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支撑他一次又一次从堆积成山的尸骨中爬起来的,将他一次又一次从鬼门关拉回来的,唯有一个强大的信念——
先生在等他,等他凯旋回家。
“你能平安回来,先生已经很满足了。”沈青琢心中柔肠百结,“其实先生想过,若是年后这场仗再打不赢,先生会不顾一切,提前召你回京。”
他的小徒弟离家时才十六岁,连一只鸡都没杀过的少年,却要上战场浴血杀敌,而自己甚至都不能陪在他身边。
假如绥西战事吃紧,不得已之下,朝廷必定会派其他人支援,并不是非晋王殿下不可。
而最可笑的是,光熹帝当初派他去绥西的目的,恐怕是更希望他回不来。
有了先生这番话,萧慎心想就算再挨上几刀也值得,晕晕乎乎道:“我就知道,先生是最疼我的。”
说罢,他习惯性又要伸手去抱先生。
沈青琢回过神来,抬手抵住青年的胸膛,“方才先生说了那么多,想要告诉你的,还有一件事。”
拥抱被阻断,萧慎眉心微皱,耐着性子问道:“先生想告诉我什么?”
“但凡战争,必定会劳民伤财,给寻常百姓带来无尽的苦难。”沈青琢面上是从未有过的认真,“从前先生与你说的皆是历史警戒,而今你亲眼见过战争,更应当明白这个道理——再强盛的国家,好战必亡,穷兵黩武,定会自食恶果。”
萧慎连连点头:“我明白,先生。”
“你要答应先生,将来你成了大雍的一国之主,也要时刻谨记这一点,永远不要为一己私欲而大兴战争,害得百姓苦不堪言。”沈青琢语气郑重地要求道。
虽然此时此刻,萧慎还不懂先生为何要担忧这个不存在的问题,但他还是乖顺地点头,“我答应先生。”
“好孩子。”长久压在沈青琢心中那颗沉重的大石头,终于落下了一半,“你会成为一个受百姓爱戴的好皇帝。”
“嗯。”萧慎应声,微微垂下眼帘,遮掩住眸底复杂的神色。
其实方才先生说的那些,他心里并没有太大触动,除了先生,其他人的死活与他又有何干系呢?
去绥西,是因为先生希望他去,打胜仗,是因为先生希望他赢。而如今,先生又希望他成为受百姓爱戴的好皇帝,那他就一定也能做到。
只要他事事顺着先生,让先生得到想要的一切,那么先生就会一直陪着他,和他在一起。
唯一令他苦恼的是,他好像日益感到不满足了,不满足于先生仍将他当作小孩子,不满足于隔着衣衫浅尝辄止的拥抱。
他想要更多……
“好了,早点歇息吧。”沈青琢摸了摸他的脸,“过几日,还有一场硬仗要打,你得快些好起来。”
萧慎重新掀开眼睫,语气天真无邪:“先生,今晚也和我一起睡吧?”
沈青琢正准备应声,脑海中忽然闪现浴池里的那一幕,耳根处莫名其妙又染上一丝热意。
“先生在想什么?”萧慎站起身来,朝先生逼近了一步,“耳朵怎么忽然变红了?”
沈青琢不由自主往后退了一步,“没有啊,没想什么……你快点上床去!”
萧慎被先生推着往床榻边走,笑得不怀好意,“先生这么猴急啊?”
“什么猴急?不要乱用词语好不好?”沈青琢气得掐了一把结实的腰肌,“再乱说话,小心先生把你嘴巴封起来。”
***
是夜,沈青琢睡得迷迷糊糊,倏然感觉有人爬到了他身上。
半梦半醒间,他以为又是小徒弟闹他,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嘟嘟囔囔道:“小七,别闹……”
但小七没理他,反而捉住了他的手,灼热的气息游走在手腕处,随即湿热的舌尖舔了舔搏动的经脉。
沈青琢浑身一颤,一股难以言喻的电流顺着手腕四下乱窜,刺激得他低吟出声。
“先生……”一道低哑的嗓音贴着耳畔响起,“好敏感啊……”
沈青琢的意识清醒过来,但眼皮子却死活都睁不开。
又是鬼压床?
他想起几年前那两次似是而非的梦境,后来他归结为太累了,所以产生了类似鬼压床的现象。
但时隔两年多,压他的居然还是同一只鬼?
