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半天,两个人都没有说话。安韶华也懵了。那天晚上虽然心思不在这上面,可还是看了一眼,白纸黑字好几张。怎么放在匣子里还把字变没了?难不成惹了什么大仙儿?子不语怪力乱神,安韶华办案多年,岂不知这看上去越是人力不可为的,越是有人费尽心机地装神弄鬼,只为了掩饰背后的事。
安韶华抓住顾銛的手,盯着顾銛的眼问“荷包里是什么?有什么要紧?跟那方印有什么关系?”
顾銛看了安韶华一眼,嗓子发紧,一字一顿地说“荷包里是两封信,还有一张房契。房契是邻县一座三进的宅院,房主是顾景和、顾景秋。信是当今太子手书,说有顾家族亲,兄弟二人,去邻县,入士籍,三年后可以参加科举。另一封信是推荐景秋上州府的官学。那印是太子私印,遇官员可抵太子手谕,进兵营可调兵五千。”
安韶华听到一半,就激动的不能自已。没有人比他更了解这两封信的意义。他手抖,浑身冒汗,耳朵里嗡嗡的直响。顾銛后来说了什么,压根没听清。
他想问顾銛哪来的太子手书,话未出口,就拐了弯“只有景秋能上官学?景和呢?景和可是个好苗子,打小儿先生就说他是个有出息的,如今……如今……他好几年没读书了,怕是有些误了。明儿一早,我亲自教他。景和也别再去布庄了,我给他们兄弟俩做西席。”
顾銛笑着说“小豆苗就写了这两封。”看到安韶华激动的神色,顾銛推了一下他,又说“你是不是没留心,景和、景秋改籍是要姓顾的!”
顾銛的话过了安韶华的耳,却没入他的心。他依然保持狂喜的状态,眼睛冒火,双手狂舞,满屋子转,嘴里含糊不清地左一句右一句,状似疯癫。过了好一会儿,安韶华才静下来,问“你仔细找了吗?丢哪儿了?”
接着不待顾銛回答,一把扯着顾銛回到顾銛屋里,依着从前安韶华探案的法子,把书房跟顾銛的屋子都细细勘验过,弄了草灰试着找脚印,两人各自回忆了一天的行程,折腾到天快亮,还是没有任何头绪。
次日,安韶华起了个大早,牵着景秋,亲自送顾銛跟景和去上工。带这爷儿仨吃了饱饱的一顿油条豆腐脑。景和这看起来瘦了吧唧的小家伙居然一气儿吃了十二根油条!安韶华才吃了一根半!
付账的时候,那油条摊的老板娘直夸景和跟景秋,说的是天上有地上无。景秋跟在顾銛身边,人家夸他一句他就抻一下身子,那飘飘然的表情像极了顾銛。
安韶华付了账,带着他们走过街角。回身劈头一巴掌打在景和脑门上“你个饭桶!”
话音没落,景秋撒腿就跑,一边跑一边说“打不着~打不着~”
安韶华佯怒,看向顾銛“你也不管管!”他本来还给景秋准备了一巴掌跟一句评语,这下用不上了。
顾銛笑着“我管什么?被打不跑是傻子!”
