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又问:“你受伤了么?”
谢长明低头,看着自己的掌心,那里有一个圆形空洞,露出血肉间的森森白骨,着实有点难看。
幸好,小长明鸟现在看不见。
谢长明轻描淡写地哄他:“没什么。是在深渊受的伤,刚刚伤口裂开了。”
在接回盛流玉的路上,谢长明不想受伤,也不会受伤,因为他不想小长明鸟再有一点点难过。
小长明鸟的脸颊蹭了蹭他的掌心,很肯定道:“你在骗我。”
血终于完全止住了,谢长明走到盛流玉的身前,想要重新抱住他,却被推开了。
小长明鸟的声音有点疲惫,又道:“骗就骗吧。”
你没事就好。
但是后面的那句话,他不会说出口。
谢长明什么都明白,他也不再提这件事,只是问:“不要抱,背你好不好?”
然后,谢长明背着盛流玉,迈过一块又一块碎石,顺着台阶往下走。
推开大门的时候,谢长明拍了一下小长明鸟的后背,他凑过去,听到谢长明说了一句:“对不起。”
“没有保护好你。”
盛流玉偏着头,伏在谢长明的肩膀上,轻轻地问:“怎么了?我不用你保护。”
谢长明道:“你是我养的鸟。”
经年的寻找和失望,谢长明全都经历过,却始终没有麻木,还是会因为求不得而痛苦。更何况是得到后差点失去的后怕。
他只是从不说出口,也没有必要言明,即使是此时此刻,一切也是隐秘而沉默的,他最多是说:“一直以来,不是我在养你么?”
小长明鸟苍白地辩解:“也没有吧。”
谢长明下一个台阶,就会念一句:“吃的、穿的、用的、玩的、功课、考试。”
盛流玉终于明白自己早已不是独立的鸟,而是被人养在温暖的巢穴里,沉溺其中。
他往常总是很要面子,轻易不肯认输,现在却没有再辩驳,而是笑了一下,像是今天唯一的开心。
过了很久,小长明鸟道:“我好害怕。”
谢长明怔了怔。
如果受伤,小长明鸟不会说痛,也不会让任何人看到自己的伤口。
失去双眼双耳,那么长久的寂寞,他也不会说孤独。
只有现在,他会很轻易地对谢长明说害怕。
小长明鸟可以救下几十万人,在谢长明面前却只是一只很娇气,很天真的小鸟,今天发生了太多事,喜欢、害怕、恐惧,以及深藏的动心,所有过于繁杂的感情几乎将他完全吞没、压垮,他在崩溃的边缘摇摇欲坠。
“好想看到你,又很怕你真的会来。”
“你是很厉害,但不小心死掉了要怎么办?”
“想了好多,还是希望能看到你。”
“还是受伤,还骗我!”
“讨厌鬼。”
“之前不是说不会养别的鸟,结果移情别恋。”
“我没有同意被你养。”
“坏人。”
温热的眼泪滴落在谢长明的脖颈,小长明鸟哭的很安静,连哽咽和啜泣都没有,只是嗓音有些许的发颤。
三年过去了,小长明鸟在骂人上依旧没有丝毫长进。
而谢长明却越来越坏,这一点毋庸置疑,三年前的分离,他都没有这样多的眼泪。
小长明鸟轻轻问道:“明明那么坏,又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又飞快地、认真地添了一句:“是喜欢我么?”
似乎在讨一个答案,却没有等谢长明开口,已经说出最后一句话。
“我喜欢你。”
说完这句,小长明鸟松开手,离开谢长明的肩膀,缩回后背,似乎不想听到谢长明的回答。
这样就不会有拒绝。
小长明鸟的喜欢和爱慕弥足珍贵,即使有再多勇气,也只能尝试一次,说出一句话。
但如同过去的每一次,他依旧将选择权交给谢长明。
他,他没有办法。
就像无论谢长明作出怎样的抉择,小长明鸟什么都可以,什么都接受。
第127章 第一个吻
谢长明停了下来,将盛流玉放在二三层之间,偶然凿开的一个窗台上。
他的肩膀被眼泪浸透了,泪水洇在皮肤上,现在已经变得冰冷。
谢长明没有说话。
这里除了凿空的石头,一个个台阶,什么都没有,当他们停下脚步,当他们不再说话,当他们连呼吸都放轻的时候,周围的一切骤然陷入沉默。
小长明鸟喜欢自己,谢长明不是没有想过。
相反,他想过很多次,每一次都停止。
有的时候,谢长明也会告诫自己,不能再想下去了。
他的意志、忍耐、承受的能力,会因为盛流玉变得薄弱,变得岌岌可危。
谢长明的喉结动了动,又抬起手,是受伤的右手,微微一动,便会传来刻骨的疼痛,能够让人清醒。
他低头,看着眼前的盛流玉。
他哭得很安静,没有丝毫的呜咽和啜泣,只有眼泪在无声地流,脸上的表情却是平静的,甚至显得疏离,像是在等待一个注定的结果。
谢长明知道,如果是因为恳求、可怜、同情而来的喜欢和爱意,盛流玉不会要。小长明鸟也不想哭,他只是濒临崩溃,只是没办法再忍耐。
谢长明轻轻地问:“为什么,为什么我总是让你这么难过?”
