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姐,不要皱眉。”她突然凑上来用手轻触我的眉头。
洞外的阳光洒进来,刚好落在她的头发上,她的一双眼睛似水,我的心跳得很剧烈。
我其实偷偷看过她很多次,极其认真地看过她,她卧在洞口时,她熟睡时,她奔跑时。
“姐姐,这怎么办?”她抬起被树枝草叶划破的腿,上面布满了细细的伤口。
“柜子里有药膏,自己拿去涂。”我冷冷道。
“哦……”她嘟起了嘴,又举起手臂,“姐姐,手也受伤了,拿不了。”
她化为人身后便总是绕着山疯跑,好像有挥洒不尽的精力,我有时会偷偷跟在她身后,像个猥琐的盗贼,暗中窥伺着她在做什么。
上午,跑去同山上的猴子精吵嘴,中午趴在草丛里睡懒觉,下午,她又去了池塘。
她明明同我一样是无家可归的人,为什么又与我这么不同?
她的行为举止不受限制,做什么都有种浑然天成之感,她的笑热烈灿烂,甚至让我炫目,睫毛弯弯,眼神璀璨,若世间的花只能为一人盛开,那便是为了她吧……
我在那种暗中的比对中,看见了自身的苍白,我像是父亲书房中那些被催熟长大的灵草,那样剧毒,那样阴暗。
“那叫你白梧清如何?”
梧清,谐音无情,她既然情感这么丰富,那就叫无情吧,我在心里想,怀着一种不怀好意。
“梧清……”她念叨着。
为了掩盖我的小心思,我便随口诌了一个缘由,她没有看见我带着恶意的眼神和玩味的笑,单纯地如一张白纸,我也曾那样过,可我如今变成了这样。
“我喜欢这个名字!”她笑起来,俯身又凑近我,一双大眼睛紧紧盯着我,然后突然在我的额头上亲了一下。
我感到脸有些烧,强硬地用冰凌之术命它冷却下来。
“你……你这是干什么?”
“我看凡人就是这样表达爱意的,姐姐,不喜欢么?”她低下头嘟囔道。
“不……喜欢……”
“原来姐姐喜欢!”她抬起头恢复灿烂的笑。
“与你聊不到一起。”我拂袖。
我与她那样生活下去,她虽睡在洞口,但夜夜总是在睡意中偷偷爬到我的榻上来,从背后紧紧地将我抱住,我扔开她的胳膊,她立刻又搭上来,逐渐地,我竟已习惯,那种紧密的包围。
“大小姐,这是……”有个替父亲传信的手下看见了她。
我没有说话。
“大小姐,若是将军知道了……”他拱手跪在我面前,“望大小姐勿要因一时小利忘了我们的大事,眼下万妖灵丹还未集齐……”
他说什么我后来没有再听,眼睛落在洞口追蝴蝶的她身上,确实是个问题,若被父亲知道很麻烦,于是我将那手下杀了。
但他的话多少警醒了我,我这是怎么了,我是嫉妒她!对,我之所以收留她只是想看美好的东西如何陨灭。
我忘记了我的本意。
白凌,你不配拥有她这样的人……白凌,你有很多事要做……白凌,勿忘了那些嘱托。
我在脑海中臆想出来的话语,被人以父亲的嗓音念诵,那些话如同咒语,于是我对她说,“今日我带你下山,检验你这些时日的成果。”
我暗自决定抛下她,为了解除那咒语。
“姐姐,我想要这个。”她拉着我的衣袖指一串冰糖葫芦。
我晃过神来,从荷包里倒出几枚铜钱买下,放到她手里。
她一边吃,一边笑得满足,我路过卖铜镜的小摊,看见一个笑着的令我陌生的白凌。
我这是怎么了?我沿着嫉妒的路径走到了哪里?