四人一路有说有笑,何其快乐。
回来之后安韶华把景秋放在母亲屋里,其余的人都叫到自己屋里,原想着仔仔细细挨个儿审问一遍,可看到家里这些人,都是千里流放一路跟过来的,审问伤情分。不如干脆乍上一乍,只要东西回来,安韶华并不想把事情闹僵。
于是安韶华略思忖了一会儿,慢悠悠从牙缝里挤出一些话。大意是家里丢了东西,左不过就这么几个人,大约是拿错了。可这东西要是再不出现,他就只能报官。这无心之失,要是到了衙门,那就是刑具说了算的。
安韶华毕竟做了十来年的官,官印不在但积威尚存,吓唬几个妇孺自问还是不在话下的。前安侍郎撂下狠话,甩一甩并不存在的宽袍广袖,施施然离开。只等着明早之前,那东西完璧归赵。
午饭后,安韶华跟往常一样歇晌。
刚醒来不久,月娥拿着新做的鞋子来叫安韶华试试。顺嘴说起景和已经十九,不小了。前几年先是家贫,后来是动乱,都没给说个亲。现在太平了,应该开始相看了。还有瑾瑃和景秋同年,如今都十二了,该找个营生了。
安韶华没有马上回答。
景和的婚事,安韶华倒是觉得不用急。若是找到了那手谕,景和更能说到一门好亲。景秋开春会去州府官学,将来的造化说不准。
至于瑾瑃,这倒是需要想一想的。原本自己每次去铺子里的时候都要带着景秋的,可景秋如果改了士籍,自然是不能经商的。那就要重新培养一个人了。
于是就告诉月娥,景和跟景秋的事儿月娥不必管。瑾瑃么,下个月开始跟自己上铺子里学着管事吧。
月娥闻言死死低着头,安韶华只当又是嫡庶的事儿刺了她的心。所以想着晚上就去月娥房里,好生抚慰一下。
入秋天凉,天时也一天比一天短了。
傍晚,顾銛回来,精神不错,可脸色依然差得很。在饭桌上略坐了一会儿,筷子都没沾就回房了。安韶华亲自端了一碗粥去了顾銛房里。
果然,顾銛已经歇下了。安韶华少不得又是一阵劝慰,顾銛嘴上说事情交给安韶华他就放心了,可脸色依然不好。天色渐渐暗了,顾銛屋里没有点灯。强撑着跟安韶华说了一会儿话,顾銛开始有些犯迷糊。
景和做工的那家布庄前几日上了新货,像他这样的小徒工不论是作什么的都要跟着卸货、归置、清点、入账,每日都要很晚回来。安韶华知道,顾銛近日来每晚都要等着景和回来,再一起吃点。于是也不会强逼他喝这白粥。
安韶华想到这里,顺道拐去厨房,看留下的饭菜是不是够吃。
厨房灶上热着小半锅水,篦子上放着剩下的小半碗粥,和半碗小菜。这不够啊,安韶华暗暗想。仔细一找,果然在案板上还有切好的面,上面捂着盆。安韶华看了看,这样应该够了。
民间有句老话儿,说:半大小子,吃穷老子。景和十八,正是能吃的时候。想想景和早上的吃相,安韶华轻声笑骂“这个饭桶”。
变故来之前总是一派安静祥和,那天也是。
变故来之时总是看似与平时没有什么区别,那天也是。
变故之后回想起来却有那么多征兆,空留余恨,追悔莫及。那天也是。
已经是深秋了,前几日刚下过一场雨,正所谓一场秋雨一层秋,这几天分外的冷。天将黑的时候,竟然起风了,不大会儿功夫,冷风呼啸,吹得窗户呜呜响。
平日里安韶华睡前习惯在院子里四处看一看,看四处妥当了,才回房。可今日想着拿东西的人也许会摸黑悄悄物归原主,所以安韶华从厨房出来,就直接去了月娥房里。
白日里因着孩子的前程的事,对月娥有些亏欠,安韶华是想着要安慰一下她的。
月娥心不在焉,好像有什么心事。安韶华搂着月娥躺下,钻在被窝里都觉得被窝里也是凉飕飕,屋子更是四下里漏风。外面刮大风,屋里小贼风,嗖嗖地吹得人脸冰凉。安韶华把月娥的脚放到自己腿上,月娥体寒,总是脚凉,这样的天气更是受罪。
如今家里母亲身体不好,月娥素来体寒,顾銛这几日身子也不大爽利。安韶华就说,干脆先买些炭,明天就先给各屋把火盆子烧起来吧。
安韶华等了半天,也等不到月娥说话,以为月娥已经睡了,安韶华也渐渐生了困意。刚迷迷糊糊要睡着,顾銛来敲门,说景和肚子痛,要拿些银子找大夫。
安韶华闻言,就起身穿衣裳,他从搭脚被子底下抽出自己的衣裳,月娥翻身起来按住他的手。“不过是表哥前一阵子去他房里几天,今日不去了便来邀宠。”
听这话音,想来是这几日跟顾銛走得近了,冷落了月娥,怕是月娥又吃醋了。况且今早带着顾銛跟景和景秋去吃了早点,瑾瑃哥儿几个还从来不曾有过这种待遇。看着月娥又有些愧意。
“孩子病了,总是要去看的。”安韶华说着披衣起身。
月娥顾不上穿衣裳,三两步冲过来,拉着安韶华的手急急地说:“这天气乍冷乍热的,便是着凉了也是有的。真要是病了就应该去找郎中,找你做什么?”
