的第二梯队也即将进入弯道——这是一个非常关键的赛点——根据以往大赛的经验,从这个时候开始, 场上的名次会发生非常大的变化——不过, 这次比赛第一梯队和第二梯队之间的距离,似乎比往常要大很多。”
“第二梯队是否能反超呢, 让我们拭目以待!”
FINA官网的解说员是两个老外, 两人都带着浓厚的英国口音。
“九号!我们可以看到来自中国队的九号选手在这个弯道浮标率先占领了优势位置!他暂时超过了一号选手孙海杰!”
“啊, 孙海杰是我们熟悉的选手, 他连续两年, 都取得了中国国内赛事这个项目上的冠军, 并在上个月的世锦赛中取得了第十二名的成绩——呃, 九号——九号选手叫俞宇, 他非常年轻今年只有十七岁——这应该是他第一次参加FINA的比赛!”
“话说回来, 我认为, 这场比赛不是孙的最佳发挥。”
两个解说又聊起了孙海杰:“是的,没错, 我想上个月世锦赛的消耗——以及来回倒时差等因素——可能给他造成了一定负面影响。”
“孙或许感到压力必须参加这场比赛, 这毕竟是他们国家的主场。”
“非常遗憾,或许是出于同样的原因, 很多我们熟悉的选手并没有参加这一站的世界杯,希望九月底在阿拉伯相逢。”另外一个解说笑了起来, “哦,安德烈·马罗佐夫,但你永远可以遇到马罗佐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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