我与她上一家酒楼,然后假情假意地嘱咐她要留心。实际上,下山时,我便一直嘱咐她要留心归路,我想她并未将我的话放在心里。
我的心里似是分裂出了两个人,一个捏作父亲的声音说道,趁此时机将她遗弃,回到正途上去,另一个则抓紧一切时机暗示她,记得归途,记得来路,用她听不见的声音说道,你若自己走回去,我便再不抛弃你。
她什么都听不见,眼睛粘在她手里的冰糖葫芦上,全心全意地沉在那甜蜜里,如同第一次我见她那般,全然不知周围窥伺着的眼睛和四伏的危机。
她趴在栏杆上睡着了,这是离开的好时机,我在心里对自己说。
我立刻转身站起来,佯装步调轻快。
今日风大,我想着便脚步不自觉回转,脱了外衣搭在她肩上,这是离别的礼物罢了,我转身离去。
“姑娘,您那桌还需要什么吗?”下楼梯时小二问我。
“不需要什么了,刚才帐已结清。”我抬手道。
“姑娘,那位姑娘……”他又问道。
“若她问起我,便说我有急事先走了。”
“好嘞……”
我绕着镇子走了很久,一路上什么也没有想,脑子里空空的,左手偶尔不自觉地想抓些什么,什么也抓不到了,只能兀自握紧。
我当真是将她丢下了,心里却没有期望的轻松感。
我走回洞里,第一次觉得洞里这样大而寂静,静得让我生出一点害怕。
洞口洞内,处处是她的气息,她睡倒的那一片花丛,洞口的那张木制小榻,给她涂空的歪倒在桌子下的药膏瓶子,买给她的系在她头发上的珠花……
“真是没用!”我恨恨说出这句话,不知是说我自己还是说她。
我最终还是走回那家店,天已黑得透透的。
“和我一起的姑娘呢?”我拉住正在关门的伙计。
“哦,她刚才一直坐在这儿等,我们要打烊了她便走了。”
“去哪里了?”
“我不知道……”
我的心在那一刻忽地收缩,像是坐上了秋千,七上,八下。
这次我是真的弄丢她了,如愿以偿,我怎么笑不出。
她这条笨蛇又会走到哪里去,我沿着周围的石板路细细地看。
果然没走多远便看见了她,坐在地上呜呜哭着,对面一只野猫龇牙舞爪。
“不是说了让你在那里等么?”这话说得我自己心里心虚。
她抬头看见我,猛地扑进我怀里,我的心随之降落,安稳着地。
那时我便晓得,我与她之间,将有无尽的牵扯。
第86章 自身虚浮怎爱人?
我那样与她在虚无山过下去,以姐妹相称,以师徒相待,我知那不是我想要的,但她是怎么想的呢?
她好像从不想什么,她的心中留不住烦事,我不知怎么开口,她察觉到我的情感了吗?我不知道。
我这种人好像天生就有过分敏感的情绪,那些我深深恐惧的事物在夜里,在我的梦里伸出手紧紧扼住我的喉咙。
所以我总是惊醒坐起来,然后瞥见身旁小小的她,我带着全身的汗又躺下。
我曾经悄悄地在夜里握住她的手,我的手很冰。我知道,所以一开始她总是甩开我,渐渐地,她似是逐渐习惯我的温度,不再甩开,甚至紧紧握住,我的恐惧在幻梦中如孤岛漂浮,压得我喘不过来气,是她的手拉着我,将我唤醒。
“姐姐,你在山下那块石头上写的到底是什么意思?”她皱着眉看我。
“到底是什么意思啊!那猴子精说,姐姐心里已经有了佳偶。”她扯住我的袖子,“佳偶又是什么意思?难道姐姐心里竟不只我一个人。”
我放下笔看着她有些愠怒的脸,脸上还有与人打斗受伤刚结好的疤,“你呢?清儿,你心中有几个人?”
“清儿心中自然是只有姐姐一个。”她笑道,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
“别再与他们打架了,你脸上的伤什么时候有尽头?”
“还不是他们找事,我都说了不准递情书,也不准上山,可还是有人偷偷的,干些见不得人的勾当!”
“哦?送情书和上山竟成了见不得人的?”