月娥的手凉得不成样子,却出了好些汗,还微微颤抖。安韶华心疼得没着没落的,抓住月娥的手爱怜地贴在自己脸侧。月娥一脸娇羞,小手顺着里衣就钻了进去。
安韶华顿时没了跟顾銛周旋的心思。反正家里的银子从不避着避着顾銛,安韶华隔着门大声说,若是疼得厉害就去找郎中。若是不打紧,就多喝点热水,笼上个汤婆子,等天亮就好了。
急切地轰走了顾銛,这夜自然是美的。
第5章 变故
第二天一早,天不亮安韶华就去敲顾銛的门,哪知道顾銛不在。当时他心里猛地一沉,说不出的慌乱。
等开了院门,才看到顾銛抱着景和晕倒在门口。顾銛烧的滚烫,景和却早已经冰凉了。
众人正手忙脚乱,把人抬进来,打发瑾瑃去请来县里最好的医者秦大夫,又让景秋去棺材铺买了口棺材。
等秦大夫来了,才知道顾銛抱着景和半夜去就去找了他。但那时景和已经毒入五脏,药石罔效了。这小的没了,大的还得活,这一看诊不打紧,顾銛肚子里还有一个,月份尚浅,可头天晚上顾銛抱着孩子又是翻墙又是找大夫,后来……
这孩子肯定是保不住了,现在看来大人也不好说。
只听一声脆响。竟是安老夫人打了月娥一记耳光。月娥二话不说,马上就跪下了,哭得凄凄惨惨,竟比守在顾銛床前的景秋哭得还大声。
兔儿在一边帮腔:“老夫人,顾公子是因为疲累伤心才小产的,这景和大少爷是吃了毒蘑菇去的,这都跟我们奶奶无关啊!老夫人应该记得,昨晚咱们可是一起吃的!那饭菜都没问题啊!”
安老夫人的身子本来在流放的时候就伤了根本,这几年也是靠汤药撑着,如今乍闻噩耗,怒急攻心,指着月娥的头顶“你,你,你个……”话没说完,就晕厥过去了。
众人又是一顿忙乱,秦大夫为安老夫人开方子,宁玉去买了药,萱娘这边熬药,再各自伺候着安老夫人跟顾銛喝药。
唯有安韶华一脸木然,旁人在他身边跑来跑去,他却只是一言不发地抱起景和。想起头一天早上自己劈头那一巴掌,他轻轻托起景和的脑袋,细细扒拉着头发,别是留下什么伤。没有伤,什么都没有。
安韶华把景和抱在自己怀里,冰凉凉,硬邦邦。景和身上散发出一种并不属于景和的味道,安韶华听人说过,那叫死气。活人闻了会……会怎样来着?
管他呢!
抱紧景和,安韶华试了好几次才晃晃悠悠地站了起来。这小饭桶死沉死沉的,真不白瞎那十二根油条!
