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在宅子里给人做饭,很难顾得上我,我也算是吃百家饭长起来的,村子里的大娘都很好心,经常将我叫到她们家吃饭。
后来我逐渐长起来,又喜欢跟着戏台子上的武生学些花招唬人,就成了村子里的孩子王。
一个人玩石子,一会儿就觉得没意思了,我正在纠结要不要跑到镇子上去找我娘,背后传来一阵脚步声,我转头一看,是一个带着面纱的白衣女子,面纱之上露出一双清亮的眼睛,像会说话似的,看着面生的很。
“你是谁?”我站在石桌子上比她还要高,于是我叉起腰睥睨她道。
“我从这儿过,小姑娘,我想问你,你知道杏花村怎么走吗?”
“杏花村……”我长这么大,这方圆十里我几乎都跑遍了,从未听讲过有什么杏花村……
“不着急,你慢慢想。”她的声音柔柔的,我不好意思再叉腰站着,于是便从桌子上跳了下来。
“这附近没有叫杏花村的地方。”
“啊?可是……”她从怀里掏出一封书信,“这上面写了就在涌泉村的旁边呀,难道这里不是涌泉村么?”
“这里是涌泉村没错,但我真没听说过有什么杏花村,你那上面写得什么,能给我看看么?”
“行……”她将那薄薄的纸张递给我,我才疏学浅,只识得一些简单的字,我接过一看,上写着“涌泉村旁三里见水,过水即见。”
三里……三里处是河,“姑娘,难不成这杏花村是,哦,你说的应该是杏花亭,不是什么杏花村,只是河中间的一个小亭子,你去哪儿做什么?”
我将纸叠好还给她,她轻轻笑了声,道:“算命的说,我会在那儿遇见我的心上人,我提前来打探打探。”
我上下将她打量一番,她一身清冷模样,没想到还是个情种。
“姑娘,算命的说的你也信?今日看你我有缘,我跟你说句实话,我天天上完学就去偷听镇上算命的给人算命,我跟你说,那算命的其实是装瞎,专在赶集的时候骗外来的人。”我不自觉小声起来,跑到她身旁拉着她的衣袖低声道。
“哈哈……”她笑起来,“我可不是找镇上的算命的算的,我找的那个准着呐!”
“准?他只叫你去杏花亭么?那有什么准的。”
“他还说了我心上人什么模样,爱好什么,到时候,我一遇一个准。”
“什么模样?什么模样?”我乐于听八卦,平时没事就到处筹集八卦,好在蹭饭的时候讨隔壁大娘的欢心,从而,多吃些菜。
“她呀,一张鹅蛋脸,左眼正下方有颗痣,很爱笑,笑起来的时候眼睛弯弯的,头发梳得不规整,乱糟糟的,爱好么,爱吃东西,算命的说了,只要说请她吃饭,她就会跟我走。”
“啊?姑娘你生得这样风华绝代,心上人怎么那副模样?一顿吃的就能勾走……那是爱吃的,还是爱你?”
“唉,是我欠她的。”
“好吧,有说叫什么名字吗?”
“漫天飞花时,霜结树下池。灵动一小鹿,进我柴扉宿。”
“没听懂……什么时候遇见呢?明日吗?”
“不,还得三年。”她的眉毛微微蹙起来。
“三年?你今日就来打探?”
“没办法,我那心上人啊,情窦开得晚一些。”
我看是她开得太早一些,但我没说,成亲有什么好的,我才不想有什么心上人然后就成亲离开我娘。
“霜灵,你在干什么?”身后佟思的声音传来。
“你怎么来了?你吃过饭啦?”
“我给你带了些饭菜来,我听家里的王妈说今日镇上宅子办喜事,我就想着你娘肯定还没回来。”
“你真好……”我一边道谢,一边满怀期待地打开她带来的饭盒,里面是我爱吃却没吃过几次的油焖大虾,炒青菜,牛肉丸子,番茄蛋汤。
丰盛得我咂舌,这一餐我过年时也未必吃得到。
“这是谁?”佟思问道。
“哦,这位姑娘是来问路的。”
我正举起丸子要吃,佟思将我拉到一旁悄声道:“你怎么和陌生人讲话,你不怕她是拍花子的?”
“她长得这般美,怎么会是拍花子的?”
“越是长得漂亮就越是危险,况且,她戴着面纱,你怎么知道她长得美?”
“你从哪儿听来的歪理?我跟你说,你可别听你爹的那一套。”
“我们去你家吃吧,你又不认识她。”
“她也没怎么样啊,佟思,你的表情……你认识她么?”
我从未在佟思的脸上看见那种表情,似乎带着一股敌意,好像她深深了解那白衣女子的恶毒和危险似的。
“没事的,佟思,现在虽然天还没黑,但是屋子里已经黑了,进屋就得掌灯,我现在回去点灯,太费蜡烛了,你要是觉得不舒服,你先回家吧。”
佟思不再说话,背着手站在我身后,紧紧盯着白衣女子。
白衣女子似乎被她盯得很不自在,开口道:“小姑娘,你叫什么名字?”