“先生明明很喜欢,为何不给反应?”那道男声不满地问道,下一瞬,他的手腕传来刺痛,竟是被咬了一口。
“对不起,弄疼先生了……”男人咬完了又很快道歉,继续用湿热的舌尖细细安抚雪腕,“对不起,先生,我只是太爱你了……”
沈青琢疼得气不打一处来,拼命试图挣脱梦境的束缚,同时越听这道声音越觉得熟悉。
“按先生吩咐的,我将他们放了。”那男人终于放过了他的手腕,转而剥开前襟,进攻更香更软处,“本来给他们准备了很多种死法,但谁让先生不喜欢血呢,我乖不乖啊,先生?”
沈青琢:乖你个大头鬼啊?滚!
“乖孩子应该得到奖励。”那男人兀自沉沉地笑着,双手托住他抱进怀里,“先生,奖励我吧……”
沈青琢无力反抗,只觉身体越来越热,在疼痛袭来的一瞬间,他忍不住抬手扇向紧紧抱住他的人。
“啪”的一声,半空中挥舞的手,好巧不巧地一巴掌飞到了身侧青年的脸上。
正陷入美梦的萧慎倏然惊醒过来,眼神中杀气四溢,第一反应是有人偷袭,条件反射般单手成勾,狠戾地直取对方咽喉。
但好在他清醒得够快,与同样睁开眼眸的先生四目相对,致命攻击硬生生停滞下来。
怔了片刻,萧慎收回手,转而捂住脸,语气委屈得要命:“睡得好端端的,先生打我做什么?”
而沈青琢却腾地一下坐起上半身,不可置信地指着他,“鬼!那个鬼!”
青年此刻低沉微哑的嗓音,与梦里压他的那个男鬼一模一样!
作者有话要说:
先生:鬼压床!好可怕!
狼崽:先生不要怕,色鬼也是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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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章 鸿门宴
那只鬼为何拥有和小徒弟如此相似的嗓音, 沈青琢百思不得其解,最后只能勉强解释为,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都怪小徒弟整日缠在他耳畔絮叨。
因而,自从那夜被“鬼压床”后,他便拒绝与小徒弟同榻而眠。果不其然,夜里再也没做过那样怪诞荒唐的梦。
对此,萧慎一开始表示不满,但年关将近,宫里各司忙碌起来,沈大人也忙得不可开交,他便不舍得再闹腾先生。
至于他自己,有了养伤的由头,整日无所事事地躺在长乐宫, 甚至都没看一眼绥西带回来的两万精兵, 直接收归三大营操练。
这一日, 沈青琢例行向光熹帝禀告调查结果,甫一踏入紫宸殿, 便发现今日殿内热闹得紧。
谢阁老拄着拐杖立在前头, 内阁其他人员与六部尚书两列排开。
“皇上,立储乃国之根本。”吏部尚书严思齐拱手拜道, “如今东宫之位已空悬两年之久, 于国家于社稷皆是有百害而无一利啊, 还望皇上三思。”
户部尚书林大人不赞同道:“皇上不立储, 自然有皇上的道理, 严大人不必过于心急。”
“林大人说得倒是轻巧, 皇上迟迟不册立新太子, 届时前朝有所动荡,你负担得起责任吗?”严尚书一甩衣袖,冷声回道。
内阁次辅秦徳附和道:“皇上,严大人所言并非全无道理。历朝历代,储君不稳,则必引起内乱。”
几人你一言我一语地争辩起来,光熹帝躺靠在龙椅上,撑着额侧一言不发。
等一轮吵歇的空隙,沈青琢慢条斯理地开口道:“那依严大人所言,皇上册立哪位皇子为太子,最合适呢?”
严思齐没料到沈大人会直接点名,愣了一下,很快回道:“依照大雍礼法,立长不立幼,应当是册立三皇子为太子。”
“这恐怕不对吧。”工部尚书迅速抓住他话里的漏洞,“按严大人的说法,大皇子为长。”
严思齐脱口而出道:“大皇子体弱多病,朝不保夕,怎可担当起储君的重任?”
工部尚书立即道:“朝不保夕?严大人这是在咒大皇子?”
严大人双目圆睁:“你这——”
“够了。”这时,高坐于龙椅上的光熹帝终于发话了,声音微弱,语气冰冷,“朕还没死,你们就张罗着,要替朕操办后事了?”
“微臣不敢!”严思齐吓得连忙跪地请罪,“皇上恕罪,微臣只是为大雍江山社稷着想啊!”
紫宸殿内,陷入一片沉寂。
片刻后,光熹帝看向谢阁老,缓声问道:“谢阁老,你怎么看?”
