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了去洪家的伙计的详细汇报,谢颜想到了更多。
据管家所言,洪家已经不如温家很久了,前阵子甚至有依附温家的想法。今日温珩虽然出了事,可温九楼温夫人都健在,温睿更是在方庆明麾下的军中,到底是什么让洪家有恃无恐敢直接与温家交恶?难道他们有把握温家再也无法起身?
另外,洪家小少爷洪俊韬不在家中,也是不容忽视的小细节……
谢颜轻轻敲了三下食指,上一世熟悉他的人都知道,这是谢大律师要让某些人倒霉的前兆。
“诗谩,麻烦你了。”谢颜看向坐在身边的少年。
谷诗谩曾经在汉口的三教九流中混迹许久,又经过花嫂哑嫂的教导,还见过温言悔,被救回来后一直深居简出,与温家的关系也少有人知,是此时最合适的人选。
“早该如此。”谷诗谩点了点头,起身就走。
其实这段日子谷诗谩一直想在情报工作上继续发光发热,却都被谢颜回绝了。在谢颜看来,他占了原主的身体,就该替原主照料家人,谷诗谩放在现代不过是个刚上高中的孩子,属于需要被他保护的范畴。
但在谷诗谩心中,谢颜既然不是他的表兄,就无需管教他。他在这世上所有的血亲都已死去,灭族后的种种经历也让他再也过不了普通人的日子。
他把自己看做一柄不需要刀鞘的利刃,这把刀存在的意义就是不顾一切地朝害死他家人的仇人,朝祸乱华夏大地造出这乱世的仇人出击,刀毁人亡也绝不可惜。
而刀都需要一位持刀人,新的谢颜是他这些日子观察下来合格的持刀人,仅此而已。
沉默着目送谷诗谩离开,谢颜好一会儿没有说话。
若是以前,他绝不会放谷诗谩再去干这些事。
但如今形势紧张,容不得他不想,而且,谢颜清楚地意识到,温珩的死给他的心境带来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来到汉口已经很长时间了,但直到收起温珩遗书的那一刻,谢颜才真正融入了这个时代。
一个需要心狠,需要手辣,不可能存在十全十美的时代。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想法,乱世不比和平的现代,谷诗谩的年龄和经历已经可以当做成年人来看了。
既然是谷诗谩所求,他所需,便不必犹豫,让他去追求心中认定的东西就好。
送走谷诗谩后不久,温夫人终于带着喜莲匆匆进门。
在路上的时候,伙计就把发生的事情三下五除二讲清楚了。
儿子死亡,产业大伤,洋人威胁,养女失踪,一个又一个噩耗在半天时间内接踵而至,温夫人的脸上却没有丝毫慌乱之色。
作为温家的女主事人,只要温家还有人在,她便不能倒下。
“事情我都听说了,找言悔的事我来接手,至于洪家——”
想到进门时伙计的三言两语,温夫人冷哼一声。
“阿颜累了一天,去休息一会儿吧。若是珩儿……珩儿看到你这样,也会心疼啊。”
提到丧生鱼腹的二儿子,温夫人的眼眶忍不住红了,只能强迫自己不落下泪来。
谢颜假装没有看到温夫人眼中的泪光,撑着桌子站起来。
“夫人回来我就放心了,我要出门一趟,找我可以派人去跑马场撷芳楼,小心些别被人发现。”
“你要出门?现在?”温夫人皱眉。
“要紧事。”谢颜站起来后有些头晕,晃了晃头。
“不行,现在晚上出去太危险了,身体也消受不住。”
“正因为是晚上才方便。”谢颜坚持,“而且,越拖一分越危险,温珩还在等我去救他。”
“……”温夫人张了张嘴,最终没把打击谢颜的话说出口。
“温珩还在等我去救他。”
珩儿果真没有看错人,若他真的还活着……
谢颜的坚持也给温夫人打了一针强心剂,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她闫霜夏的儿子吉人自有天相,没有亲眼看到,凭什么说珩儿已经没了?!