我还未来得及张口,佟思便在我身后道:“你知道她的名字做什么?你又叫什么名字?”
我看着她不好意思地道:“我叫许霜灵,一个名字而已,有什么大不了。”那丸子我咽得很是匆忙,噎得我难受。
“今日谢谢你为我指路,你记住,我叫白凌,我们改日再见。”
她说完便转身走了,衣袖飘飞,吹来一种我异常熟悉的味道。
白凌……真好听的名字,改日再见,我们还会再见么?
希望她能如愿找到她的心上人。
第95章 境遇变故等闲
我在一年又一年的春风中长起来,如今我十六岁了。
这三年发生了很多事,叫我性情大变,不如往常。
十四岁那年,我娘死了。
秋风萧瑟,那宅子的老爷不知因什么事情失手跌了烛火,将宅子内院陷入火海之中,我娘虽为女子却勇于单枪匹马入火海救人,她救出宅子里的一个孩子和夫人,却身丧汹涌火海之中。
那一日,也是我最后一次去私塾念书,我的右眼皮自清晨便跳动不停,早起时娘还责怪我夜里挑灯念书,女孩子家念那么多书有什么用处,她尽管那样说,却罕见地为我煮了枚鸡蛋放在桌上,我开心地背上布包离开家门时,竟不知那一别竟是永别。
有大人到学堂喊我,我本有些气恼他们不说什么事情便将我从座椅上一把薅走,拽得我的胳膊生疼,心里想着一定要告诉娘,什么大不了的事竟犯得着这样对我,让她给我主持公道,我没想到,我娘会再也听不见我说什么。
那白布之下便是我娘了,邻家大娘也来了,我看着她用衣角悄悄抹泪,我不相信,上午好端端目送我出门的人,如今竟然躺在那里,我不相信!
我走过去,跪下来,用手轻轻去掀那白布,布下面不是我娘!那下面的人焦黑一片,绝不是我娘!
那日,我流干了眼泪,恨不得我全身的血也同眼泪一般流出来,就那样随我娘去了罢,我的嗓子也哭哑了,哭得久了就犯起咳嗽,恨不得咳出五脏六腑来。
纵然我再不愿相信。
从此以后,确是再无人为我煮白粥,再无人可纵我骄横,我再无人依靠了。
娘下葬后,我依然觉得时日虚幻不堪,像是场久不能醒来的噩梦,我多希望这是场噩梦,是我午后贪睡久了睡到黄昏,醒来便能看见她在屋子里忙东忙西,还要看见我的犯懒骂我几句。
娘!我再也没有娘了。
我躺在床上久不能寐,连着五天的时间都起不来床,我甚至不敢睁眼,一睁开眼便感受得到娘的气息,我抱着她放在床边的衣裳,眼泪划伤了脸。
“霜灵,你不能不吃饭呀,你这样下去,你娘在天上看了也不能心安的,大娘是为了救人死的,她是英雄。”我听见佟思在门口喊道。
佟思日日都来,她与我交好,我家出了这样大的事,她怎会放任我如此消沉。
但我什么也听不进去,时间久了,我甚至生出对娘的恨,旁人生死与我何干,旁人的命值得她用自己的命去换么?她走进火海时可曾想过她还有个女儿?
娘,我好想你,人都说人死后会化作天上的星,您从家的窗户看见我夜夜痛哭,是否也会心疼?
娘,我好想你。
我日日浑浑噩噩,闭门不出,饿了便死命地喝水,佟思怎么敲门我也不开,后来邻居们担心我出事,便从院墙上跳进来,开了门,我久不见阳光,有人推门进来,只觉得刺眼。
“霜灵,短短几日,你……你怎么瘦成了这样?”
我瘫在床上,一句话也不想说,佟思为我带来一桌的好菜,都是我以往爱吃的,我拿起筷子送到口中,只觉得苦涩异常,不是菜苦,而是我的心苦,娘走了,将我爱吃的性子,开朗爱笑的性子也一并带走了,大火烧没了她,也烧苦了我的心。
我其实出去过一次,那是个夜里,我独自走到娘的墓前,我带了一把铁锹,想把自己埋了,埋在娘的旁边。
因我久未吃东西,没了力气,直掘到了天明,我在土里躺下去,任土倾泻,但最后一刻我还是本能地挣扎出来,挖的不深,我终究对自己下不了狠心。
娘死了,我独自一人在世上与死何异?左右不过等死罢了,反正终究是死。
佟思也同我一样上到十四岁便不再念私塾。但她家里是福书村,还额外学些琴棋书画。
所以平日得了空闲便跑来看我,我不再如以往一样多话。反而她的话却多起来,总拣些新鲜的见闻说与我听。
邻居知晓我家的事,也处处帮扶着些,村里镇子上感念我娘的善举,也体恤我一人活着的艰辛,我虽是女子,却许我揽下很多活,我因此总是身兼多职,从早晨忙到天黑才归家。
忙碌叫我顾不得流眼泪。
我偶尔和娘一样在镇上的宅子里帮人跑腿采购,荷花时节便去采摘莲子背到集市上贩卖,也在夜里接些替书贩誊抄的活儿,什么样的活儿我都干,也随着船夫跑船,被事情填满,我就顾不得想其他。
有一日在岸边发呆等船时,佟思问我:“你今后想做什么样的人?”
