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先生咳嗽了两声:“深渊似乎又要乱了。”
谢长明道:“今年年初,不是才有过一次。”
许先生点了下头:“确实如此。而且近些年来,深渊之乱,总是越发频繁。”
仙界对深渊之事讳莫如深,连典籍都不多做记载,只有一些虚话,谢长明虽查了很多,到底不如许先生多年钻研,对深渊了解。
许先生面色深沉,慢慢道:“魔族之祸,自古有之。而深渊之灾,有记载却不过三千年。”
“三千年前,天地似乎忽然崩裂开来,众生惶惶,长明鸟传下神谕,集仙界之力,补上了天空,大地却横亘着一道裂缝,便是深渊。那件灾祸后的一百年,世上第一次出现了恶鬼,吞食周遭无数凡人,仙界措手不及,未及时援救,三个凡人的王朝消失在那场浩劫里。而我们同样葬送了三位渡劫巅峰的大能。深渊中的恶鬼从何处来,何时来,没人知道。即使是长明鸟,也请问过上天,没有结果。”
“在此之后,深渊每隔上百年就要沸腾一次,恶鬼倾巢而出。后来间隔越发短了,数十年,十年,几年一次,直到现在,每年都要沸腾。但与千年前,沸腾的程度却不同,即使没有渡劫期的修士,也能止住了。”
谢长明知道许先生在暗示另一件事。
他的目光落在地势图上:“如今世上并无即将成仙的渡劫期,也是因此么?”
许先生点了下头,轻轻地嘲讽道:“谁知道?还是说深渊也如此善解人意,知道我们倾尽全力,也拿不出渡劫期的修士了。长久下去,也许大乘期的修士也不再有,什么都没了,修真界就此覆灭也不一定。”
毕竟深渊诞生至今,他们连恶鬼是什么都没有弄清。
许先生继续道:“人人都说,天道回护众生。可深渊每次沸腾,恶鬼作乱,死伤之人百倍千倍于魔族,可天道也未曾多言一句。”
谢长明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修仙之人不可对天道置喙几乎是人尽皆知的事。因为每一次突破修为,提升境界都要经历天道叩问,如若不过,此生再无望成仙。
屋里很安静,许先生忽然一笑:“我不怕这些。我不想成仙,不会成仙,而元婴以后的修为与天道也没什么关系了。”
因为他修的根本不是什么正经功法,而是由魔界的心法改来的。
本来那本功法靠伤人提升修为,被许先生修改后成了伤己。
伤己得来的修为,或者说魔族的功夫本就不需经过天道叩问。
许先生道:“忘了,你是不能谈这些的。”
其实谢长明也不必经历天道,但这些事他不会同许先生说。
他沉思片刻,对着地势图看了看,忽然问:“那陵洲,似乎也不是自古就有的?”
许先生有些诧异地看着他:“怎么问起这个?从记载上看,两千余年前,有人出海,说是大海上有一片迷雾,里面是海外的仙岛,但无人知道虚实,即使是修仙之人去了,也穿不过那片迷雾。传来传去,说是叫陵洲,后来有人去了,留下书,才确定那里不是仙岛,确实有人。但也有人说是假的,毕竟没有第二个再去过。”
上次谢长明只说找到了离魂草,却没说从哪里找到的,许先生也没多问,或者是知道问了也没用。
陵洲、深渊、甚至长明鸟,这些都对现在的人世都有举足轻重的影响,似乎并没有什么相似的地方,只有一样,都是忽然出现的,在半途被记录下来。
会有更多的关联吗?
谢长明也不知道。
也许许先生也意识到这个问题,但他不可能将长明鸟也一起并列其中。
很久后,许先生道:“方才说了那么多,其实你不在乎这些。”
无论是深渊的沸腾,修真界的未来,凡人的生死。
谢长明点头承认,问:“那你在乎么?”
许先生一怔,手指骤然一送:“可能有一点。”
他殚精竭虑,费尽心血做了这么多,是因为心怀天下吗?
不是。
他的师兄程知也是很好的人,人人交口称赞。唯一的私心在他身上,所以教得他很自私,在世上唯一重要的是自己。
“我师兄从小在大灾中和家人走散了,被覆鹤门捡到,带回去修仙。后来他离开后,我在凡间行走,看到青姑的第一眼,就知道她是我师兄的同族,也是在那么多人里最像我师兄的那个。我花了三两银子从她的父母那里买来,教她修仙,是我的私心。”
“我在天地间游荡久了,也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后来想到我师兄除魔卫道,我做这些也不过是我的私心。”
全都是私心。
谢长明并不评价他的动机,至少此时他们在做一样的事,便问他:“那位燕城城主近日在做什么?”