简单乔装打扮后,谢颜在几个温家心腹伙计的护送下,从地下暗道出发,避开所有眼线,悄无声息地来到汉口城外。
而目标,正是那位在京中与谢颜原身的姑父向颜林有旧,曾赠白落秋“秋燕濯水”图,因独女死在新派运动中所以避世不出的国画大师金文俊金老先生。
第128章 独身一人
金文俊老先生在京中与谢颜原身的姑父向颜林是莫逆之交, 后来因为独女在新派运动中被枪杀,移居汉口远离是非,不与任何昔日好友来往, 一心沉醉于提升画技。
向颜林在京中出事后,不是没有人怀疑过他在金文俊这里留了后手, 但无论如何试探,老爷子都一副毫不知情的样子,加上金老先生确实已经离京数年,与向颜林也断了来往, 各方试探的人久攻不下, 只得暂时放弃。
谢颜想到金文俊,一方面是因为他通过白落秋知道, 金文俊与向颜林之间的交集比外界以为的更深,另一方面则是现者剧院开业那天,金老先生明晃晃的暗示了。
原本谢颜对向颜林所留的东西没什么想法, 只有守护之意,再加上事务繁忙,所以一直没去金府拜访;如今温珩在千里之外出事生死未卜,谢颜心境大变, 所有可行的途径他都要试一遍。
哪怕头破血流,也在所不惜。
温家伙计护送谢颜通过暗道来到远离温家大院的出口,从暗庄牵来马车,飞速赶向城郊金府。
如今各方势力的眼睛都死死盯着温家,夜色中这辆出发地和目的地都不起眼的小车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金老先生有避世之意,金府建在汉口城郊一处湖泊旁, 方圆数百米都没有人家。饶是如此, 为避免泄露行踪, 谢颜还是命伙计小心行事,提前下了马车,不扣门而是让伙计从后院翻墙进去传话。
不多时候,金府内亮起灯,府邸正门打开,金老先生手拿纸糊莲花棍,气哼哼站在门内。
“本以为小谢先生是知礼之人,怎令恶徒夜闯我这老爷子的卧房!”
“……”
谢颜看了眼翻墙的伙计,伙计讪讪挠头,不知如何解释。
谢颜的本意是怕金老先生府上还有其他势力留下的暗探,所以让身手好的伙计翻墙进去,直接找金老先生商议,若金老先生有心,自会给出相见之法。
方式虽有失礼之处,但事从权宜,简单有效。
只是没想到,金老先生居然就这么大咧咧开门出来了。
“晚辈实无不敬之意,只怕老先生这里人多口杂,生出不必要的事端。”如今之计,唯有解释。
金老先生甩了几下莲花棍,又哼一声,“谢小友未免太小瞧老夫。”
谢颜若有所悟,金老先生则换上一副笑眯眯的表情。
“晚上寒露重,都进门再说吧。”
知晓站在外面不是明智之举,谢颜只能带着伙计先进入金府。
一行人绕过影壁未至正厅,几个膀大腰圆的仆妇拎着两个五花大绑口布严封的人走来,为首带路的竟是一位小书童。
“老先生,人都抓起来了。”
金老先生扫了眼不停扭动挣扎的两人,这都是他府上近一年招入的仆役。
这些人的底细一开始就被查清了,本来本着挑明反而会有更大的麻烦的想法,一直没有清算,至于现在——
“冬日湖面结冰,这两人想凿冰捞鱼,掉进冰窟窿里冻死了,明日午后方被你发现。明白了吗,赭石?”
“先生放心,我都明白。”白净的小书童咧嘴一笑,要办的事与外表对比鲜明。
“……”
五花大绑的两人被仆妇和书童拖走了,估计很快就会“丧生冰窟”。看金府的态度,再联系现在的形势,不难推断出这两位就是被安插在金府的探子。
但传闻醉心书画远离,在文艺界大名鼎鼎的国画名家居然有如此一面,还是令谢颜咋舌。
转念一想,金文俊曾在清庭为官,与向颜林交好,乱世中仍可避世独安一隅,怎会简单?
看他露出杀伐果断的一面,谢颜反而放下心来,更肯定金老先生这里定有向颜林留下的东西。
谢颜观察金老先生的时候,对方亦在观察他。
最早白落秋救下谢颜时,远在汉口的金老先生就得了信,但因为听说谢颜得了失魂症,前程往事一概不知,只能按下不表。
谢颜来到汉口后,凭借现者的作品和剧院老板的身份闯出了一些名声,金老先生都看在眼里。
发现这个孩子比几年前在京中见面时更加聪慧谨慎,行事漂亮,金文俊老先生想起故友所托,终于趁着现者剧院开业的时候,不着痕迹给出暗示。
而现在,对方主动上门,一切都到了时候。
金老先生负手看了眼天色,他不是心狠手辣之辈,却也不是只知心慈手软的老好先生。几十年风雨人生,带给他的是厚重的处事经验以及果断的手腕。
独女身死,确实令他心灰意冷;可华夏之劫,故友之托,亦让他不能置身事外。
今夜之后,这几年的闲散日子,就此结束了。
金老先生笑了起来,摸摸胡子,把莲花棍扛在肩上。
“谢小友,请。”
……
不平静的一夜后,汉口城的白天一如既往地降临了。
跑马场的热闹在寒风中渐渐散去,现者剧院门前的大街上已经有了走夫小贩来往。
报童们背着布包沿街叫卖,赶工的伙计和起早的学生仍哈欠连天。
“添福,先别急着上工,你听说了吗?昨天下午码头上出事了。”
“码头出事了?”