这个问题她之前也问过我多次,但这次我回答道:“想做一个永远忘记忧愁的人,永远忘记烦忧。”
可是世上哪有消忧的丸药呢?我永远忘记不了忧愁,直到我死去。
十六岁的夏天,本该噪杂如蝉鸣,燥热悸动,我却如荒废老宅中的一谭死水,寂静,沉默。
清晨摘完了莲子,上午背到集市上卖,下午便跟着船夫跑船,那船直到河中心的杏花亭。
虽说是河,这里的河却甚是宽广,杏花亭原是一些王侯贵胄家的纨绔子弟所建,建在水中,十里长廊,周围种满莲花,虽在河中,夏日却是清凉怡人。
后来那些贵族子弟寻了更好的去处,夏日的这里便成了寻常百姓的欢乐地。
不仅是夏日,几乎各个时节都有人往这里来,荷花盛开便赏乐景,荷花枯了便赏岸边的红杉和垂柳,冬日便提一壶小酒去亭上赏雪。因此这河上来往的营生便做了起来。
四时景色变换在我眼里并无差异,我只看得见春日柳絮纷飞的烦躁,夏日蝉鸣焦热的苦楚,秋日萧瑟冷风下残花败叶的悲哀,还有冬日处处白茫茫的孤寂冷清。
话回十六岁的夏天,我正一趟一趟地随着船夫来回摇曳在船上,偶尔替船夫划船,大多时候就是帮着搬些东西,给客人倒茶水,这份活儿清闲,所以钱也很少。
我反正要钱也没用,能糊口便觉得满足。
那天下午很热,热得我口干舌燥的,那个炎热的下午,我遇见了她。
船刚到岸边,我还未出船篷便听到有女声问船夫,要到杏花亭去,大约下午快落日的时候,夏天的天长,晚上去杏花亭的人也不少。
但是去的人总是成群结队的,从未见过一个女子傍晚时节独自去杏花亭的。
也许是为会什么相思人吧,奇怪,我认识的女子无一不重名节,见到男子都遮遮掩掩,似笑非笑的。怎么她?
我揣着疑问钻出船篷,岸边那女子一身白衣,面庞皎洁如玉,一双眼睛明亮闪烁,眉目如画,唇似绛点,好不清丽脱俗,我从未见过这样容貌之人,霎时竟呆住。
“你站在那儿干什么?赶快请小姐上船来。”船夫道。
“哎……”我边应着边手忙脚乱地俯身去拾船头的背篓,然后向她伸手。
她搭上我的手,踏上船来。
夏天的天说变就变,刚到杏花亭便转阴落下瓢泼大雨,我和船家也上了岸避雨,夏天落雨是舒适的。纵然落雨之前叫人气短胸闷,但那郁结在一场雨中便得到消解。
我倚在杏花亭的栏杆上看雨,雨声瓢泼,我坐的位置正好面对着荷花丛的残缺,碧水荡漾,豆大的雨点轻击水面,毕毕剥剥,雨滴很大打得荷花荷叶不住颤动,摇曳之间伴着雨幕中的远山,动静相映,别是一番盎然的诗意。
我坐的位置甚巧,杏花亭十里曲折,一抬头便能看见远处的女子,她背倚亭上的柱子,目光落在花上,吹起了手中的笛子,笛声悠扬,伴着雾气,叫我伤感。
我看水看得久了,不自觉便抬头看向她那边,不巧对上她的眼睛,突如其来的对视叫我心颤,她的眼神叫我想起一轮弯月,虽皎洁,却勾人魂魄。
笛声停住,怎么……不继续吹了呢?我不敢再抬头望她,扯着袖子倚在栏杆上,想寻机再偷偷看去。
“姑娘……”有一个声音突然在身后叫我,惊得我轻声叫出来。
转头一看,那勾魂的月正在眼前,那月说道:“本想来杏花亭赏荷,却碰见如此瓢泼的雨,真是可惜,姑娘的船何时返程?”
“遇雨有什么可惜?我倒觉得雨更添了情趣。”
“哦?”她扬眉笑道,那笑烧得我脸颊发热。
70/88 首页 上一页 68 69 70 71 72 73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