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走出洞穴,然后便看见了我父亲那张脸。
他还不知天上发生了什么,因为天帝的责罚在三天后才落下来,我本想着要怎么熬过那三天,他便来了。
我第一次觉得他有些善解人意。
“举手之劳?”我问道,我的声音中有难以自持的怒气,“那剖你自己的仙骨岂不是更便易!”
“我自己的……我……”他说不出话。
“怎么?我以为你为了儿子什么都肯做呢!”我的心里竟生出一丝丝的平衡,在日久天长对哥哥严丝合缝的嫉妒中找到一丝可喜的缝隙。
“凌儿,你向来理解爹的,如今怎么变成了这副样子?”他皱着眉,衰老的脸上有些茫然,我的手放在腰间的剑上,微微颤抖,那是心软的征兆,不详。
我无法抑制那种名为心软的情绪出现。毕竟无法否认,我的身体中至少流着他那部分阴暗自私的血,那是我的本能。
“为什么?为什么杀她?我都已经答应你为你猎万妖了,为什么杀她!”
我大叫道,抛出一个致命的问题,我想我的脸此刻应该狰狞得很,那才是我原本的面目,我生来狰狞。
“她……你都知道了?”他的声音有些心虚,甚至发颤,他竟然也有心虚的时刻么?
“那提供法子的小妖曾说,女娲后人的灵丹修为强劲,抵得过千妖的修为……唉,我也是一时迷了心窍,我就他这么一个儿子,不怕你笑话,我自那场与蛟龙的恶战后,再无……再无生孩子的能力了。唉!你知道这对我族意味着什么……我必须要到找一个合适的继承人。”
合适的继承人……也是,女儿不算。
原来他那时就对我母亲起了杀心。而我,无知地站在那门外,做他的帮凶。
我憎恨我自己,仅次于憎恨他。
我再按捺不住心中的愤恨,拔剑冲他砍过去,他一边躲闪,还一边说道:“你真是好狠的心,连你哥哥都不愿救,如今还对你的亲生父亲挥剑,白凌,你真是大逆不道!”
我并不想回话,我的剑便是我心中的言语。
“我生你养你这么大,你这白眼狼!”
我的剑刺过去,毫不迟疑。
“你以为你做了上仙以后便能高枕无忧么?别忘了,你能成仙,大半是我的功劳,你不过是一个女子,能有什么大出息!”
我的剑划伤他的手臂,换来他一脸的不可置信。
“说起来,你母亲的死,也是拜你所赐,光是生你就要了她半条命,她剩下的半条命拿来救我的儿子,再划算不过。”
“如今你成了上仙,便认不清自己的位置了么?你以为你比我高尚到哪儿去!你别忘了,我杀的妖可是经你的手引来的,是你害了他们,你休想逃得脱!”
“你竟还敢朝我挥剑!你若杀了我,我化作厉鬼也绝不会放过你,你别忘了,天帝还允我一个愿望。如今我想好了,你若不救箬儿,我便拉你陪葬,你的命是我给的,我想收便能收走。”
他的话语喋喋不休在我耳边,我像是变成了一个只懂杀戮和挥剑的空壳,好像有什么东西将他的话和我隔开,那声响时而变作蜂群的嗡嗡声,时而又如晴天里振聋发聩的霹雳,二者都吵得我头疼,我感到疲累,只想赶紧解决这一切。
“白凌!”有一个熟悉的声音唤我,我循声望去,阵阵怒气从心底升上来,谁告知了她这个消息,谁准她来的!
她大声说着什么朝我飞来,走开!我在心里怒吼,嗓子里却发不出任何声响。
她难道不知道眼下有多么危险么?父亲完全可以在我之前一剑结果了她!
“你知道你在做什么?谁让你来的!”我说着,全然不似我自己的声音。
“你知道你在做什么?你不可以杀他!杀了他,你要去堕仙洞的,他可是你父亲!”
到底是谁跟她说我杀了他便要去堕仙洞的,我事后回想这场景时心里冒出了疑问。
但当时,我只听到了她的那句「他可是你父亲」,我被气愤冲昏的头脑那时冒出一个令我毛骨悚然的想法。
难道清儿也同天上那些不明事理的神仙一般么?她也不相信我么?是不是在所有人看来,我都不应该去杀他?
他不是十恶不赦的人,但他必须要为一些事情负责!不管世间如何看我,我今日都要他血债血偿,谁也不能阻拦!