许先生道:“不知道。他们做事太过隐蔽,似乎与魔界也无勾结,我找不出什么证据,所以至今也无法公之于众。不过三年前,你杀的那个一煎道人倒是和燕城有些关联。”
而一煎道人做的唯一一件事,就是为了深渊献祭。
谢长明盖棺定论道:“总之这些事归根究底还是与深渊有关。”
许先生道:“若是这次再去深渊,我想能不能再找些线索。”
每次去了,镇压了一番恶鬼,之后便是一无所获,长久如此,令人心烦意乱。
谢长明又添了句:“石犀从燕城回来后,言行举止有些古怪。”
许先生摆摆手:“我知道,一直看着他。他若是被降临了,倒也不至于突然如此放荡,旁敲侧击地问了,也没什么结果,只能先盯着了。总不能没什么证据就把人丢进地牢里。”
石犀背后不仅是燕城,更有一个修仙大族,要是真这么做,许先生大概要去地牢一起陪石犀。
不妥。
两人谈完这些,许先生继续盯着燕城和石犀,谢长明则回去陪鸟。
至于深渊,等去了再说。
山上的冬日格外漫长,谢长明在开春之前又出了趟门,用的还是找鸟的借口,这次还是没有带盛流玉。
因为是去杀人。
秦籍对小长明鸟居心叵测,知道的秘密太多,以防夜长梦多,还是要早日结果了他。
在小重山内,总归不太好动手。
可秦籍有很多欲望,书照影的消息,小长明鸟身边的人和物,他有太多想知道的事了。
他们最后也约在了一片深山中。
秦籍带的二十死士,尽数死了。
他像个行将就木的老头子,冷冷地问:“那你也想要我死不成?”
谢长明没有回答,也没必要回答,他并不指望能从这个人口中问出什么,只是要他的命,便抽出了不归刀。
即使是此时此刻,他也只将修为压制在大乘期。
下一瞬,磅礴的灵力压垮了周围十余里的高树。
小重山的人果然没有大乘期的阻碍,秦籍是渡劫期的修为。
虽然只差一个境界,大乘与渡劫却几乎有天差地别。
一个还是人,在修仙的路上,另一个却已经近乎于仙人了,只差时间积累便可成仙。
谢长明并不畏惧,他的刀很快,几乎与光同速,转瞬间便迎面砍到秦籍的脸上。
秦籍用的却是剑。
刀剑相击,是一声刺耳的长鸣声,深山中的活物竭尽全力向外面逃去,没有谁想要留在这里送死。
两人来回过了几十招。
若论刀法,谢长明却比活的年岁长久,但大多数时间都养尊处优的秦籍胜不知几筹。但秦籍有渡劫期的修为,总能以灵力相抵,起死回生。
谢长明心中很清楚,这样拖下去,一个大乘,一个渡劫,对他不利。
他更清楚,即使是大乘期,他也能在此时杀了秦籍。
谢长明提刀,刀尖闪着一抹红,是方才割破秦籍手臂时沾上的一点血。
秦籍往后败退几步,面色阴沉,以审视的目光看着谢长明。
他不知道这个人是谁,为何要杀自己,甚至连书照影的事都很了解。
但这不妨碍他能感觉到自己似乎挡不过这一刀了。
那刀几乎横贯天地,周身的灵力浓郁到凝固成实质,沉沉地落下。
谢长明只想抱着必杀秦籍的决心,没有避开他的剑锋,任由锋利的剑锋迎面而来,割破他的脸颊,也未有片刻的停顿。
而刀却硬生生地停在离秦籍脖子一寸的地方。
是一道闪耀的金光。
像是盛流玉的眸色,却远比那要刺眼,充满了要让万物众生跪伏的威压。
而谢长明只是停在了半空中。
秦籍阴沉的面色终于得意起来,他似乎知道一切到此为止:“不论你是谁,也想杀了我不成,我可是有天神庇佑。”
谢长明半垂着眼,并不放弃,双手反握住刀,对那层护体金光视若无睹。
秦籍只是笑着,举起剑,想要杀了毫无防护的谢长明。
终于,那道金光有一丝的裂缝。
只有不够锋利的刀,没有割不下的头颅。
秦籍却一无所知。
这些事都发生在一瞬间,与此同时,谢长明伤口处的血还是喷泻而出。
他的血也是纯金色的,可以消融一切。
在落到秦籍身上的一瞬,护体的金光瞬间被吞没了。
而在此之前,谢长明的刀已经割开他的头颅了。
秦籍惊恐地瞪大了眼,他的最后一句话是:“是你,我知道了,是你……”
是他。
找的是他么?
