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年后,北蛮败退北逃,定州截断后路关门打狗,北救出来的赵老夫人身体衰败,被汤药吊了几年性命后就撒手人寰了。
本来赵家的女眷都是应该赐予诰命风光大葬的,但因为这亲手献城的举动,朝廷刻意无视了这件事,在他们看来,他们没有追究赵胡氏的责任已经是宽宏大量了,只有定州的官僚碍于情面草草来吊唁了一回,就结束了这个女人算得上波澜壮阔的一生。
这就是定州关于那场献降人尽皆知的一些碎片,谢琢询问过那些老兵这件事情,只得到他们的缄默和摇头,他们似乎在共同保存享有这同一个秘密,这个秘密使他们成为一个坚不可摧的整体,即使面对揭开真相为自己正名的机会,他们也不屑于将之袒露出来。
赵无缺转过脸,神情没有任何异样,轻描淡写道:“不是所有事都有所谓的隐情的,定州投降不过就是实在撑不下去了,后面的什么诱敌也只是时势恰当而为之罢了,说是怯战之军……并没有什么不对。”
说完,他不等谢琢问更多,大步踩开了积雪,向前走去。
谢琢看着他的背影最终消失在拐角,没有追问更多,转而掀开帐子入内,开始换衣服整理东西,准备做一个发现了大秘密后逃跑上京告状的人。
这是显而易见的事情,谢琢绝不可能无缘无故发现军钱的秘密,最好的解释就是,他察觉异常后暗中调查,层层摸排,顺藤摸瓜抓到了定州军主帅,发现了这样大的一个秘密,以谢琢的性格,当然不可能装作无事发生再在定州军里呆下去,必然会伺机跑回京城告发赵无缺。
而赵无缺……他又不是傻瓜,突然跑了一个流放定州的犯官,于情于理他都是要调查一番的,这一调查,就能发现谢琢的异样,知道他逃跑的因由。
为了自己的前途和性命,赵无缺一定会下死力气追杀谢琢,将他弄死在回京的路上。
这是一场彼此都心知肚明的追猎,为了让这场戏足够逼真,赵无缺只会派出与造假军钱有关的人前来追杀,这些人为了保命定然会使尽浑身解数,就只看谁能技高一筹了。
而谢琢能握有的筹码就只有自己决定何时出发“逃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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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关将近,都城里弥漫起了年底特有的热闹喜悦气氛,年节是大夏最隆重的节日,无论是朝堂还是民间都不会怠慢,官府提早半旬封印,关闭府衙大门不再接受百姓状告,朝堂也开始了长达半个多月的休假,在这段时间里,无论是真是假,整个帝国各地都会是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世家过节的程序更加繁琐,提早两个月就开始采买筹备相关事宜,就算是早有旧例陈法的事,也做得焦头烂额忙碌不堪,从管家到仆婢,没有一个人能舒舒服服过完这个年节,就算是不用干活的郎君娘子们,也累得不行。
谢首辅从宫中回来,解下大氅坐在了博山炉边,幽静的淡香让他略带焦躁的心很快安静了下来,不知怎么的,他总觉得最近有些心神不宁。
手里捏着暖玉做成的棋子斟酌了一会儿,谢首辅长长叹了口气,将棋子往棋盘上一扔,剔透的玉棋子在雕琢精细的棋盘上砸出脆泠泠的悦耳声响。
“去请王尚书过府一叙——不,还是我去一趟吧,备车。”
守在门口的忠仆无声无息地弯腰退下,去传达家主的命令了。
才能够定州到青州的官道上,两匹马正在飞驰,马上的两人都风尘仆仆面色疲惫,口唇泛着缺水的青白,头发和衣服上都是尘土,全靠用绳子将自己捆缚在马背上才没有掉下来。
忽然,后头那人座下的马长长地嘶鸣了一声,原地趔趄了两下,一头栽到在了路上,马上的人连带着被狠狠摔了下去,因为绳索捆缚的缘故,一条腿被压在了马背下,当即痛得惨叫一声。
前面的骑手迅速勒马回头:“阿钩!”
这两人正是连夜从定州军营里“出逃”的谢琢和阿钩,在听见郎君说要立即离开时,阿钩一句询问的话都没有,转头就收拾了东西跟了上来。
谢琢扯开自己腿上的绳子跳下马,下马的一瞬间,早就麻木的双腿差点跪到在地上,他跌跌撞撞冲到阿钩身旁,查看了一下他的腿,面色一沉。
倒下的马气息奄奄,口鼻里冒着带有血色的白沫,胸口努力舒张起伏,像是一口破败的风箱在拉动,滚热的呼吸打在谢琢手背上,一双明亮的大眼睛望着面前这个人类。
日夜不停地奔驰了一天一夜,耐力再好的军马也扛不住,死在道路上是迟早的事。
阿钩哆嗦着摸了摸自己的腿,摸到突兀支棱出来的硬物,心知不好,艰难地转动头部:“郎君,别管我了,快走吧,我走不了了……”
谢琢没有理会他,快速解开那条绳索,把阿钩从马下拖出来,折断树枝做固定,将这条血淋淋的断腿强行捆好,抬头环顾了一下四周地形,视线定在两旁深幽幽的山林中,思考片刻,略作布置,旋即将阿钩架到自己肩上:“进山。”
经过那匹站在原地气喘如牛的马时,他拍了拍马脖子,轻轻将它朝另一边引了一下:“去吧,你自由了。”
马儿温顺地用头拱了拱他的手心,仿佛能听懂他的话一样,缓慢地掉头往回走去。
在他们的身影消失在山林里几个时辰后,十几名身着军服的军士御马来到此地,他们手里还牵着刚才被放走的那一匹军马,看见道路中间倒毙多时的马,立即停下:“往哪边去了?”
