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什么声音?”羊蕊正吃着点心,突然听到墙外传来动静,吓得一下子站起来。
“我去看看。”李泉知道现在事态紧张,立即起身放轻脚步走到门口,透过门缝朝外打探。
他双手撑在门沿上,眼睛贴上门缝,看了几秒确认无误,才松了口气,“是穆师伯带着人回来了。”
李泉打开大门,穆绣绣后面跟着孔昌,还有几十个年纪不一的人一起走进来,应该就是柳条巷其他的艺人了。
“不肖徒儿犯了大事,穆绣绣谢谢诸位愿意帮忙,要是今天平安无事,我宰头羊请大家一起好好吃一顿。”穆绣绣在院中站定,冲所有人一抱拳,她能在乱世带着几个孩子生存,身上自然有一股不常见的侠气。
“穆姨这是什么话,您是柳条巷的老人了,咱们当初说好的有事一起担,哪有推脱的道理。”
“昌哥儿也没做错什么,还是这世道不拿咱们作艺的当人啊……”
“穆姐放心,我已经按你说的,让晚上出门卖艺的徒弟们把今天的事传出去了。咱们虽然命贱,但也不是谁都能来踩几脚的!”
……
几十个人有老有少,有男有女,脸上尽是义愤填膺之色,纷纷宽慰穆绣绣,有个唱秦腔花脸的老头嗓门大极了,说起话来哇啦啦就像打雷一样。
这就是华夏人的团结与坚强,哪怕生在尘埃,也不会自暴自弃,觉得自己天生就该被人踩在脚下。
穆绣绣又谢了几次,嘱咐徒弟们把所有人都让进房里,端上热水,又过了十几分钟,屋外终于传来一阵嘈杂的吵闹声,穆绣绣板着脸起身,知道事情终于来了。
……
陈贡松脸上缠着一圈纱布,腆着肚子站在柳条巷道口,觉得自己今天简直倒霉到家了。
他来汉口之前收了上海樱井商社樱井一郎的好处,计划和温家说自己有德国造船厂的门路,骗温家买船,等船到上海时偷天换日,把新船留下,用日本公司用旧翻新的火轮代替,让温家血本无归。
陈贡松之前和温家有过几次商业来往,不然樱井一郎也找不上他,在他眼中,无论是温九楼还是温夫人都是十分精明的存在,因而此次到汉口他一直提心吊胆,生怕出了什么差错。
好在温九楼就算再厉害,也不过是个凡人,没有看透人心的本事,竟一直没有察觉他们的计划。
眼看着明天就要签订单了,陈贡松心里终于松了口气,压了几日的火气也升了起来,中午吃饭时见酒楼卖唱的小姑娘长得有几分姿色,一时兴起,直接上手。
不料那个姑娘居然不识抬举,挣扎着死活不从,陈贡松心中不悦正欲强迫,那家酒楼挨千刀的伙计竟突然冲进来,二话不说抡起椅子直接给他头上开了个口子。
到手的熟鸭子飞了,自己还被打破了头,陈贡松心中涌起无限怒气,恨不得亲手劈了那个坏事的伙计,再把不识抬举的卖唱姑娘绑起来,玩弄过后扔给手下人。
他叫来酒楼老板询问伙计的信息,老板却告诉他这伙计是本地有名的柳条巷报团的艺人的徒弟,就他们这几个人,去不一定讨得了好。陈贡松觉得有道理,只好勉强压下怒气,转头找温家派人给他出气。
他本来只想找温九楼要十来个伙计去抓人,不料上门时温家那个刚留洋回来的二少爷恰巧也在,闻言当即表示客人的事就是自己的事,这忙他帮定了。
陈贡松没办法推脱,只好眼睁睁看着那个说话中洋混杂,动不动就双手一摊“艾动特弄”的温家少爷,废了一大圈功夫挑选当天没排班的伙计,又去派人去请警察局的人,折腾到日头落西,才到达柳条巷。
“陈先生,工人们每天都有自己的工作,我们不能打扰他们工作,也不能让他们无故加班,您说柳条巷的人今天在酒楼闹事打破了您的脑袋,我十分同情,但我觉得这事是治安问题,处理时应该有警察在场,您说对吗?”
“……”陈贡松弯弯绕绕听了一大堆,脑袋上的伤口更疼了。
他心道温家夫妻都是七窍玲珑心,温家长子也是个有本事的,怎么把二儿子养的如此傻气。
莫不是怕次子争权,所以故意养废的?听说这温二少到现在都没接手家里的生意,看来温家也并非铁板一片啊。
“陈先生在想些什么?”