“可不是!当时在码头上干活的兄弟们说,日本人弄死了二少爷,还威胁东家,问下一个谁来送死!”
两个看打扮是码头上干苦力的精壮汉子边走边小声说话,聊的话题正是从昨天开始暗暗传遍整个汉口的传闻——
船王温家二子温珩死于日本人之手,温家大厦将倾。
何添福大手拍了下脑袋,他前两天告假回乡探亲,昨晚才回来,对这些事毫不清楚。
“我不信,二少爷是个有本事的,东家更是长江航运上响当当的人物,还得巡阅看中,日本人怎么敢!”
“听说日本人在四川截了东家的船,二少去办事情,在外面被下黑手了。”
“……”
“我也不敢信,但二少确实好些天不见人了,这消息传出来后,温家也没人出来说话。据说昨晚上温家大院的灯亮到了后半夜……”
何添福狠狠抹了把脸,“狗日的小日本,在我们家里杀我们自家人,还有没有天理!”
“这也不是头一遭了,日本人造的孽还少吗?只是没想到连东家的二少爷都……”
两人都是汉口附近的农村出身,早年间方巡阅还没立起来的时候,洋人为了一碗饭半碗水屠族屠村之事屡屡发生,其中同样黄皮肤黑头发的日本人最甚,不但杀人,还要把人头割下来累成小山拍照炫耀。
“我怎会不知道!”何添福压低声音怒吼,“我堂叔家的小侄儿,因为一个日本人得了花柳病,听信偏方吸食小儿脑髓可以治病,被生生砍了脑袋架在火上烤熟吸食脑髓!家里人找到的时候,只剩下头骨!”
何添福闭上眼睛,那个喜欢缠着他买糖吃的小侄子,再也回不来了。
他为什么喜欢听书,为什么喜欢关云长关老爷,为什么对温家敬重无比,就是希望有一天,汉口地界上,也能出现这样一位大英雄。
“方巡阅镇守湖广后,洋人已经收敛多了,这几年有温家压着,之前的惨事已经很少发生了,但现在……”
温珩疑似出事,打击到的不止一个温家。
在汉口及周边地区,温家和方巡阅已经成了华夏百姓心中的保护神。尽管国人仍然受到不公平对待,压迫重重,可比起早年动不动就当街横尸的样子,已经好了许多。
温珩之死,为所有汉口百姓心上蒙上了厚厚的一层阴霾。
“日本人连二少都神不知鬼不觉杀了……你说咱们这种平头百姓……”
“少胡说!”何添福挑起拳头,生生打断了工友的话,“二少有没有出事还没定论了,别我们先咒起来。何况还有方巡阅在,肯定不会让日本人好看的!”
“……”
虽然嘴上这么说,但何添福的心里,还是无法抑制地打起了鼓。类似的对话在有心人的推动下,很快传遍了整个汉口。
汉口巡阅府,被何添福寄予厚望的方庆明方巡阅一夜未睡。
报早的时钟敲了六下,窗外蒙蒙天光与台灯昏黄的光渐渐融为一体,偌大的书房桌子上堆满了文件。
副官敲了敲门,得到允许后进来。
“巡阅,四川和甘肃都回电报了。”
“怎么说?”
“四川巡阅霍丁旺称病推脱,只说会派人去沉船的地方打捞寻找;甘肃那边雒龙生倒是没直接拒绝,只说出事的地方在甘肃四川的交界处,还是法国人的势力范围,需要从长计议。”
“知道了。”方庆明揉了揉眉心,“都是不见兔子不撒鹰的主。”
两人的反应早在方庆明预料之中。四川是法国人的势力范围,霍丁旺能站稳巡阅的位置,凭的是谨小慎微,方庆明与他交集不深,自然不会为了温家之事给自己惹上麻烦。
至于雒龙生,这位倒是有和方庆明联合之意,还专门托白落秋和自己的五儿子送来了书信,不过联合之事还未完全商议好,温珩出事的地方又在甘肃边界,不在雒龙生的主要势力范围里,他会犹豫也在情理之中。
“四川那边,本来也不指望什么,只是知会一声做做样子,和雒龙生还得再谈谈。”
方庆明揉了揉眉心,这事如果发生在湖广地界,他可以直接派兵镇压,偏偏在外省,还是法国人的地盘。
温珩得他看中,手里还有药厂和毒品解药两件事,温家更是助他发家的肱股之臣,这件事处理不好,不但令老友寒心,也会令他元气大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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