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相迎披了件衣裳,一个人往沐清池去。
春日里路上的风并不冷,他此刻的心却也并不觉得暖。但比之从前胸口总是时不时隐隐作痛,已经好很多了。
凌琅说他没有收到自己的信,是真的吗。谢相迎关上沐清池的大门,愣了许久的神。他已经分不清凌琅哪句话是真,哪句话是假的了。凌琅话里的自己好生情深,怎么与他见到的不一样。
谢相迎对这些尚有疑虑,但有一点他能意识到,当年的事情发生的太快,好似催赶着他断命一般。顾斐然与张翎,正是因为话出自这两个看似在红尘外的人口中,谢相迎才会偏听偏信。
既然注定了要再回来,他便去查一查,是谁要他死。
谢相迎褪下身上的锦衣,踏着石阶往浴池中去。
人往池边去坐,却因身子后头不大舒服,坐立不得。
正为难着,只听不远处的大门被人打开。
那人绕过屏风,来到谢相迎的面前,却是凌琅带着干净衣裳和帕子立在池边。
“我自己洗。”
谢相迎往水中缩了缩,只剩一个脑袋。
“你这样子哪里能自己动手,若是不仔细,会生病。”
凌琅解了自己的外衫,与那干净衣裳一同搭在屏风上,只穿着亵衣往池中去。
谢相迎挣扎了几下,便被人拉着坐在了腿上。
水打湿了人胸前的衣裳,若隐若现最是动人。谢相迎早已领略过凌琅这身子,如今再看还是觉得让人脸红,那是一种他也会向往拥有的身子,只可惜他的身上病气重,总不能长久的舞刀弄枪。
谢相迎别过脸,任凌琅为他仔细擦着胳膊。
“帝师不打算告诉朕,为何既是摄政王,又是谢尹吗?”
这其中的缘由凌琅大概能猜测一二,无非是有人李代桃僵,起了跟他一样的心思。这谢尹就是那棋子,无奈何那短命鬼死的早,被谢相迎这倒霉鬼撞了上来。
这些事,他想让谢相迎亲口告诉他。
“我,我也不知。”
“哦?帝师不知么。”
凌琅眯了眯眼睛,手中的巾帕落在水下,怀中人的身子即刻滞了一滞。
看着谢相迎的耳垂泛着红,凌琅的心情好了不少。
“我来到这儿时就已经置身晴湖,把你这个秤砣捞起来,就去长乐宫外跪着了。”谢相迎推了凌琅一把,制止了他的动作,道,“其余的是阿萤告诉我的,自那日起,我便每日以两种身份见人。我想自己或许是什么人的棋子,但很不幸,我这棋子如被人抛弃一般,那幕后之人在这十数年间,并未与我有交际。”
“没有吗?”
十数年未有一次交际,凌琅是不大相信的。谢相迎死了一回,明显狡猾了不少,会演戏,也会撒谎了。凌琅容许这些小心思出现,但他不希望谢相迎在这种事情上瞒着自己。
谢相迎见凌琅不信他,只道:“我不会骗人,我不像你。”
他最恨那欺人之事,不到万不得已,绝对不会有意骗人。
谢相迎的话让凌琅的脸色沉了一沉,他幼时确实骗过谢相迎。爬上西偏殿的榻示弱,也是为了博取这个人的信任。
谢相迎真的太好骗了,三两句话把同心珞都给他了,随随便便放一把火,就能把他留在宫中。可惜这人如今再不似从前信任他了,谢相迎已经对他有了防备。
“朕自然是信帝师的。”
凌朗顺势想亲一亲谢相迎的耳廓,怀里的人直接用手挡住了:“臣是陛下的帝师,还是男宠?”
“自然是帝师。”也只有他的帝师,敢这样拒绝他,凌琅揽紧怀里的人道,“把这件事交给朕吧,朕会安排好的,帝师好好休息几日。”
俩人沐浴了足足一个时辰。
殿外,凝云趴在门上一直听着。
“说什么了?”红玉问了一句。
凝云说今日傍晚凌琅抱着一个像他家公子的人回来,她这才进宫来的。当日凌琅和谢相迎下山去,只带回了谢相迎那具尸身,她守着那冰冷的身子日日抹泪,再没有下过山。要不是凝云那番言说,她才不过来。
凝云“嘘”了一声道:“我看的真真的,不会有错,那人的脸就是太傅大人,这世上不会有两个人长得一模一样的。听良玉总管说西偏殿那棺椁里的尸身不见了,你说,会不会是大人醒了。”
“醒了?”