恐惧和愤怒彼此纠缠,使我生出一种罕见的勇气和力量,我一掌将她击开,朝他刺去,她修为低微却依旧不依不饶地追上来挡在他面前,惹得我十分心烦。
我最终忍无可忍,不知为何笃定她一定会在最后关头听我的话躲开。于是我狠狠一剑朝她身后的人刺去,并大叫道:“躲开!”
“你如果决心跟着我,就要听我的。如果你不愿受人控制又如此多话,那我们就此别过。”我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可是,她这次没有听我的,她没有躲开。
我的剑深深刺进她身体里,剑气裹挟着冰凌沿着剑刃迅速地向她身上攀爬。
不!我的心陡得落下,我冲上前握住剑柄猛地,她吐了一口鲜血,殷红,刺目,落得我的剑上星星点点,然后像片轻飘飘的叶子向下落去。
“我要杀了你!”我喊道。
然后猛地冲向他,不再有任何阻碍地,割下他的头颅。
第88章 顺遂之下的暗涌
他的血溅了我一脸,他死了,死在我的手下,我没有想到这一剑这样轻易。
说实在的,我什么感觉都没有,闻讯赶来的天兵天将将他收拾了,向我拱手道:“天帝不是说三天后么?凌云上仙怎么今日就……”
“罪犯意欲逃跑被我就地斩杀,板上钉钉的事早三日又何妨?”我说道。
他看我的眼神带着一丝蔑视,那个眼神我看过无数遍,恍惚间差点以为是我父亲的魂魄未死附在他身上,怎么会?
我将剑在袖子上擦了擦装回剑鞘,又道:“我同你一起回去面见天帝,此事我亲自禀报。”
“是……”
“你们先行,我随后就去。”
“是……”
杀了他并不如想象中的轻松,我的剑很快,容不得人犹豫和思考,我余生都在感谢我的剑很快。
在我做过的无数噩梦里,有一个噩梦名为原谅,原谅父亲的所作所为,心甘情愿地剔出自己的仙骨救同父异母的哥哥,然后嫁人生子,无疾而终。
这个噩梦的可能性现在由我亲手扼杀了,想到这里我稍感欣慰。
清儿!我刚刚松弛的神经此时又紧绷起来,我抽出剑时手指掠过她的脖子,封了她的经脉,她被方廷带走的,我看见他了。
天空很晴朗,偶尔有几只鸟掠过远山,我叹了口气,最终还是决定先回天庭复命。
我踏上云阶,一些神仙围在一旁窃窃私语,我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但是他们躲避我的样子很直接,看起来生怕与我有什么瓜葛。
“白凌!”有人声从背后传来,是昭月的声音。
我回头看他,他似乎因追我而来很是匆促,喘息了片刻,然后站在下面的云阶上抬头对我说道:“无论如何,我都恭喜你。”
他的表情很严肃,我看不出有什么恭喜的意思。
“好……”我回应地前言不搭后语。
“见过天帝后,去观生海看看她,也许……她等待你的时日不多了。”他又说道。
我的心因他这句话狠狠抽动了一下,竟扯出一个微笑道:“我知道,放心,我不会让她有事的。”
我咽了下口水,转过头继续向上走。
“如果你需要什么,不管你需要什么,若有我可以帮上的,尽管来找我。”他在身后又道。
我回头看他,他一身银色衣衫显得整个人十分挺拔,和我印象里那只火红的狐狸相差甚远。
我冲他点了点头,露出一个感激的笑。
天帝果然没有因为我提前的斩杀而怪罪于我,这一切是那么顺遂,就像一场梦境,这种顺遂反而叫我更害怕,怕平静之下又潜藏着什么暗涌,怕第二天睁开眼发现这只是一场梦。
我很感激天帝,今日之事更多因为我赶上了一个「好时机」,若不是律令更改,谁也休想动得我父亲分毫。而我就那样轻易地将他斩杀,如释重负来得实在太快。
“白凌,你要知道,你的顺遂是前人千千万万的坎坷换来的。”天帝道。
这次只有我与她二人,她没有叫我那虚空的名号。
“我知,我的感激无法言表。”我说道,“天帝为何将我叫到这里来?外面一众天兵等着天帝下旨如何善后。”
“我有事要对你说。”她转动她手上的一个镯子,随即抬眼看我,“你曾拿过浮云镜,你可看过你母亲的事?”