谢长明冷淡地想着,也没有追问。
果然,秦籍的气息一断,神魂立刻飞灰烟灭,没有给任何人搜魂的机会。
谢长明从半空中落到松软的雪中,他有些脱力,喘了口气,将刀放在一边,抬手摸了一下脸。
从额头到耳后,三四寸长的伤口,满手的血。
谢长明倒没觉得多痛,只是叹了口气,随手用雪将伤口擦了一下。
有点麻烦。
秦籍有渡劫期的修为,用的又是名剑,留下的伤口轻易不会愈合,养伤也要很长时间。伤在别处倒还好,在脸上,怎么也遮掩不过去。
回去后,小长明鸟那关要怎么过?
即使糊弄过去,换药也很麻烦。毕竟他的血颜色与普通人不同,伤口也与众不同,一看就知。
谢长明的障眼法学的也很普通。但即使学的再好,在精通幻术的盛流玉眼中都很蹩脚。
如何将这件事瞒下来,是比怎么杀了秦籍,处理后事还要更困难的难题。
谢长明又想起临走前和小长明鸟约好了,三日必归。
已经是第二日的黄昏了。再不往回赶路就来不及了,想要推脱几日都不行。
谢长明又叹了口气,收刀入鞘,将尸体、线索,以及自己留下的痕迹都处理干净。这次处理的比以往都容易,因为正好可以用自己的血。
解决完这一切,谢长明感觉不再流血了,用伤药涂抹了一遍,准备下山找个大夫收拾一下伤口,至少看起来是被认真对待过了。
第二日,谢长明顶着伤口回书院。
朗月院众人大吃一惊,大概是谢长明的形象过于深入人心,没想到他也有受伤的时候,还伤在了脸上。
盛流玉很不高兴,很生气,一双眼睛几乎要着火了,却没有发脾气,反而很温和地同谢长明说话,要帮他上药。
谢长明几乎不会受伤,所以身上也不会带什么好药,他知道这件事。
谢长明只好哄他:“伤口很难看。”
盛流玉却不在意,他以往最讨厌这些:“没关系。”
谢长明偏过头,只让他看没有受伤的半张脸,轻声道:“不想被你看到。”
小长明鸟就拿他没办法了。
晚上的时候,盛流玉问:“会留疤吗?”
他的声音很低,似乎有什么未尽之言,一切却又在这深夜里模糊的隐藏着,他很小声道:“你的手上好多疤,不疼么?”
那都是在谢长明小时候留下的了。为了填饱肚子,他很小就要为父母做事,那时候年纪太小,弄伤自己是很经常的事。后来去修仙,有了修为,即使受伤,也不会留下疤痕。
谢长明道:“不疼。记不清了。”
太久之前的事,他确实记不得了。他只记得在才捡到谢小七的时候,已经决定要收养它,谢小七的脾气却太坏,很不安分,用力在他手背上啄了一个血窟窿,留下一个难以复原,永远凹陷下去的伤痕。
那时候谢长明有很认真地想过是不是要放他离开。还是那小东西发现自己真的犯了大错,战战兢兢地蹭到谢长明的手边,用小小的脑袋不停拱他的手掌心,似乎在恳求着什么,才又让谢长明心软。
谢长明的心软很少见,每一次都是为了这只小鸟。
盛流玉在黑暗中应了一声,在这张狭窄的床上,即使再想保持适当的距离,他们离得也很近。小长明鸟握住谢长明的手,十指交叉,然后合拢,他的皮肤细腻柔软,能够清楚地感受到谢长明手上的每一处伤疤。
他很郑重道:“下一次去找鸟,我一定要和你一起去。”
然后,声音无限放轻,几乎只剩气声,似乎只是说给自己听。
“我会保护你。”
谢长明听清了他的话。
他的心忽然很柔软,似乎被很妥帖地安放着,被鸟的体温温暖着。
没什么不好,没什么不对,也没什么不可能。在此时此刻,谢长明确实被保护着。
接下来的很长一段时间谢长明都被迫处于养伤中。
盛流玉作为不食人间烟火的神鸟,并不知道普通人是如何养伤的,临阵抱佛脚,学了些乱七八糟的事。
譬如每日要喝牛奶,猪蹄汤,戌时就要睡觉,不许半夜起来练刀。
谢长明活了这么久,头一次尝到被人管束的滋味。
不过他也没反抗。
日久天长,谢长明的伤口随着山上融化的雪一起愈合了,没有留疤。
春天也来了。
大多数鸟最喜欢的季节是春天。
因为气候温暖,有许多晴天,高树枝繁叶茂,遍地鲜花。
小长明鸟也不例外。
81/127 首页 上一页 79 80 81 82 83 84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