安韶华抱起景和要进屋,被月娥拉住了。“表哥!”月娥好像要说什么。但安韶华的表情太吓人,月娥一时间竟说不出话。
兔儿在一边也说“老爷,现在不是争这些的时候!少爷还年少,未娶妻。怕是……怕是来不及送去老家的祖坟了。咱们还是去棺材铺找人来给少爷入殓吧”兔儿说着,跪在了安韶华前头。
安韶华垂眸看着这主仆二人,未置一词。绕过她们,把景和抱回了自己房里。安韶华关上门,一个人静静地,仔细地给景和梳洗、擦身、换装、入殓。不假他人之手,连景秋要来帮忙都被他默默地挡住了。
安老夫人是晚间醒来的,醒来之后竟口不能言,身不能动,只是看着窗外流泪。唯独见了月娥,眼神像淬了毒的刀子。
秦大夫来了之后,却只说尽人事听天命。写了一张方子,又写了两张纸的饮食和起居要注意的事项。
景秋见秦大夫来了,又把秦大夫拉去顾銛屋里。顾銛一直高烧不退,脸色通红,表情凄苦,牙关紧闭。秦大夫又诊了次脉,说当务之急,是先降温。这样烧下去,只怕醒了人也废了。
家中突然遭此剧变,所有的事情都落在安韶华肩上。安韶华强撑着一口气,忙里忙外,忙进忙出,强迫自己什么也不想,一刻也不停。
吴县这边的习俗,孩子满了十二,死了就要配冥婚的。这是景和一辈子最后一件大事,安韶华暗自想着,哪怕多花些银子,多找些地方,也要找个年龄相当、品貌端庄、清白人家的好姑娘。也算……也算老子给你娶上了媳妇儿!
老安家,也要娶媳妇了!安韶华,也能当一次那喜堂上的高堂了!
哈哈哈……可喜可贺啊!
白发人送黑发人,人间凄苦不过如此。依照习俗,父母不能为孩子守灵。可安韶华睡不着,他靠坐在棺旁,眼泪却流不出一滴。心里空落落的,酸疼。
这夜是冷的,却没有昨晚那般冷。也不知昨夜那寒风中,顾銛抱着景和,是怎样去找的大夫。夤夜上门,也不知道他敲医馆门的时候是否忐忑。不知道秦大夫说话是否留情,说到景和病情的时候语气是否委婉。景和那热乎乎的身子,是不是在顾銛怀里渐渐凉下去的,顾銛……
顾銛自己还怀着身子,抱着那个沉甸甸的小饭桶,竟跑了半个县城。那小饭桶可真能吃啊。尕小子!
天渐渐亮了,没有风,满天红霞美的不可方物。冷。安韶华活动了一下将要冻僵的手脚,呵……还活着。居然,还活着!活着好啊!活着,给儿子相看媳妇去!
吴县清晨的薄雾中,有个瘦高的身影,走得挺胸抬头,却那么悲凉。
顾銛依旧昏迷,家中尽是女眷,不方便近身伺候。于是一直由景秋照顾顾銛。
好在第二天晚间,烧虽然没有退,人却醒了。景秋跑来找安韶华。彼时安韶华同月娥、萱娘都在母亲这边陪安老夫人说话。
景秋进门,先向安老夫人行了礼,问了安,又说了两句表孝心的话。才对安韶华说“父亲,爹爹醒了,他问你那信可找着了?”
安韶华并没有回答他,马上起身去看顾銛,可等他过去,顾銛又睡了。
夜里,安韶华依然睡不着。他披了件大氅,站在景和棺旁,一言不发。没有人知道安韶华那几天每晚守在景和灵前想了什么,安韶华自己也不知道。他似乎一夜一夜都没睡,却似乎什么都不曾想。
几天之后,人们发现,安韶华很少再说话了。那段日子,在安韶华的记忆里,短暂的很,乱的很。只留下白茫茫的一片模糊。几乎是一片绝望的虚空。
安韶华记得,那是景和出事后第三天。
当时,德高望重的法师,正在给景和诵往生经。忽然瑾瑃跌跌撞撞地冲到自己面前,说景秋掉河里了。安韶华赶忙带着人就往河边去,等他们去了,景秋已经被人救起来了。安韶华托人去请了秦大夫,自己抱着景秋往家跑。
回到安家门口,秦大夫正要出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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