像是反问,又像是自问。
他们离得很近,却又不够亲密,盛流玉能听得到谢长明说了什么,却又听不清。
谢长明伸手,温热的眼泪落在他的指尖,小长明鸟所有的痛苦和崩溃,他也尝到了。
最开始猜测到盛流玉的事,他的身世、秘密、命运,所有的一切,谢长明想了很多。
他很了解小长明鸟是一只什么样的鸟。他的高贵和美丽并不因为他是长明鸟,而是他是盛流玉。
即使盛流玉不是神鸟,没有被什么人教导,他也会为了保护别的弱小流干最后一滴血。他也不那么在乎别人的目光和看法,盛百云不喜欢他,他也会收回对亲生父亲的些许感情,没有一丝一毫的依恋。
所以,谢长明从头到尾都明白,小长明鸟可能会因为自己被强迫出生的身世,可怜的母亲而难过,真正会让他感到痛苦的却是自己。
自出生的那一刻开始,小长明鸟的命运从来都指向谢长明的死亡。
事实也确实如此,如果不是盛流玉,谢长明不会摘下不动木,不会被人窥探,也不会被所谓的神发现。
已发生的、不能改变的,纠缠在一起的三生三世,繁复错杂地构成了注定的命运。
谢长明很明白,即使小长明鸟看起来是那么娇气、那么容易被伤害,其实只有他真正在意的能使他痛苦。
只有谢长明,唯有谢长明。
那么这一切似乎就成了死结。
谢长明不信命,却也不敢赌。
他怕小长明鸟伤心。谢长明可以死,却不能因盛流玉而死。
最好的办法似乎是远离,分开,让指南针再也指不准谢长明的方向,谢长明也不会为了锚而停留。
谁都不会受伤,谁也不会难过。谢长明不会死,会长久地活下去,也许会四海漂泊,也许会立地成仙,什么都有可能,结果不会太坏。而小长明鸟可能会记得这个年少时的临时饲主几年,可在漫长的三千年人生中,那些短暂的记忆会逐渐淡忘,但终究像落在流水上的叶片,不知去往何处,再也寻不到踪迹。
谢长明一贯理智,他向来擅长做最合适的抉择,即使是情势所迫,让他立刻断腿割舌,他也不会有片刻的犹豫。可是在郁宁镇的那一夜,谢长明有一瞬间几乎认命。
原来命运竟是这样无法摆脱、无法抗拒、不能挣脱的枷锁。即使知道洪流滚滚,前路崎岖,不远处有命悬一线的峡谷横亘,也只能被裹挟着顺流而下,连自救都不能。
让他远离小长明鸟,此生不再接触,谢长明做不到。
他确实不是个好人。
那么,至少要当个好饲主吧。
谢长明是这么想的。
别让他的小鸟那么难过。所以掩埋所有的喜欢和爱,连饲主这样的话,也是情急之下才会说出口。
但是此时此刻,那些不可言说的理由似乎都成了借口,在小长明鸟的面前,连谢长明都无所遁形。
那些不可言说的理由在小长明鸟的面前似乎都成了借口,谢长明无所遁形。
他不是个好人,努力成为一个好饲主,却也在失控的边缘摇摇欲坠。
盛流玉端坐在窗台上,他的背脊很直,即使是偏着头流泪的模样,也很高不可攀。
谢长明似乎很平静,俯下身,凑到盛流玉的耳边,他的嗓音很轻,却很肯定:“你会后悔的。”
盛流玉怔了怔,听到谢长明重复了一遍:“你会后悔的。你会么?”
