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及此,柳先生表情难看起来。
“都说是金针了,自然是金子做的,哪里会寻常?”裴折曲指在桌上敲了敲,将金陵九的注意力拉回到自己身上,“九哥哥只顾着看别人,怎么不多多看我,我是什么身份?”
金陵九从善如流,将目光从柳先生身上移开:“这就拈酸了?”
他心里清楚,裴折是想为柳先生解围,两人看似吵得不可开交,但恰恰说明,他们二人的关系很好。
裴折勾着他的小手指:“你一看别人,我心里就不舒服。”
金陵九爱极了他这副占有欲十足的表现,温声提议:“那你可得时时在我眼前晃着,免得我一不小心看了别人。”
裴折闷声笑了笑:“放心,我缠着你,缠得紧紧的。”
金陵九扬了扬眉:“我很期待。”
云无恙:“……”
柳先生:“……”
两人旁若无人,柳先生欲言又止,没眼继续看下去,默默移开视线。
云无恙暗自腹诽,他算是明白了,为什么穆娇和左屏要溜走,要是有下次,他绝对不跟这两个人在一起了。
经过裴折的插科打诨,金陵九没继续为难柳先生,十分配合地伸出手,任柳先生把脉。
裴折坐直了身子,略有些紧张,柳先生是他最后的希望,如果连柳先生也看不出金陵九身体上的异样,那他就没法子了。
金陵九倒不怎么在意,安慰道:“别担心,不会有事的。”
裴折握着他的另一只手,没说话。
诊脉花费的时间比预计中要长,柳先生的表情也越来越严肃,看得裴折心头惴惴:“很严重吗?”
“严不严重,你们心里早就有数了吧?”柳先生收了手,言简意赅,“中毒了。”
果然是毒!裴折的心瞬间提起来了:“能解吗?”
柳先生慢条斯理地整理着东西:“能不能解啊……”
裴折快急疯了:“赶紧给个准话行不行?!”
金陵九鲜少见他这样失态,心里动容:“别急,肯定能解。”
柳先生赞赏地看了他一眼:“这般笃定?”
金陵九正色道:“悬金针的厉害,我还是有所耳闻的,不是致命之毒,想来对先生而言,不算难事,烦请先生别逗我家内人了。”
他这一番话,令桌上两个人都变了脸色,唯独云无恙不明所以,呆呆地坐着。
裴折惦记着那句“内人”,耳根烧热:“胡说什么呢,我答应了吗?!”
他们明明还没谈拢,谁是内人还说不准呢。
在听到“悬金针”三个字时,柳先生就明白,金陵九已经知道自己的身份了。
他倒也没指望能瞒过金陵九,但不成想,这么快就被猜出来了。
唯一令柳先生欣慰的是,看金陵九的意思,似乎没有将他的身份宣扬出去的打算。
裴折:“确实能解?”
柳先生颔首:“能解,但解不解都行,你家九公子自己也知道,非是致命之毒。”
裴折不赞同道:“非是致命之毒,就不必解了吗?来找你就是为了解毒。”
金陵九不置可否,一副听从裴折所言的意思。
最是风月令人恼。
柳先生摇摇头:“这毒跟了他近十年,早已与他的血肉融为一体,主要是两方面的作用,严格来说,并不算是毒。”
金陵九呼吸一窒,心中掀起惊涛骇浪。
怎么会是两方面?
裴折声音有些颤抖:“哪两方面?”
柳先生:“一方面是牵制他,使他不能施展出全部武功,另一方面是压制他记忆,令他心生忧怖。”
记忆……
金陵九与裴折对视一眼,在彼此的眼中看到了相同的猜测。
裴折一掌拍在桌上,凶狠道:“待查出是谁做的,我定要活剐了他!”
“你也不必如此嫉恨,某种意义上,可能还是一种帮助。”柳先生叹了口气,“若是我没猜错,那人一开始应当是好意。”
裴折又气又怒:“这算什么帮助?!”
柳先生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这种毒的根本是一味药,用以平缓心绪,只不过剂量多一些,又佐以其他东西,方才成了毒。”
金陵九一直沉默着,听他解释完后,突然道:“我知先生医术高超,但只靠把脉就能诊出这些,实在令人惊叹,在下有一问,不知先生为何会对这毒如此了解?”
作者有话要说:
二更。
第99章
此言一出,桌上气氛顿时变得古怪起来。
裴折尤为失态,脸色难看,紧紧地盯着柳先生:“怎么回事,你知道这毒?”