红玉的眼睛瞪的极大,难道真是如此吗。红玉想到此处,也趴在门上去听里面的动静。
俩人的声音太小,她只听到“帝师”,“皇后”之类的词。
红玉的眼睛垂了垂,恨不能进去伺候。
蓦地,大门被人打开,两个丫头立刻恭恭敬敬跪在地上。
凌琅抱着怀里的人,路过时瞥了地上跪着的两个丫头一眼。
“你怎么回来了……也好,把西偏殿扫出来吧。”凌琅吩咐了一声,即刻带着怀里的人往正殿去。
红玉的脖子在凌琅转身时直了直,一双眼睛镶在他怀中人的身上。
一直到人走了,红玉才对凝云道:“晚上用膳叫我伺候吧。”
“你?也对,你们家大人,自然你伺候。陛下说的真对,大人就是没死。”
凝云说罢,欢欢喜喜地起了身,往小厨房去。
这番话叫红玉心里苦涩的厉害,她家公子哪里是没死,这都死了多少回了,每回都叫她肝肠寸断。
有泪水从脸上滑过,落在人衣襟上。红玉抹了把眼泪,也跟着往小厨房去。
正殿,孙良玉将折子放到了内殿供凌琅批阅,这会儿凌琅正加班加点的看折子。
谢相迎换上干净的寝衣,披了件青绿色的外衫,歪在卧榻上想事。
方才凌琅说要红玉收拾西偏殿,他只希望这丫头能快点收拾,最好今夜能叫他住过去,不然住在这儿净让凌琅占便宜。
人正思量着,那边凌琅抬起头来问他道:“帝师饿了?”
“不饿。”
实际上是饿了,但谢相迎不想和凌琅同桌用膳。
凌琅放下手里的折子,道:“过会儿让太医院的钟太医来给你请脉,你原是身上带着毒的,让他看看还有没有。
谢相迎没有说话,只低头“嗯”了一声。
钟子期是谢省的徒弟,能信任几分,就是这话始终不能听一个人的。他歪了歪身子,瞧着凌琅道:“清净斋那个郎中挺好的,你让他进宫伺候吧。”
“杜之孝?他不过是个江湖郎中……”
凌琅抬眸,在对上谢相迎那双装着温柔烛火的眼眸后,突然噤了声。
既然谢相迎喜欢,也不是不行。
谢相迎看凌琅不答应,一双眼睛垂了一垂:“臣逾矩了,竟妄想左右陛下的太医院。”
这委屈带着几分嗔怪,谢相迎向来不会服软,这样的话听起来阴阳怪气的。
凌琅即刻起了身,坐到谢相迎身侧,道:“下月初一让他过来,留在太医院给你制药。满意了吗,帝师?”
他二人皆是吃软不吃硬的性子,若真坚持己见,很容易不欢而散。只要谢相迎尚且能给一张笑脸,凌琅愿意顺着他,要月亮也好,要星星也罢,只要待在他身边就好。
谢相迎浅浅笑了笑,没再说话。占人便宜是要有报酬的,方才凌琅在沐浴的时候吃他的豆腐,这会儿总得答应他点什么。
两人挨得极近,正待发生点什么,外头孙良玉过来传膳了。
凌琅的脸色微变,想一亲芳泽,却又不能饿着近乎一天没吃东西的谢相迎,只能先带人到外殿用膳。
八道菜有六道荤菜,皆是按着谢相迎的喜好准备的。
凌琅瞥了一眼桌上的东西,就知道这菜必定是出自红玉主之手。这丫头胆子挺大,一道他中意的菜都没有准备,改日得想个由头打发她出宫去。
作者有话要说:
凌琅:帝师打我了,他心软了
谢相迎:有病?
第58章 食髓知味
胆大的人带着点心进来布膳, 红玉看到谢相迎的脸,提着食盒的手抖了一抖。
那人墨色的头发一半垂在肩头,一半被白玉制的竹节簪子绾着, 身着青衫的模样, 好似从来都不曾离开过这通幽殿一般。这分明就是她家公子。
谢相迎抬眸去看红玉, 一双眼写满了歉意,他到底是让红玉伤心了。他二人上辈子也不知是什么缘分, 这辈子红玉的眼泪快为自己流干了。
“布膳吧,愣着做什么。”
凌琅冷冷道了一句,没有给几个下人言说谢相迎的身份。
红玉闻言, 这才用银筷子验了毒, 为两人布菜。
谢相迎被心爱的丫头伺候的舒坦,凌琅心里却不大痛快。这么些个人看着,他为了谢相迎的面子, 总要维持那规规矩矩的做派。等明日用膳,得叫这帮人出去等着。
一顿饭吃了大半个时辰,凌琅打发出去红玉和孙良玉,又让其余几个站着守夜的丫头去殿外候着。
饱暖思淫.欲, 诺大的殿里就剩下两个人,谢相迎不用想也知道凌琅在琢磨什么。
“西偏殿收拾好了?”谢相迎一边倒茶, 一边问了一句。
凌琅道:“夜已深, 帝师要让红玉连夜收拾么?”