“啊,没什么,二少宅心仁厚,实乃温家之幸。”陈贡松回神笑道,哪怕心里再看不上温二少,面子上也得过得去。
“陈先生放心,我们一定会把寻衅滋事的人抓住,给受害者一个公道。”
“有二少这句话我就安心了。”
没错,陈贡松去找温家要人时,给的理由是自己在酒楼好好吃着饭,被冲进来的孔易无缘无故打破了脑袋。
编这个瞎话他一点心里负担都没有,反正到时候就算那些贱民反驳,温家人也一定会信他,而不是信那些饭都吃不饱的下等艺人。
看着头上缠着纱布,洋洋得意的陈贡松,被对方暗骂傻子的温珩也笑了,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双白手套,抬起手缓缓戴好,仔细捋平每一处褶皱,上下满意打量一番。
“那么陈先生,请吧。”
第18章 邀请回家
院墙外一阵噼里啪啦的脚步声后,木头大门被从外扣响,穆绣绣起身和屋内其他艺人交流过眼神,率先走出,剩下的人紧随其后,谢颜和李泉对视一眼,也默默跟在侧面不起眼的角落。
取下门栓,打开大门,便看见乌压压十几个穿着短袄的伙计站在门外。
“穆绣绣不知出了什么事,值得诸位兴师动众上门,可有人替我解答一二?”穆绣绣双手抱拳,毫不示弱。
“你不知道?赶紧把你那个狗娘养的徒弟交出来,说不定我家老板心善还能饶你一命。”陈贡松手下的狗腿子上前骂道。
穆绣绣没有管他,眼睛寻找一圈,直面陈贡松,“这位老板是没长牙吗?让不知哪来的野狗帮忙叫唤。”
“你!”陈贡松闻言气的一噎,扬起手想打,看见穆绣绣身后虎视眈眈的一众人,又讪讪缩回来,转头看向身后,“二少,你看看这些刁民,不但寻衅滋事还骂人,你今天可一定要帮我拿下他们!”
二少?角落里的谢颜闻声看去,居然真的看见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陈先生放心,等我调查清楚怎么回事,一定会给受害者一个交代。”温珩笑的十分真诚,却没有让伙计们动手。
“我是温家的二少爷温珩,陈先生说自己今天在酒楼吃饭,被贵徒无缘无故砸伤了脑袋,请我们帮忙调查,我已经请来了汉口警察局的人,你们有什么想说的也对他说吧。”温珩指了指旁边穿着警服的人。
“二少爷放心,这事我一定给您办好了。”警察不知道温二少壶里卖的什么药,只能上前道。
穆绣绣原本怕输了气势被人看低,态度十分强硬,此时见温珩没有硬来的意思,心思几转,马上换了语气,“我今天回来的迟,这事还真没听说过,要不你们问问我的几个小徒弟。”
谢颜眼尖,看见穆绣绣将左手背在身后打了个手势,下一秒话音刚落,才到人胸口高的羊蕊就冲了出去,扑在地上,一把抱住警察的小腿。
“呜哇哇——师父!呜哇哇——都是羊蕊的错!呜哇哇——二少要抓就抓羊蕊吧,呜呜呜!”
羊蕊今年十一二岁的年纪,身体刚开始抽条,看脸还是个娃娃,二话不说抱着警察的大腿就是一阵痛哭,几乎要背过气去。凄惨的哭声响彻整个巷子,真是闻者伤心见着落泪,要不是早知道是怎么回事,说不定连谢颜都被她骗过去了。
难不成穆绣绣的教学里还包括怎么哭的有感染力?谢颜看着与之前判若两人的羊蕊,总觉得自己抓住了什么真相。
“羊蕊,赶紧跟师父说说,到底发生了什么?”穆绣绣见徒弟哭的这么伤心,一扫方才巾帼英雄的气场,竟也从怀里掏出块帕子,捂着脸擦起眼泪,“你这么半大点孩子,能犯什么错,快好好和二少说说,船王是仁义人,一定会给我们做主的!”
“这……你们……”本来就摸不着头脑的警察被哭懵了。
其实他原本也不信柳条巷的人有胆子主动打陈贡松,但这世道有钱的就是大爷,警察不过是和稀泥的,要是温二少想替陈贡松出气,捉拿柳条巷的人,他一个穿官皮的也拦不住。
不过看这个刚留洋回来,满口公平正义的温家二少爷的意思,他好像真要自己公正地断个案?警察被羊蕊抱着腿,怎么抽都抽不开,一个头有两个大。
“陈先生,这是怎么回事?”温珩带着恰到好处的疑惑之色,看向陈贡松。
“二少,你别听这些刁民乱说!这就是一窝子——”
“呜哇!”陈贡松话没说完,羊蕊抬头看了他一眼,竟被吓得身体紧缩,哭声又拔高几度,生生打断了陈贡松的狡辩。
“徒弟,你认识这位老板?他干了什么让你这么害怕?慢慢说,有温二少在这儿,别怕。”
“我,我……我今天出门卖唱,看见一个相熟的姐姐被老板拉进屋里,老板要脱姐姐的衣服,姐姐不愿意又哭又喊,老板就去掐姐姐的脖子,我跑去找昌师兄,把姐姐救了出来……羊蕊什么都不知道,都是羊蕊的错,呜呜呜——”
“一派胡言,一派胡言!”陈贡松气的牙疼,他办事的时候门关的严严实实的,哪里来的这么大的小丫头看见!