他与柳先生相识多年,是忘年之交,私心里将之视为自己人,并未过多猜测,便将金陵九带了过来。
天下第一楼何等势力,都查不出金陵九中了毒,可见这种毒十分罕见,知之者甚少,可柳先生却十分熟悉这种毒,仅靠把脉就将之相关之事全都说了出来。
虽然被知悉了身体状况,金陵九却丝毫没有慌乱,甚至还饶有兴致地把玩着裴折的手指:“别急,柳先生也是大名鼎鼎的人物,不会隐瞒的。”
柳先生:“……”
话里话外都是威胁,他敢隐瞒吗?!
裴折很快冷静下来,抿着唇一言不发,眉心深处压出深深的郁痕。
柳先生摸着针包:“云无恙,我院子里的柳树下埋了一坛酒,你去帮我挖出来。”
云无恙知道他们有事要谈,是故意支开自己,没有逗留,当即离开了。
裴折敲敲桌子,眸光沉沉,注视着柳先生:“你我相识多年,我信你。”
“裴折啊裴折,你真是……”柳先生无奈地叹了口气。
春夏之交,尼姑庵里柳絮飘飞,花苞冒头,草木清香裹挟着劣质的香火气,将每一片角落涤荡透彻。
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而今物是人非,山长水阔,过往的经历都沉淀成了故事。
柳先生远眺长天,目送着薄云流散,缓缓道:“人世间最易变的,就是感情,无论是哪种感情,都会在一念之间改变。”
柳先生仿佛在叹息中苍老了十几岁,他眸底沉着复杂的情绪,不知是想起了谁。
裴折最不喜欢这种气氛,想开口劝导,又不知从何劝起。
金陵九一哂:“此言有理,杀人不过头点地,要取人性命也在一念之间。”
柳先生:“……”
金陵九的强势威胁彻底打破了柳先生缅怀过去的伤害,他敢怒不敢言地哼了声:“我之所以会如此熟悉那毒,盖因那毒是我所制。”
“你制出来的毒?!”裴折腾地一下站起来,“你他娘的,那毒——”
柳先生撇撇嘴,皱着眉头打断他的话:“我只是研制之人,下毒的可不是我!”
金陵九不咸不淡地笑了声:“我第一次见先生,先生确实不会是下毒之人。”
他将“下毒之人”咬得很重,带着股子莫名的意味。
其余两人都听出了他话里暗藏的内容,不是下毒之人,那也与下毒之人脱不了干系。
裴折握紧了金陵九的手,郑重道:“我不会让你出事。”
他是在表明态度,是他带金陵九来找柳先生的,他会解决所有的事情,绝对不会让金陵九受伤。
不等金陵九回话,柳先生就骂了一句:“裴折小子,我在你心目中就是那种人吗,你我相交,我会让你难做?!”
裴折没作声。
他刚才的话既是为了向金陵九表明态度,让金陵九安心,又是为了给柳先生一个明明白白的宣告,如若柳先生对金陵九不利,他会站在哪一方。
而今目的已经达成。
金陵九微微一笑:“我自然相信裴郎。”
眼看着两个人夫唱夫随,根本没有自己能插上嘴的份,柳先生便没了再待下去的心思:“还听不听了?赶紧跟你们交代完,我还忙着去喝酒呢。”
金陵九微抬了抬手:“先生情说。”
柳先生没卖关子,直截了当道:“我确实与下毒之人有联系,这毒也是我给他的,但我并不知道他要用在谁身上。”
前两句话让裴折的脸色难看不少,好在柳先生的最后一句话讲清了他不可能去谋害金陵九:“是怎么一回事?那下毒之人又是谁?你与他究竟是何关系?”
他迫切的想要知道事情的原委,不只是为了满足心里的疑惑,更多的是想要发泄心中的怒气。
究竟是谁,辖制金陵九,抹去他的记忆?
裴折默默在心里腹诽,他定不会放过相关的所有人。
柳先生捏着针包,闭了闭眼,脸上显出一丝痛苦:“这本不是毒,是我为救一孩子研究出来的法子。”
他说着,看了看金陵九。
裴折似有所感:“你认识金陵九的师父?”
他还记得萧澄明当初说的话,能做金陵九的师父,想必岁数上与柳先生差不许多。
柳先生摇摇头:“我不认识他的师父,我也不知道他的师父是谁,不过我当初想救的那个孩子,应当就是他了。”
没人比他更清楚这种毒,从无到有,都是出自他之手。
裴折隐隐想明白了一些事,换了种问法:“那人是谁,你是为谁救……那孩子的?”