谢相迎最心疼这婢子, 一点儿重活都不让干, 他不信谢相迎会在这个时辰让红玉过去收拾。
谢相迎没说话,只瞥了暼嘴, 坐在凳子上喝茶。
薄唇叼着玉制的杯盏, 指腹在莹白的杯底托着, 烛火照在谢相迎身上,把人的眉眼衬得越发出尘。谢相迎那张脸越是不屑,越是高傲,便愈发惹着人去想亲一亲,招惹一番。
“帝师还不就寝么?”凌琅提醒了一句。
这会子酉时刚过没一刻钟,顶多七八点钟,就哪门子寝。
谢相迎的目光往内殿那摞折子上落了一落,懒懒道:“三更灯火五更鸡,正是男儿读书时,陛下还不去批折子?”
玄婳最讨厌狐惑君主之人,若是被那位长公主知道,凌琅为了他,把折子都从兴盛阁带回通幽殿了,得即刻过来把他杖毙。
凌琅没有理这个,只走到他身边,俯下身子问他,低声问道:“帝师那三十七封信,都写了什么?”
他的音声很温柔,叫人忍不住沉沦。
谢相迎的眸的眸光微垂,没有说话。能写什么,无非是他怀疑沈氏,怀疑凌琅养母的事,这些话,是能放在明面上说的么。
“你不想说?那朕自己去查。”
什么样的人敢拦下他与谢相迎往来的书信,凌琅已然心中有数。他早怀疑那人,原想着若她收手,尚且给她一个安度晚年的机会,眼下看来还得警告一下。
凌琅锐利的眸子在谢相迎抬头时,变得温和了许多,他揽着谢相迎的肩膀,道:“夜已深,帝师累了许久,不若先歇息。”
“我不困,我知道你也不困。”
谢相迎的眼睛明亮亮的,一眼看透了凌琅那点儿龌龊心思。
“帝师还是一如既往的聪慧。”
凌琅脸上的笑意滞了滞。谢相迎的人回来了,但他的心没回来,甚至连虚与委蛇都不愿意了。
谢相迎起了身,拾起凌琅胸前垂落的一缕头发,问他道:“往后我必然是要在你这宫里了,通幽殿多了个活人,瞒是瞒不了几日的,你打算对外头怎么说?”
凌琅心中已有打算,但他知道此刻若是说出来,谢相迎定要闹起来的。
谢相迎看凌琅不说话,心里也有了底儿。能长久留在后宫中的,除了侍君还能是什么?他知道凌琅不会让他做皇后,北齐的皇后不会是男人。
“做侍君?”
“帝师愿意?”
“不愿意。”
谢相迎不喜欢这两个字。
凌琅道:“那便称作贵君,良人,亦或是公子,只要你想。”
只要谢相印觊觎的不是皇位,凌琅什么都愿意给他。
“有区别么,不都是陛下的奴才?”
谢相迎松了手中的头发,又坐回凳子上。他不会对凌琅奴颜屈膝,更不会去侍奉他,他就这样,凌琅爱怎么样怎么样。
凌琅便知道谢相迎不会同意,让他做侍君比杀了他还难。
“帝师……”凌琅蹲在地上,拉了拉谢相迎的袖子,柔声道,“帝师从前在朝上锋芒太盛,总有歹人要加害于你。朕让你做侍君,是不想让帝师再置身风口浪尖之地。”
他言语极度温柔,还带着着些许委屈,带着烛火的眸子仰视着谢相迎,唯怕谢相迎误会自己一般。
这人姿态低下来的模样,实在叫人遭不住。
谢相迎也知凌琅的意思,只是这人是个阴晴不定的性子,上一刻能甜言蜜语的哄惑人,下一秒就能把人按在什么地方糟践。若轻易答应当了侍君,以后还不任由他摆布。
谢相迎抬眸看了凌琅一眼,一双眼眸转了一转,面上带了些许淡淡的笑意,对他道:“陛下与我打个赌,要是陛下赢了,我做什么都行。”
“你且说来。”
凌琅眸中的光跃了一跃,这天底下,就没有他赢不了的赌注。
谢相迎见凌琅一口答应,缓缓启唇道:“若是陛下十日内不碰我,我便做陛下的侍君。”
“什么意思?”凌琅的眸子敛了一敛。
谢相迎用手扶着下巴,道:“从今日开始,不准碰臣一下,若是陛下忍住了,臣甘愿做陛下的侍君。若是陛下忍不住,就放臣离开吧。”
“你要去何处?”凌琅问他。
谢相迎凤眸微敛,道:“天大地大,何处都可以。”
这个人说天大地大的时候,像只被关在笼中向往自由的鸟儿。他说何处都可以,但就是不考虑他的通幽殿,真实让人心冷。
凌琅思量片刻道:“帝师还是把话说的仔细些,这不准碰,是说的哪里,是帝师上面那张嘴,还是……下面那张?”
“凌琅!”
这个人生的这样好看,怎么就偏生长了张不会说话的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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