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安韶华找到月娥的时候,月娥在洞府里发呆。被安韶华一吓,顿时脸通红,眼睛睁的大大的,噙着两汪水,恁的美煞个人。
年少的安韶华也许是当年还没有探花郎的文采,结结巴巴说不出个完整话。月娥却懂了,只盯着那鹅黄的裙摆说,等华表哥差人来提亲。
两人恰是三月三定情,几日后安韶华悄悄写了这首诗差人递给月娥。
两个月后,月娥来家里给祖母请安,之后又跟灵儿(安韶华的嫡亲妹妹)呆了两天。托灵儿给自己送了这个荷包。月娥并不是什么才女,她会的诗并不多。月娥就把这首诗绣在了荷包上。
这个荷包陪伴了安韶华好多年。月娥过门第二天,安韶华把那个荷包亲自收起来,放进书房的暗格。
打那之后的十几年里,安韶华外出办案的时候,那个荷包成了贴身带着的东西。几次被逼上绝境,几次死里逃生,次次都是用手按着缝在心口的荷包。
直到获罪之时,搜身的官差看到了这个荷包。那时候的这个荷包,已经褪色开线,还在角上都打了补丁,狼狈破败之余,看一眼就是满满的暖意。那官差打开看了一眼,什么话都没说又还给自己了。
在吴县的那些年,这个荷包被收在放契约的匣子里,直到月娥失踪,连匣子带荷包一同不见了。
如今,这个荷包竟又在自己手里,月娥还在自己身边,自己的心境却已是沧海桑田。如此这般情境,真不知是老天的补偿还是讽刺!
思及此处,安韶华再也躺不住了。他恨恨地猛坐起来,翻身下地。
听到安韶华起身的声音,月娥也赶紧坐起来,准备服侍安韶华穿衣。安韶华回身握着她的手把她塞回被里。“还早,我先去练一会儿剑,等到时辰了,我陪你去拜见祖母。”看着月娥谨慎又羞怯的样子,安韶华少不得一阵恍惚。
月娥当初也是有过这般小女儿娇态的,这么一来就又记起不少事情。当时……当年……上辈子,唉!这叫什么事儿!都不知道该如何说那仿佛发生过一次的事儿了。现在想来,也许是庄生晓梦。
思及此处,安韶华又放下心来。子不语怪力乱神,也许不过是自己梦魇了。南柯一梦,淳于棼的梦里不也是荡气回肠的一辈子么?当太守,娶公主,前后二十余载,官位显赫,儿女成群,家庭美满,万分得意。后外族入侵,公主病故,一梦惊醒,竟只是一枕黄粱。
如今自己不过是昨夜酒喝多了。安韶华自己结了这桩心事,只觉得更是意得志满,兴致盎然。出去院子里舞了一会儿剑,发了汗,更是心情舒爽。
沐浴过后,安韶华一边穿衣,一边想,在那个梦里,自己起的迟了,也没有练剑。直到天光大亮,他才悄悄起身。梦里是福贵端了洗漱的水进来,伺候自己洗漱。欢喜端了他今日的衣服来,依稀记得是一身雨过天青的衣裳,搭配的是殿试之后顾锋送给自己的白玉冠。因为看着这个东西就想起顾銛,安韶华狠狠地瞪了欢喜两眼,让他换了玉簪。自己穿了一半,桂儿就扶着月娥来了。欢喜见了月娥,行了半礼,叫了声“阮侧夫人”。月娥当时就脸色不大好看了。当时兔儿又挑唆了两句,说什么侧夫人不是妾之类的,
隐约记得福贵跟兔儿顶了一句,好像是用律法里的话。说起来,福贵本来是福伯的族孙,家里原是良民,也识得字。后来家道中落,来京里投奔福伯。福伯看这小子是个好的,就荐了他来给安韶华做书僮。谁知他这端方的性子,一两天内竟然屡次忤逆月娥。
仿佛记得,不久之后,有天自己去衙门当值,回来才听说福贵不小心打了书房的一方御赐的砚台,磕出一条缝,被赶了出去。安韶华终是不放心,又特意写信把福贵送到了大哥身边。等大哥流放到吴县的时候,福贵已经就剩一口气,半条命了。被折磨得不成样子,偏生还想护着大哥跟墨香。可惜墨香那时候已经……
真是庸人自扰了,一个梦而已。
梦么,总是跌宕起伏,曲折离奇。
这有什么啊!小时候的梦里还总梦着自己会飞天遁地,撒豆成兵,三头六臂,法力无边呢。
第9章 清晨
天光大亮。
安韶华的小厮欢喜端着衣服饰品打门上进来,有那么一瞬,阳光从欢喜背后直直的射进来,罩着欢喜身上金光闪闪。欢喜对安韶华行了个常礼,唤了声“爷”,然后开始一边给安韶华穿衣,一边细碎地开始回事。