柳先生只知要救一孩子,不知那孩子是金陵九,他们之中必然有一个将二者联系起来的人。
柳先生攥紧了手,骨节用力到泛白:“你们可曾听过昭国双名士?”
裴折呼吸一紧:“江阳傅倾流,淮阴……”
他看向金陵九,嘴唇翕动:“是姜玉楼?”
裴折师承傅倾流,太傅大人在朝为官,在来邺城之前,并不认识金陵九,唯一的可能就是早已隐世不出的姜玉楼。
金陵九抿了抿唇:“我不知道,师父他久居江阳,名姓非姜玉楼。”
虽然金陵九这样说了,但究竟是不是姜玉楼,三人心中已然有了数。
柳先生沉声道:“天下名士万千,唯二人出众,我是在姜玉楼隐世前认识他的。当时我云游四海,自认为有医术傍身,可济苍生救黎民,我与姜玉楼萍水相逢,一见如故,引为至交好友。我二人曾于舟上共饮,快活潇洒,直到有一天,他喝完酒,告诉我他要隐居山林。”
——“我空有济世之才学,却不得施展,时运不济,我如何能抗衡天意?”
——“而今之世道,表面安稳,实则动荡不堪,依我之见,当主动寻求破解之法。”
——“傅倾流官拜三公,这一着终究是我输了。”
——“这天下容不得我姜玉楼!”
——“罢了,罢了。”
“他仕途不顺,执意隐世,我劝解不得,只能尊重他的选择,而后我与他一别三年,再未有相见的机会。”柳先生顿了顿,继续道,“三年之后,他主动来找了我,希望我能帮他救一个人。”
裴折急忙追问:“你答应了吗?”
柳先生瞥了眼他旁边端坐的金陵九,摊摊手:“我若是没答应,裴折小子你岂不是就要没了相守之人?”
“虽然一别多年,但我与姜玉楼都未因时间疏远对方,他找到我之后,我立马答应了这件事,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我行医本意就是救死扶伤。”
“我当即要求他带我去见要救之人,他却拒绝了。”
金陵九摩挲着裴折的掌心,语气平静:“我未曾见过柳先生,想来要对先生的救命之恩道句感谢。”
“好说。”柳先生不置可否,“他说要我救的是个孩子,那孩子性情狂躁,幼时受了很大刺激,见不得生人,故而只将病症详细道与我知。我没有怀疑,对着他说的症状仔细研究,花了好大的工夫,才找出了一味可用的药,能暂时压制那孩子的病症。”
裴折越听眉头皱的越紧:“所以你就直接将那药用在了金……那孩子身上?”
柳先生白了他一眼:“怎么可能!我虽然信任姜玉楼,但不曾忘了从医的底线,我并未探过那孩子的脉,怎能贸然将药用在他身上。”
裴折沉默了一会儿,凉凉道:“但你最后还不是用了,不然我们也不会再来找你。”
柳先生一噎:“……”
裴折所言极是,故而他现在非常想感慨一句天道好轮回,自己种下的因,也得自己吞了果。
“我没有将药交出去,当时研制这药,一半是为了帮助姜玉楼,一半是那病症确实罕见,我手痒想治。”柳先生并未隐瞒自己的心思,大大方方地承认了,“我有动过心思,想着听从姜玉楼的话,试一下又无妨,但后来还是过不了自己心里那道坎。”
“我将药收了起来,好歹是花心思研制出来的,我舍不得直接毁了,可就是这一念之差,造就了我毕生之悔。”他眸底有深深的悲痛,在看到金陵九时,愧疚愈发深切。
金陵九眯了眯眼:“他偷走了你的药?”
柳先生苦涩地点点头:“我信他,但他却背着我偷偷拿走了那药,待我发现的时候,他已经用在了那孩子身上。”
裴折暗自在心里叹了口气,他与柳先生相交甚久,能看出他脸上的悔恨不是假冒出来的:“后来呢,那药为什么又成了毒?”
柳先生解释道:“我与姜玉楼大吵一架,他告诉我,那孩子用了药之后情况好转,并未出现异样,我稍稍安了心。又过了一段时日,我无意中发现那药有相克之物,如若用药之人常用那东西,会引发药的毒性,久而久之,恐会有性命之虞。我将此事告诉了姜玉楼,希望他立刻给那孩子停止用药,他答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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