他仰起头,眼睛是闭着的,看不到谢长明冰冷的目光。那目光像是窗外亘古不化、冻了千万年的冰雪,深沉的见不到底。
小长明鸟张了张嘴,他看起来很柔顺,眼泪不停地滚落,好像是伤心到了极致,一句话也说不出口。只有睫毛剧烈地颤抖着,像是扑向烈火的飞蛾的翅膀,那么脆弱,那么义无反顾。
也从没想过退路。
他说:“我不会。”
谢长明能清楚地听到自己的忍耐失控,情绪崩盘的声音。
他没有办法。
他不是好人,也不是好饲主,他丢掉一切理智,他想要吻这个人。
盛流玉感觉自己忽然被紧紧抱住,身前这人的声音显得冰冷,夹杂着不容拒绝的意味:“现在后悔也晚了。”
也许所有残酷的秘密终将浮出水面,但此时此刻,一切都无法被阻止,蔓延的爱意也无法被隐藏。
谢长明将盛流玉抵在窗台上,低下头,吻掉他的眼泪,像是连痛苦也会一起消失。
盛流玉的眼泪那样多,多到谢长明吻了很久,还是不停的、大滴大滴的滚落。
谢长明放过了那些眼泪,他吻住了小长明鸟的唇。
这是第一个吻。
他的吻并不温柔,就像是谢长明这个人,看起来温和平静,实际上确实世上最恶的魔头。他要杀的人,必死无疑,他要做的事,无人能够阻止。
盛流玉的呼吸急促,他是个纯粹的新手,不明白如何接受一个吻,几乎要喘不过气来。
他眼不能明,耳不能闻,与这个世界完全隔绝,唯一的联系只有谢长明。
他那样笨拙地被吻着,完全被动地承受着,不自觉地蜷缩着身体,却没有任何躲避。因为这个人是谢长明,那么什么都会被允许,他会接受谢长明的一切予取予求,连一切都可以奉献。
谢长明深深地吻着他,握住了他的手,两人十指交握,再没有比此时此刻更亲近了。
眼泪的味道大抵相同,都是很苦涩的咸,不会因为是神鸟流下的而变甜。
谢长明尝到了,盛流玉也尝到了。
像是悬而未决的命运,像是晦朔难明的未来。
谢长明什么都知道,什么都明白。
他是如此贪心,接受了命运最好的馈赠,却又以此时此刻为界,绝不认命。
所以谢长明会当小长明鸟的树,他的巢穴,他能够安稳栖息的窝。
第3卷 永遇乐
第128章 奉献
在这片冰冷的、凿开的岩石中,一切都很安静,他们不会被任何人打扰,纯粹地、沉默地接吻。
谢长明按住盛流玉的后脑勺,用的是受伤的那只手,不自觉地用力,绷带微微下陷,像是要填补掌心中那个空洞的缺口,断裂的骨头刺穿尚未愈合的伤口,谢长明也没有感觉到痛。
或许是小长明鸟的嘴唇太过柔软,像是流淌的、半融化的爱意,可以轻易抚平一切伤痕。
谢长明半垂着眼,看到小长明鸟的金色眼瞳,有一瞬的发怔。
与在人间不同,小长明鸟的眼睛是黯淡的,像是被魔气吞没,是纯粹的金色,冷冷地映着眼前的人或物,却不会显现出任何的光彩。
谢长明曾见过这双眼睛。
他忘记了。
在第二世的最后,他将死之时。
有个人秉烛夜来,谢长明记得很清楚,那人点了一盏琉璃灯,里面放着的是夜明珠,昏黄的灯火照不亮地牢,谢长明看不清他的面容。
那人问谢长明的心愿是什么。
谢长明说是那只丢掉的鸟。
那人答应了。他的身形很瘦,面容模糊,隐约能看得出极美。
谢长明不知道他是谁,叫什么名字,只是旁边的侍卫跪了大半,他们称呼他为殿下。
直到最后,谢长明看到他落下的那滴眼泪。
他是,是十年后的小长明鸟的模样。
那时谢长明还不明白,一切都刻意地被抹去、被遗忘,直至此时才重新记起。
而那时的小长明鸟像是什么都知道,又像是什么都不知道。
即使是一瞬的交集,命运也不可违抗,盛流玉会在见谢长明最后一面时没有缘由的流泪。
谢长明有些失神。
盛流玉软软地哼了一声,像是在问怎么了。
他的呼吸温和,扑在谢长明的脸上,如同涌动的水波,将谢长明完全包裹着,往最安全、最不会受伤的方向推去。谢长明从不会表达疼痛,并不是因为他感觉不到,修为越高的修士,对外界的感知越敏锐,连一阵风都能抓住,更何况是肉体上的疼痛。谢长明只是很会忍耐。
而此时此刻,在不断涌动、保护着他的水波中,谢长明失去了感受痛苦的能力,他完全沉溺在爱意中。
谢长明是漂泊的孤舟,盛流玉让他活着。
眼泪和吻是一起停止的。
盛流玉靠在谢长明的怀里,搂着他的后背,抱怨似的:“你好用力。”
明明方才没有任何抵抗,现在却很理直气壮。
谢长明很好脾气地接受了小长明鸟的指责,重新背起他,继续往下走。
下楼的路很长,台阶多到没有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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