立即有人跳下马,开始仔细观察周围痕迹,不多时,他们纷纷抬手指向一侧:“这边!有人受伤了,地上有血迹,他们往林子里去了!”
一行人毫不犹豫弃马步行,钻入了丛林之中。
第150章 为君丹青台上死(十五)
夜晚的山林犹如吃人的魔窟, 各种野兽出没,谢琢带着重伤的阿钩无法走太远,索性寻了一处较为隐蔽的地方停了下来,不知哪里有小溪在奔流, 潺潺的水花声响了一个晚上, 阿钩被腿上的伤痛到无法入眠, 靠在树根旁喘气, 谢琢脱下外袍撕扯成布条给他做了捆扎,遮盖住浓重的血腥味。
两人睁着眼睛苦苦捱到天亮,趁着薄雾熹微的时候,艰难地向着有炊烟冒出的方向走去。
这个选择很危险,但是阿钩的伤势如果不处理一下, 很可能等不到出山就会死在路上, 更何况他们对此地全然不熟悉,若是迷失在山中更为致命。
转过一个山坳, 眼前就是一座小小的村落, 说是村落,其实不过是几座破旧的茅草屋,檐下放着几只大簸箩, 上面摊着许多颜色深重的菜干。
他们走过去时,柴门里走出几个白发苍苍弓腰驼背的老妇人, 她们站在门边,看着这两个狼狈怪异身上带血行色匆匆的人,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站在原地,布满皱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像是干枯瘦长的冷铁立在那里, 丝毫不见任何一丝对于这两个奇怪外来者的好奇。
这种古怪的观望神态让阿钩从心底感到了一种难言莫名的恐惧, 像是有纤细冰凉的小手从地里伸出来,悄悄扣住了他的脚踝,一路顺着脊背抚上了他的心脏。
在这些老人冷漠的视线里,阿钩感觉腿上的伤都没有那么痛了,他只想着赶快离开这里——无论是去哪里都行。
但奇怪的心理感觉肯定不能被谢琢采纳,三郎君搀扶着阿钩走过去,选了距他们最近的一位老妇人,上前问道:“老夫人安好,我与我仆行至此处,遇到了强人,惊慌之下逃入山林,想寻一位识得路途的男子带路引我们出去,不知老丈可在家中?”
老妇盯着谢琢看了一会儿,好像听不懂他的话似的,只是默不作声地瞅着谢琢,眼皮耷拉,脸上深刻地皱纹里写满了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淡。
谢琢仿佛没有意识到对方的抗拒,毫不气馁地又询问了一遍,这次稍微提高了一点声音,态度和蔼可亲得完全不像一个出身富贵的世家子弟。
听他第二遍询问,那名老妇终于动了动眼皮,干瘪的嘴巴抽动了一下,从嘴里扔出两个梆硬的字:“死了。”
谢琢眨了眨眼睛,略微一想,猛然意识到,这里或许就是赵无缺跟他提及过的“寡妇村”,六年战役期间,边境定州告急,所有成丁都被拉上了战场,到后来,因为兵员折损严重,征兵的标准不断放宽,竟然到了“凡能举握剑斧者,皆入兵书”的地步,上到八十老翁,下到八岁孩童,全都被囊括在内。
有许多村落,一夕之间男丁尽无,一部分是为了逃避征兵躲入山林了,另一部分则是被强行征走了。
这些村落里只剩下了年迈的老妇和实在无法可用的婴孩幼童——就连妇人都被征入行伍,“行浆洗缝补炊火事”。
有些村一整个村子都被征空了,留下孤儿寡母苦苦守候,这样的村子就被称作“寡妇村”,赵无缺带着谢琢在外行走时,给他指过一处村落,说那里就是距离定州城最近的寡妇村,满村男丁都留在了“填尸线”里头,定州军每年会给她们发饷,这本是不符合大夏抚遗烈属规则的,给定州的饷银里也没有这部分,所以这些饷银就都是他偷摸学着私造的军钱。
“真真假假,混在一起,不是积年库吏,谁也分不清。”赵无缺提起这件事情时还挺骄傲。
将赵无缺的脸从脑海里挥去,谢琢意识到,他和阿钩可能的确是来到了一个“寡妇村”。
老妇看了他们一会儿,往后退了两步,将篱笆扎的门打开,转身慢吞吞地向着屋里走去,抬手将遮住门框的破布撩起,大大地显露出其中的景象。
谢琢会意,扶着阿钩深一脚浅一脚地进屋,很识相地坐在了门槛上,没有贸然踏入房间。
老妇对他的识相大概也很满意,出来的时候手里还端着一碗清水,一言不发地递给了阿钩。
阿钩喝水的时候,她就呆呆地盯着阿钩瞧,一副神游天外的样子。