“也不是……我就是见不得他们这样做!”她答不上来,涨红了脸。
我不再逗她,半夜下山将石头上的后半句改成了「已有一尾痴缠蛇」。
我原以为日子会这样平淡过去,我自以为我对我的双重面目掩盖得很好。出了虚无山,我是父亲的傀儡,进了虚无山,我便做回自己。
直到,我母亲死的那日。
父亲说,他早就为她解完毒,所以她的死与他无关。
他极力撇清自己的样子很好笑。
我母亲死了,在我几百年没有去看她之后,死得悄无声息。
她躺在灵柩里,我摸着她的脸,冰冰冷冷的。
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她,也是几百年来第一次见她。
我异常平静,在内心里甚至有种松了口气的感觉,好像因为她的存在一直以来都叫我挂肚牵肠。
而如今她死了,让我恐惧的事情以一种迅雷之势出现的时候,我竟不那么恐惧了。
我叫来一直伴在母亲身边的侍女,她从我出生起便伴在母亲身边。
“夫人一直生病,生子……生子极伤,许是那时的后遗症,一直没有好得彻底,再加上夫人总是想很多事,大夫说,忧思成疾……”
她递来一个信封,上面是我母亲的字迹,写着,凌儿亲启。
我掏出看了看,里面只有一张空白的纸,她对我是有怨恨的,临走的时候都在怨我。
“为什么这么晚才通知我?”我意图将没能见她最后一面的失责推给他人。
“大小姐不是不准人往虚无山去么?若是惊扰大小姐修炼……”
我合了眼睛,只感到疲累。
“大小姐,将军让您……去他那儿一趟。”
我睁开眼睛,将那信封放进怀里,它如我母亲的面颊一样寒,隔着衣服冻得我心里冰凉。
“父亲……”我叫道。
“凌儿……”他伸手搭在我的肩膀。
“不要太伤心了,你母亲她病痛缠身,遍寻神医都无法医好,如今走了,也是一种解脱。”他说。
“凌儿,现在不是伤心的时候,你更应该振作起来,完成你母亲对你的遗愿。”他说。
“凌儿,我知道你在虚无山做了什么。但这时机,为父不愿怪你,但你不可玩物丧志。”他说。
“凌儿,你母亲对你的遗愿是,她希望你成仙,然后寻个门当户对的仙族结下姻缘,不可断了女娲后人的延续。”他说。
他一点儿也不了解她,甚至从未试图了解她。所以撒起关于她的谎言时表现得那样拙劣。若我从未跟着母亲生活过,便会相信他的话。
我看着他,扯出我惯常使用的微笑,道:“是。”
然后换得他对乖女儿的连声称赞。
我没有回虚无山,我去了母亲的碑前,人总会死的,所有人都是,那现下发生的一切还有什么意义?
所有爱我的人,我爱的人都会死的,母亲死了,清儿也会死,这一切到底有什么意义?
我的脑子空空,有种空前的疲乏,靠在母亲的碑旁睡了过去,那是唯一一次,不在清儿身旁却睡去。
母亲的死有蹊跷,我有那种预感,但是我找不到任何的证据,我有时甚至怀疑蹊跷只是我自责出来的妄想,她是怎么死的,没人能够清楚地回答我,这种含糊和不在场叫她的死亡更具真实性。
我无比相信她的死亡,又无比怀疑。
“父亲,我已修炼完毕,即刻赶回虚无山作历劫准备。”
“好女儿,你母亲在天之灵一定会安息。”
我不是静坐着等待答案自己出现的性格,我雷厉风行到了有些武断的地步,我急着作出某种决定来使一些事情快速翻篇,饱受父亲教育的岁月教会我一件事,从不问自己想要什么,想做什么,而是本能地服从他说的什么和我应该要做什么。
我一定要成仙,我别无选择。
那种想用做些什么掩盖悲伤的欲望是那么强烈,我得承认,我从头至尾都是一个极其自私的人,在我与清儿的关系里,我不曾给予承诺,不曾在乎她的感受,甚至不曾想过与她的未来。
我不配同她在一起,不配享受她的爱,看着我的剑刺入她胸口时这种想法更加强烈了。
我原以为,我随方廷去渡劫那日便是我同她在一起的最后一天,我设想过我的一走了之,设想过她的等待、疲乏,继而放弃等待。
我从未设想过会有人为我放下一切,甘心在人间陪我渡劫。
“白玉簪子和绿步摇,你更喜欢哪一个?”
这个问题恐怕我自己也难以回答,我变为人身,消去记忆,但没有改变我自私的本质。
历劫这件事本就是一场虚幻,它是将过往境况缩小的一场幻梦,你会在历劫中遇到被装饰过的恐惧。
所以赵幼宁也身陷我的境况,她从出生起便被规训,被限制,被告知要成为什么样的人。
她到底是不是我,我无法回答,她在很多事情上的决断和勇敢都远远胜过我。但她最终还是不堪重负走向自我毁灭,我会不会也同她一样……
我不知道……
所以若清儿忘记我,倒是件好事。
我拿到浮云镜实属机缘巧合,不过拿到浮云镜一直在我的计划中。
因为织锦我得知通天晓地阁,在天上明里暗里打听了些那道人的喜好。
可是我的问题她却说的云里雾里,最后还是在方廷的帮助下,我从一只燕雀手里拿到浮云镜。
拿到浮云镜之后,我一直将它握在手里,我好奇,又胆怯,母亲到底是因何而死,如果知道真相比不知道更痛苦……反正现在知道真相也于事无补……我辗转反侧,如果真相是令人痛苦的,那还要不要去寻找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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