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流玉问:“你是怎么来的?”
谢长明答道:“收到书院的来信,说是长明鸟被掳走,我便赶回来了。”
又添了一句:“多谢你的任意符。”
盛流玉:“嗯哼。”
没承认,也没有否认。
盛流玉又问:“你是一个人来的?”
谢长明道:“还有一个,丛元,他说要带路。”
盛流玉道:“也是,他是个半魔。”
在谢长明面前,小长明鸟的话总是很多,他有许多问题,每一个都要问清楚:“我们怎么回去?魔界这么大,出口在哪里?”
谢长明道:“魔界没有出口,是一个圆的球。但是现在,我也不知道怎么出去,到时候再说。”
反正,无论如何,鸟已经在他怀里了,别的事都可暂缓,总有办法。
鸟被骗过了,不太相信:“你又在骗我。”
谢长明笑了笑:“没有骗你。地阎罗为了逃跑,直接打乱了魔界的方位,寻常的阵法在短时间内可能用不了,需要再调整。”
小鸟勉强信了。
其实是真的。
第一次尾巴被折断的时候,地阎罗大约觉得是阴沟里翻船,下次小心即可,并不太上心,才有第二次的偷袭,却直接被谢长明的血融化。它才察觉到谢长明真正可怕之处,而魔界本来就是它手中的玩具,完全在他的掌控之中,于是连忙打乱方位,不想被谢长明找到它的踪迹,到时候剩下来的几条尾巴都保不住。
毕竟是九尾猫,一条尾巴就是一条命。从未打开的第一魔天,也不知道里面藏了几条尾巴。
他们一路往下,走到第五魔天,谢长明才停了下来,轻轻抬脚,踢开大门。
门内是一片奢华繁荣的景象,与外面不同,绫罗绸缎,薄纱轻拂,与人间富贵人家的房子并无差别,只是大了不知多少倍。不过墙壁顶梁上被花藤紧紧纠缠,无数朵繁花盛放,看起来很鲜艳美丽,仔细看几眼,才发现每一朵花的花心都是一只鲜红的眼睛,闻声滴溜溜的打转。
而里面则是空荡荡的,一个人也没有。只有最前面的软榻上摆了个人,被藤蔓紧紧缠住,困在上头,隐约传来几声呜咽。
谢长明走过去,发现是丛元。
他踩住花藤的根茎,花骨朵凄惨地叫了一声,骤然松开,丛元才终于重获自由。
丛元红着眼,看着谢长明,还有身后背着的盛流玉:“太好了,你们都没事。”
谢长明点了下头。
丛元大约是方才被堵了嘴,现在难受得厉害,非要说些什么才行,他松了松手脚,琐碎道:“你走了后,我娘才告诉我,放你走是想让我留下来,不要陪你一起去送死。第一魔天的那位,千千万万年来,没有人能打得过。更何况是现在修仙界如此凋敝,没有成气候,出色的修士,更是绝无可能。去了只能是送死。”
丛元看了谢长明的一路神勇,自然是大喊绝不可能。
然后,然后他就被自己亲娘捆了,撂在这里了。
丛元不好意思地挠了挠脑袋:“其实她那么说,我也不敢去第一魔天,我去了,大约也没什么用途,只能是拖后腿。不过在外面接应你们,我还是能做到的。”
奢花夫人,实在太过高估自己的儿子,并不了解丛元生性本怂,最为怕死。
谢长明微微皱眉,他问:“奢花夫人呢?”
丛元惊道:“你找我娘作什么?”
谢长明道:“问问她,现在怎么出去。”
丛元拍了下脑袋,如梦初醒道:“差点忘了,她捆了我大半天,又忽然给我扔了张地图,告诉我出去的阵法在哪里。但是由于方位改变,落在人间的地点可能改变。”
其实他娘的原话是,看来你那个同学真的是个不知道从哪来的老怪物,既然如此,不如做个顺水人情,也好叫谢长明对丛元照料一些,生死关头,能救他一命也不错。
丛元偷偷摸摸地打量了谢长明好几眼,总觉得这个认识已久的室友与老怪物这个词不太相关,而且长明鸟是神鸟,对人的感应最为敏锐,如果谢长明真的是个魔头,怎么能相处得这样好?