“呜呜呜,羊蕊说的都是真的,呜呜呜——”羊蕊可不管陈贡松说什么,抱着警察的大腿继续哭。
人都有同情弱者的心理,比起陈贡松这个大腹便便的中年人,眼眶红红细眉弯眼的羊蕊看上去可爱多了,再加上陈贡松站在羊蕊前面,凶神恶煞地几乎有两个羊蕊大,更让大家心里偏向羊蕊。
“这位老板,咱们没念过书不懂大道理,可羊蕊这年纪,连脱衣服干什么都不懂吧,您说她说的不对,要不您给咱们讲解讲解?”一个说相声的老艺人见状耍了个贫嘴,顿时惹得大家哈哈大笑。
“这位老板,不知道这事您怎么交代?”穆绣绣转头看向温珩,眼泪哗啦啦往下掉,“二少,难不成温家竟要和这样的欺男霸女之徒联手,欺负我们没找落的可怜人?”
“你,你们——”陈贡松一口气憋在胸口,悲哀的发现,在柳条巷艺人的一套组合拳中,他居然一句话都说不过。
“这位女士,温家在汉口的声望如何大家都很清楚,我们绝不会助人作恶,不过您方才说的也不过是一面之词,具体如何还要再做调查。”温珩不为所动,一脸正义地表示,竟帮陈贡松说起了话。
李泉也认出了温珩,想开口说些什么,却被谢颜从后面拉住了。
这位温二少不对劲,而且是很不对劲,谢颜眯起眼看了他几秒,轻轻笑了。
他见过温珩正常状态下的样子,此时看他故意装呆卖傻,骗得一群人团团转,只觉得十分好玩。他不知道温珩装傻的原因,但方才见对方出现在这里,不知为何心中突然安定下来。
谢颜正笑着,突然感到一道目光投在自己身上,抬头看去,温珩正堪堪移开视线。
“陈先生,你看这样如何,我们把这件事交给警察去查,天色不早,你先回去休息一下,毕竟明天就要签合同了,不能耽误正事。”
经过温珩这么不经意地一提醒,陈贡松才想起自己来汉口的正经事,顿时后背一僵。
是啊,签合同才是他此行的真正目的,万一节外生枝露出破绽,他上哪哭去?可就让他这么放过这几个狗娘养的卖唱的,他又心里不舒服。
陈贡松看向笑的一脸纯良的温珩,方才这些话要是换做别人说,他一定会怀疑对方不想帮他出气,只是在推脱糊弄。
可这半天时间,他已经见识够了温珩那些莫名其妙的傻气举动,温二少的脑袋显然留洋被洋人给教坏了,满脑子爱与正义,这么说话再正常不过。
“那就麻烦二少多帮我留意留意,明天签完合同,我们再解决今天的事。”
“陈先生放心,这样吧,公正起见,今天我先把孔易带回去,再派几个伙计在这里看着这几位女士,等明天陈先生有空再做处理如何?”
陈贡松本来怕穆绣绣师徒今晚连夜跑了,正在心里计划要不要一不做二不休,趁晚上人少,雇几个人把他们收拾了,闻言只得作罢,“那就麻烦二少了。”
穆绣绣见温珩要带孔易走,心中不安拿不准主意,四下张望时瞥见角落里的谢颜,二人对视一秒,谢颜冲她肯定地点了点头,穆绣绣见状一咬牙,终于做了决定。
“我相信二少和温家的为人,我们身正不怕影子斜,诸位同行们都在,一起做个见证,就让孔易跟着二少一起走,究竟怎么回事明天自见分晓!”
“放心吧。”温珩只说了三个字,点了六个伙计留在柳条巷,带着沉默不语的孔易与其他人离开。
目送他们走远,穆绣绣强压下不安,谢过来帮忙的艺人们,大家还忙着出门卖艺挣钱,便一起散了。
温珩点名留下的六个伙计都是憨厚的老实人,没有借势为难穆绣绣,只要了一间厢房,便一起进去烤火了。
“穆大姐,咱们也是穷苦出身,知道大家都不容易。你放心,温家是汉口顶个的仁义,我们这些伙计都看的清楚,你们要是真没错,二少爷绝对不会害你们的。”
穆绣绣被他们说的面色好了些,与徒弟们一起回到正房。
“小羊蕊可真厉害。”谢颜见羊蕊安安静静坐在墙角调琵琶,眼眶还有些红,忍不住逗道。
小姑娘抿了抿嘴,不好意思地笑了,“我不如师父多了。”
“怎么?”谢颜不解。
“师父可是能一边哭一边骂人的,我还没学全呢。”羊蕊认真表示。
“……”
“不过我今天又学了好多,以后再有人欺负我们,我一定能表现的更好!”
“……加油,有志气。”谢颜只能如此评价。
“嘿嘿。”羊蕊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把琵琶调好弦放在一边,从怀里掏出半个没来得及吃完的点心,小小咬了一口,还是那么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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