谢琢试探性地开口索要了一些干净衣物,老妇瞧了他一下,竟然转回屋里去拿了,但等她出来时,谢琢颇有点哭笑不得——
他原本的意思是借两件农家衣物,拆散头发,打扮成寻常百姓的样子,但是老妇手里居然只有一件衣服,而且她伸手递出的方向,明显是对着阿钩的。
被刻意无视了的谢琢:……
阿钩的脸腾地一下红了,他也从来没有经历过这种越过主家被偏爱的场面,一时间有些手足无措,下意识地将求救的视线转向了三郎君。
谢琢示意他收下,从容地代他向老妇道了谢,老妇却不再理会他,自顾自回屋去了,似乎一点也不在乎这两个不知来历的陌生人在这里做什么。
一直站在原地静悄悄地看着这边的其他老人们不知何时无声地退回了自己的屋子,重新关上柴门放下布帘,青天白日的,硬是营造出了一种死寂的氛围,只有单薄的炊烟在寥寥几座房顶上飘起,证明这里并非一座死村。
老妇对三郎君和自己的待遇差别之大,令阿钩前所未有地忐忑起来,他像是屁股底下长了刺儿一般,浑身上下都不舒服起来,那条伤腿又因为失血过多而渐渐失去了颜色,像是青白的死人腿一样,让阿钩忍不住想要去碰又不敢碰。
谢琢看了看四周,将阿钩半拖半抱到屋后的茅草堆旁,把他安顿在上面,拍了拍他的肩膀:“安心休息一下,我去问问如何出山。”
阿钩不知道三郎君和那位老妇说了什么,等过了一刻钟再回来时,那位老妇对他俨然已经是有求必应的状态了。
谢琢将自己的头发用青布条扎起,沾了点煤灰把肤色抹得暗沉,手上端着一大碗糙米粥和杂粮面窝窝,和阿钩分吃了,然后倒头便在稻草堆上沉沉睡去,似乎一点也不担心那些追在他们后面的追兵。
见他坦然如此,阿钩焦灼的心情也慢慢平静下来,不由自主地跟着睡去。
等他再醒过来时,已经是黄昏时分,谢琢将他推醒后,转头轻声说:“大概要多久?”
“不是到迫不得已的时候,没人会摸黑走山路,山里头可是有人见过熊瞎子的,这时候出山那是在找死——”阿钩这才注意到老妇竟然就站在谢琢身后。
迷迷糊糊间,他看见三郎君微微偏过了头,像是看了那个老妇一眼,苍老的女音于是停了片刻,而后生硬地转折:“……就是要多费点功夫,不停歇地走上一夜肯定能出去了。”
三郎君微笑起来:“多谢老夫人,还请劳累些,前方带路,我这仆人的伤势等不了许久,我想明日午前到镇上,寻个良医替他诊治。”
老妇人欲言又止了一会儿,也没有介意他命令式的语气,默认般地到屋后提出了一个筐子,拿出镰刀,摸出一根粗长的火把重新缠裹了一下木棍上的布头,走到了前方。
别看老妇人年迈佝偻,腿脚却着实有力健壮,行走在复杂的山路上,竟然有种健步如飞的感觉,手中镰刀快速割开杂草,开出一条能够容纳人行走的小路,比身后一残一弱走得不知道快了多少。
阿钩忍着腿上的痛,满头大汗跟了一段距离,忍不住问:“郎君和她说了什么?为什么她……”
谢琢笑了笑:“我只是跟她说了此行的目的。”
阿钩犹豫了一下,试探着问:“……编史?”
谢琢颇有些忍俊不禁的样子,嘴角快速地一翘又落下,睫毛遮盖住大半眼睛,模糊了其中神情,半晌才否定:“不,是去告发定州军赵无缺私造军钱,中饱私囊。”
阿钩一下子怔住了。
他不知道三郎君消失的那几天是去哪里了,但是在三郎君初入定州军营为书簿的那些日子里,他是一直都在的,他听着那些老兵详细地讲述六年战役里的经历,看着三郎君将它们一字一句记录下来,全然是专心投入修史一事的状态,怎么现在突然就变成……要去告发定州军的大将军了?
事实上他根本都不知道谢琢为何要匆匆逃离,只不过凭着莫名的信任跟着他逃了出来。
依照大夏律令,流放犯官无诏擅自离开流放地,是为斩首死罪,祸及三代,从犯等同。
谢琢跑得迅速,阿钩跟得果断,两人都没把这个威胁放在心上。
怀揣着满肚子的疑问,阿钩默默闭上了嘴,不再多问。
就算……就算是想要回京,想要做回他荣华富贵的世家子弟,那也没有什么好苛责的。
阿钩想起在来的路上,三郎君接过那支别人遗弃了的脏兮兮的笔,爱惜地在衣服上蹭干净对他笑的样子,忽然就觉得这样也没什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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