“不曾……”我道。
我拿着那镜子,一心只想知道我母亲死时的真相,其他的,顾不得看,也不敢去看。
“当年她与渊冰成亲其实是一个局,而你,便是这个局的目的。”
我没有说话,她继续说道,“我十分看重你们女娲一族,也十分需要你们。只是女娲一族向来有孕育的浩劫,后代十分稀少,而当年渊冰刚刚立了战功,不管是力量,还是修为,都对改善你族之缺有大大的裨益,只是渊冰本人性情极差,暴躁易怒,与女娲一族以女为尊的观念相去甚远……”
她说到这里时,又转动了一下她的镯子,“但你的母亲还是毅然决然地成亲了,为了生你,她不仅忍受身体的疼痛,还要忍受精神上的折磨。”
“所以呢?”我打断她道,心里产生一种预感,那种预感叫我整个人变得躁动不安。
她并未被我的语气激怒,轻哼了一声道:“那我就直说了,渊冰的性子并不适合做将军,他专断独行,不听号令,可偏偏又战功显赫,斩蛟龙一事你应当知道吧,天界已对他有众多不满,却找不到一个合适的机会……如今倒是好了,我想由你来接替将军一职。”
“我?我是他的女儿,难道不会继承他的专断独行和不听号令么?”
她笑了一声,“别说气话,我知道,你此时一定有被利用的感觉。但是你本来也是想杀他的,我们是两全其美,不是么?”
世事一定不会那么顺遂,但凡顺遂了,之后一定是更大的坎坷。
“我母亲当时是心甘情愿嫁给他的么?”我问道。
她投来的目光半是玩味,半是打量,还有一丝欣慰,“自然。这可是为了她整个族群。”
“可我怎么听说,她并非心甘情愿?还为了一个女子闹得满城风雨。”
她歪了歪嘴角,“满城风雨倒不至于,她出嫁前确实有个相恋的女子,无奈情感经不住考验,她便死心了。”
我没有再问下去,母亲是否毅然决然我不知道。但我出生后的时时刻刻,都能感受到她并非心甘情愿。
“为了全族?可笑!”母亲即使病着也很爱喝酒,喝醉了就喜欢说这句话。
她会光着脚从那张榻上走下来,然后就着月光在窗前翩翩起舞,她流泪,又大笑,甚至喋喋不休作着忏悔,她总是握着那只白玉的簪子,偶尔会叫一个名字,那个名字是……
“你需要多少时间准备接任?”天帝问道,她的声音猛地将我从记忆里拽出来。
“我不愿……”我说道。
像忤逆父亲那般。
她将手旁的酒杯挥到地上,“不愿?你母亲做了这么多就为了今日这一刻,你竟不愿?”
“天帝可曾想过,我未必是个乖乖听从指挥的棋子,费这么多心力布这个局,怎么没有想过这一层风险?”
“呵,自我上任以来,渊冰就处处与我作对,此局最大的价值便是由他亲生女儿一剑将他处死,解我心头大恨。
风险?与这个相比,我通通不放在眼里。你别忘了,你还有弑父之罚没有落下。若你愿意当这个将军,我便免了此罚。”
“天帝不怕众仙议论么?我若愿意当这将军,天帝竟予弑父之人如此大的奖赏,如此,天下人都要纷纷效仿了。”我笑道。
“你若愿意,其他事都有法子解决。”
“我不愿……”
我再也不愿做谁的傀儡,谁的也不行!
“哼,那三日后你便去堕仙洞吧!”她扔下一个折子,落在地上散落开,赫然写得齐整。
她什么都想好了。
“是……”我回道。
“你……”
我转身离开那间令人窒息的屋子,其实那屋子华贵得很,鲜少有人被准许进去一瞧,我以往也幻想过里面是什么样子,不过如今只觉得它像一个华贵的笼子。
我只想做自己,我在心中呐喊。
我迫不及待要做自己!
即使只能做三天的自己,即使要为做自己付出极其昂贵的代价,我也心甘情愿。
可是为什么呢?为什么做自己也需要付出代价?
我离开天庭,径直去了观生海,我的心里一直记挂着她,我清楚那一剑的分量,如今只有我能救她。
我刚到无明的院子门口,便看见昭月正站在那儿焦急地等待着。
“天上的一切都交代好了么?”
我点头……
“天帝说要如何罚你了么?”
我摇头……
“那就好。快随我来。”
我没有告诉他,三日后我就要去堕仙洞了,没必要叫他提前为我伤心。
我跟着他走到一间屋子门口,他走在我前面,将将要跨进去时突然停下了脚,一脸尴尬地朝我看着,我心生好奇,快步走近向里一瞧,方廷正趴在床边睡着,手里握着她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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