但,如果不是这样,难道谢长明真的天赋异禀,二十岁便能有此修为。
无论怎么解释都很奇怪,但丛元可以确定一点,就是谢长明即使是个老怪物,对杀人的兴趣也不大,平日里很是温和,也不需有什么害怕。
于是,他又看了一眼伏在谢长明肩头的长明鸟,又道:“我领你们出去。”
奢花夫人的宫殿很大,丛元又天生路痴,对着地图,绕错了好几回,还是谢长明瞥了一眼地图,径直走向正确的方向。
即使是第五魔天的阵法,也遵循一个基本的规则,便是等价交换。
魔界与人间的通道永远是这样,想要得到多少,就要失去多少。
谢长明拿出芥子里的灵石,让贫穷散修丛元知道什么是真正的有钱。
即使如此,有谢长明这个老怪物在,也很难使这个等价成立。阵法吞了无数块灵石,却迟迟不开。
谢长明思忖片刻,想的是要不要再抓几个魔头来当祭品。只是带着小长明鸟,终究不太方便。若是留他下来,谢长明也不放心这位奢花夫人。而且剩下来的这些即使全都加在一起,也很难与谢长明相提并论。
丛元愣愣地问:“怎么,怎么不开,我娘说很好开的。”
即使是上一世,为了在人间与魔界穿梭,谢长明也都戴着不动木,压制修为,不会出现这种状况,现在不动木都丢在第二魔天的碎石里,在激烈的打斗中大多数都被碾碎了,毕竟怕是有些难捡。
这似乎是一个死循环。因为太强,谢长明永远都找不到能与自己等价的东西。
盛流玉看不见,但谢长明以前教过他这些,便轻轻地问:“谢长明,你好穷,还说要养我,现在是灵石没带够么?”
即使是此时此刻,小长明鸟也没忘了要找回面子。
谢长明“唔”了一声。下一刻,他就感觉自己的领口被稍稍解开,那是很脆弱,很容易被伤害到的地方,平时被严密地保护着,谁也不能触碰。但谢长明却什么都没做,任由盛流玉柔软的指尖蜻蜓点水似的拂过他的后颈,最后打了个结。
一枚佛珠坠在谢长明的胸口,珠子是热的,沾着小长明鸟的体温。
谢长明怔了怔,意识到是那枚曾经送出去的不动木。
但是谢长明平时用于压制修为的不动木有上百枚,还有头冠,一枚只是杯水车薪,像是泥入江海,转瞬即逝,什么也做不了。
盛流玉却笑了笑,歪着脑袋,凑在谢长明的耳边得意道:“还是要我保护你。”
突然,一根长长的、碧色的翎羽从空中飘落,谢长明还未来得及伸手,羽毛骤然被阵法的光芒吞没。
那是盛流玉的尾羽。
即使是为了别人抽出脊骨,最后用完了还是要放回去的。
但这九根羽毛一旦丢失就再也不能重新生长,他珍惜到了极致,却也愿意为了谢长明而奉献。
盛流玉用脸颊蹭了蹭谢长明的脖颈,轻轻道:“一根尾羽而已,又不会秃。不过你还是要赔我。”
他说的很轻易。完全忘掉第一世的时候,他还是一只小百岁鸟,灰扑扑的模样,一根尾羽也没有,光着屁股,强硬地要求饲主为自己找来好看的羽毛做装饰。
在吞掉那根尾羽后,阵法终于启动。
盛流玉是神鸟,他的羽毛千金不换,是无价的珍宝。而魔界说到底,也曾经是神建造的牢狱,这里的一切规则都会为了神而让步。
很久的沉默,在阵法传送的一瞬间,谢长明认真道:“会赔你的。”
丛元在一旁看着他们两人,目光茫然,眉头越皱越紧。他看不出什么,似乎一切都很正常,也是正常的对话,正常的选择,谢长明都冒死救了盛流玉,盛流玉付出一根尾羽算得上什么,但在这正常的一切中,丛元总觉得,是不是,是不是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劲?
阵法本来应该落在一处深山老林中,但是由于方位变换,最后降落在一处熙熙攘攘的晚市上。街上满是人,摆满了小摊,灯笼挂了一路,却只点了几盏。在这样昏暗的环境中,三个人骤然出现,没多少人会发觉,只是正好撞见三人降落的冰粉摊子摊主害怕极了,差点喊出声,被谢长明眼疾手快,用法术晕了过去。
然后,他留下一枚银锭,放在最里面,领着丛元,背着盛流玉,从容地离开。
丛元小时候生活在魔族,四周冰天雪地,玩伴都是食人花,日子颇为难熬。后来来了人间,父亲要做个隐居的修士,在山下种田,他的游乐场所变成了后山的池塘。他那时不懂事,捞了许多蝌蚪,一边养着,一边幻想会长成田鸡,到时候让父亲烧了做菜,也没美味。没料到之后全长成了癞蛤蟆,在院子里蹦蹦跳跳,梦想破灭。到了后来,就又去了麓林书院,书院里即使有些玩乐,到底还是修身养性,对于这样繁华的人间场景,丛元简直被迷花了眼。
谢长明看了一圈四周,有点奇怪。
这里是江南水乡,四周的高楼林立,铺面齐整,有些牌子还未摘下,有旧日的繁华,却已经不再开。而外面又有很多人,大多蓬头垢面,其中掺杂了不少军士。
大约是在打仗。
可这样的地界,又不是云洲的边陲小镇,很难发生战争。即使发生了,也该破败一阵,不会有这么多人。
谢长明想了片刻,只记在心中,寻了家客栈,推门而入。
里面人声哄闹,满是醉倒的兵士,而在这一群人里,谢长明一眼便看到与几位将军坐在一起,作着凡人打扮,居高临下地看着众人的那个。
原因无他,这人是个修士,修为还不低,怎么会出现在凡间的战争中?