谢阁老摸了一把胡须,“立储乃国家大事,老臣以为,皇上应慎重其事。”
“那谢阁老心中,可有合适的储君人选?”光熹帝继续问道。
谢阁老拱手道:“老臣年事已高,耳聋眼瞎,糊里糊涂,一切听从皇上圣意。”
“皇上——”秦徳还想再说什么,却被光熹帝挥手打断了。
“立储一事,容后再议。”只这一会儿功夫,光熹帝似已精疲力尽,“谢阁老留下,其他人都下去罢。”
几位大人面面相觑,互相交换了眼色,陆陆续续退出紫宸殿。
而沈青琢在光熹帝的示意下,将奏章递给了苏公公,随即也退了出去。
看来,皇上是有话要单独交代谢阁老。
但他离开皇宫后,并未急着回北镇抚司,而是顺道去了一趟东厂。
这两年,东厂办事甚得圣心,潘东升也一跃成为光熹帝面前的红人,风头甚至一度险些盖过锦衣卫。
外人以为沈大人心中定有不快,殊不知,潘厂公私下里到底在为谁做事。
“大人。”沈大人一进门,潘东升立即让出座椅,并回禀道,“不出大人所料,长寿宫按耐不住了。”
沈青琢落座,“嗯,怎么说?”
潘东升四下张望一眼,这才从袖中掏出一个白色瓷瓶,压低嗓音道:“这是太后娘娘给的东西,无色无味,加在饭食中,只需半月,即可……”
沈青琢有些好奇地接过瓷瓶,正打算隔着瓶口闻一闻,便听潘公公紧张地喊道:“大人小心,这东西可不是好玩儿的!”
沈大人“啧”了一声,将瓷瓶递还给他,“按计划行事吧。”
潘东升连忙将毒药重新藏回袖中,保证道:“大人放心,一切已布置妥当,绝不会出一点岔子。”
沈青琢不由叹了一口气,这座皇宫里,想让光熹帝魂归西天的人,可远不止一个两个啊。
***
几日后,盛京和其他封地的诸位亲王纷纷应召回宫,第一件事自然是进宫来给光熹帝请安,顺便上贡各地的特产和珍品,聊表孝心。
前朝后宫,看似一片风平浪静,底下实则暗流汹涌。
日暮时分,沈青琢正打算离开北镇抚司,一顶陌生轿子落在门口,一名带刀侍卫走上前来,恭恭敬敬地行礼:“沈大人,我家王爷有请大人前往王府一叙。”
沈青琢暼了他一眼,“你家王爷,是哪位王爷?”
侍卫回道:“楚王殿下。”
孔尚低声提醒道:“大人,恐是鸿门宴。”
“无碍。”沈青琢抬了抬手,笑道,“楚王殿下盛情难却,本大人便随你走一趟。”
约莫两柱香的功夫后,马车停在楚王府邸气派的大门前。
沈青琢撩袍下了马车,一踏进大门,楚王便迎了上来,“沈大人大驾光临,蓬荜生辉啊!”
“楚王殿下客气了。”沈青琢淡淡一笑,拱手作揖,“一别两载,殿下风姿依旧。”
“哈哈哈哈哈!”萧弘曜朗声笑道,“沈大人谬赞了,快快请进!”
两人落座后,你来我往虚以委蛇,皆是滴水不漏。
半晌后,到底是萧弘曜没忍住,率先切入正题:“本王听闻晋王受了重伤,可有此事?”
“殿下还未曾去探望晋王吗?”沈青琢微讶,又正色道,“确有此事。此番绥西大捷,晋王差点丢了性命,如今正靠太医开的药方子吊着命。”
萧弘曜眸中闪过一丝快意,面上却做出一副担忧的神情:“原来如此,但愿七弟能早日痊愈。”
沈青琢垂下眼睫,意有所指道:“痊不痊愈,也不是晋王殿下说了算。”
萧弘曜盯着他,忽然问道:“本王还听闻,前几日几位尚书大人向父皇谏言,应当尽早立储,不知沈大人……”
“不错,皇上的确动了立储的心思。”沈青琢抬眸,微一停顿,“不过圣心难测,不到最后一刻,谁敢妄言呢?”
萧弘曜目光如炬:“父皇向来信任沈大人,倘若连沈大人也猜不中君心,那其他人更不用说了。”
“殿下何必着急呢?”沈青琢面色如常,“时机一到,自然可见分晓。”
来回绕了一圈,又绕回了原点。
萧弘曜眼神微沉,喝了一口热茶,“沈大人尝尝这上好的龙井,由少女采摘最嫩的芽头,喝起来唇齿留香,余韵悠长。”
沈青琢目光停在浮沉的茶叶上,片刻后,端起茶盏浅酌一口,“茶是好茶。”
“罢了,先不说那些了。”萧弘曜恢复笑容,“难得一见,沈大人用了晚膳再回宫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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