作者有话要说:
尾羽:?我不是你最爱的小宝贝了吗?
第129章 私奔
谢长明瞥了他一眼,没再看,径直往里面走进去。
客栈掌柜是一个中年男子,身量不高,瘦的形销骨立,孤伶伶地站在柜台后面算账,算盘半天响一下,账本上沾满了墨渍。
丛元叫了他好几声,掌柜才反应过来,慢吞吞地抬头,眼睛空落落的,似乎也没看他们,开口问道:“你们是要吃饭,还是住店?”
丛元手头没有人间的银两,回答得却很利索:“三间房,上些好酒好菜!要大碗酒,大碗肉!”
很明显,丛元几乎没来过人间,即使是书院的那些任务,他也都几乎都找那些深山老林里做。原因无他,他爹觉得他的身体里流有魔族的血,怕他也有吃人的恶习,对丛元教导严厉,导致他颇有些阴影,平日里甚至有些恐人,生怕自己一不小心就伤害到脆弱的凡人,或是一见人血就魔性大发。但是,此时身边站着的是谢长明,无论发生什么意外,都能制止自己。思及此,丛元放松大胆了起来,甚至用上了陈意白给他看的那些话本子的话。
行走江湖,像他这样的少年侠客,本该如此潇洒。
谢长明却道:“两间房就够了。”
丛元:“?”
愈加迷惑。
他不由得看向谢长明背上的盛流玉,那只曾经威胁过自己,又高傲疏冷至极的神鸟,平日连一句话都懒得和别人说,竟然要同谢长明住一间房,即使是恩人,也不必忍让至此才对。
现在的小长明鸟却安静地伏在谢长明的肩头,瞧不见正脸,只有一头柔顺的长发,看起来甚至很乖……
丛元摇了摇头,不敢再想下去。况且眼前的人是谢长明,以丛元的性格,是万万不会反驳的。
于是,掌柜打开抽屉,取出两把钥匙,先是叫了声“小吴”,又喊了句“阿狗”,都没人应,又张了张嘴,似乎想要说什么,终究咽回去了。
一个头发全白,身形佝偻的婆婆从后面走出来,对掌柜道:“小吴忙着伺候军爷,阿狗早没了,我领他们上去。”
掌柜愣了愣,点了下头,木头人似的,将钥匙递了过去,领着他们从后面的楼梯往上走,大约是为了避开前面醉酒的军士。
客栈有三层楼高,不说雕栏玉砌,也是装饰古朴,却显得格外陈旧,连灯笼都没点几盏。
婆婆提着灯,走在前面,直接去了三楼,停在一间屋子前,打开门,扑面而来的灰尘,她挥了挥手:“客人,这里许久没住人了,请容老婆子先收拾了一下。”
门开着,三个人等在外头,里面传来打扫的响动。
三层很安静,别的屋子似乎都没有住人,外面街上的热闹与这里并不相干。
还是很奇怪。
丛元倚在门框上,终于找到机会,问道:“这是哪?”
谢长明将盛流玉放下来,换了个姿势,又重新横抱住,慢条斯理道:“不知道。”
丛元有些着急了:“你也不知道?不知道怎么不走,还留在人间了。估计书院上下全着急的很。神鸟丢了,不知道怎么和小重山交待,我们又不知死活去了魔界。啊,我还暴露了半魔的身份,怕是回不去了。希望陈意白顾念多年舍友情分上,嘴严点。我不想一回去就被逮捕啊!”
谢长明道:“你的身份,思戒堂都知道。”
丛元:“……啊?”
谢长明想起三年前:“许先生说,你爹和院长很熟,把你送过来,提前打好了招呼。”
丛元陷入巨大的冲击,意识空白,久久不能反应过来,恍恍惚惚,不知所以然了。
似乎是累了,谢长明忽然坐到走廊另一边,将小长明鸟的脑袋轻轻放在自己膝头,他低声问:“小重山的人来书院了么?”
丛元只剩下些许本能,回答道:“那些侍卫知道后,好像说要回小重山知会神鸟,便全都消失了。或许是路途遥远,到现在也没有消息。”
谢长明低着头,看不清脸上的神色,只是轻轻拨弄了着盛流玉垂下来的碎发,可有可无地点了下头,似乎并不在意。
丛元不知道他为什么要问这个,有些疑惑。
小长明鸟却像忽然察觉到什么,对于谢长明的事,他似乎有天然的感知,微微扬起头,用脸颊蹭了蹭抱着自己的这个人的掌心。
谢长明明白,不是路途遥远,而是盛百云根本不想来。
他不想,也不会救小长明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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