“爷,昨日的纳侧礼上,您刑部的同僚张大人酒醉,留宿了老爷外院的客房,今儿一早醒来就要走,福贵已经去送了。还有大少爷原先的同窗,户部蔡侍郎的三公子蔡季康也喝多了,老太君做主留在了听松苑,一早上福贵已经去看过了,还宿醉未醒。福贵说他送完张大人之后还会去看看。还有侧夫人带来的丫鬟婆子,老夫人没说个章程,顾公子……爷也知道,顾公子自打搬去二门外,就不大管流光院的事儿了。所以昨晚小的做主让他们都去了三门里曲觞阁的厢房,等爷今天给个话儿。”
安韶华听着,随口应着,随意瞥了一眼,心下一惊。一身雨过天青的衣裳,顾锋送自己的白玉冠。安韶华拿起白玉冠,心中一时思量纷繁。
自己住的这个流光院,是成亲时隔出来的一个三进的院子,外院有自己的书房,还有自己的如松堂,有道小门直通外面,平日里有护院守着。二门连着的是忠勇侯府的花园,从那里过去,穿过花园,就是祖母住的福寿堂。三门里,有小湖,有假山,亭台楼阁,精致非凡。除了美景,还有自己的一众姬妾。
成亲之初,自己跟顾銛都住在三门以里的曲觞阁,新婚燕尔,顾銛问起,什么是曲水流觞,自己马上找匠人在院子里做了一个。如今想来,也是有过一段琴瑟和鸣的日子的。那时二皇子尹勍(念晴,强大的意思)刚被今上放到户部,包括安韶华在内的四个伴读也一并去了户部,名曰听事,实则是给了二皇子一个接触朝政的机会。当时的安韶华自然是得意又忙碌的。
渐渐地,白天听事,晚上有时还要去一些声色场所“议事”。久而久之,也沾染了一些纨绔习气。只是平时顾锋盯得紧,安韶华稍有意动,顾锋便冷嘲热讽。失了面子,偏又不能明火执仗地找回场子,惹得安韶华有气没处撒。出门就对着顾锋,回家又是顾銛,这兄弟二人就像那躲不开的阴影魔障。
就在那时,安韶华遇上了怜倌儿。怜倌儿是个淸倌儿,只在屏风后头弹琴唱曲儿,隔着屏风,只闻其声婉转,影影绰绰看不真切才最是风流。那时安韶华内心气苦焦躁,又无处倾诉。偶然间听到了怜倌儿唱曲,其中有一句“相识满天下,知心唯一人”,那越热闹,越孤单的心境一下子被点破,只此私心里把怜倌儿当做了那个知心人。怜倌儿也是安韶华后院这么多女人中,唯一未曾染指的。
安韶华私下里给怜倌儿赎了身,又在永乐坊置了个宅子,把人往哪儿一放,就过上了神仙般的日子。无事时便去听听曲,品品茶,看看书,观花望月,听风赏雨,好不惬意。
后来,顾銛生下景和,安韶华就把怜倌儿带了回去。谁知两天后,等他回家,才知道顾銛去求了祖母,自己搬到二门去了。安韶华一怒之下,便彻底不再见顾銛,算来,有一年多了。
想来也好笑,要说安韶华对顾銛没有情谊,他不至于为了顾銛的自作主张而气愤至此,也不会当时就封了曲觞阁,一年多以来,一个接一个往家里抬人,多少女人明示暗示想要住进曲觞阁,都被他挡回去了。要说他对顾銛有意,也不会……
又想到梦里的一些事,在那个梦里,顾銛直到最后,还是给安家留下了一个血脉,是不是……是不是对自己情根深种?安韶华做这样一个梦,究竟是有什么暗示?
大约是梦里的记忆太深刻,有些事情明明是新近发生的,却显得遥远有模糊。蔡季康,好熟悉的名字,却总是隔了一层什么,记不起来。
只记得梦里,一大早福贵顶撞了月娥,自己当时就说,反正家里没有“三少奶奶”,以后在流光院里就这样叫月娥吧。然后还把三门里的庶务都交给了月娥。这下,满院子的人都知道该巴结哪边了。
看看,自己对顾銛还是有气的,梦里还在生他的气。当初顾銛刚过门,居然就敢跟祖母说,自己是个男人,不能被叫做“少奶奶,少夫人”,祖母居然应了他,让满府的下人都叫他“顾公子”。顾什么公子!他就是那忠勇侯府安家的三少奶奶!儿子都生了,还公子!呸!
安韶华正想着,桂儿扶着月娥出来了。欢喜见了月娥,行了半礼,叫了声“阮侧夫人”。
月娥还未待发作,福贵在门口唤了声“爷”便推门进来了,一进来,也向月娥行了半礼,叫了声“阮侧夫人”然后就在安韶华身侧站定,小声回禀刚才送张大人和蔡三公子的始末。
发现欢喜、福贵对自己行礼很是敷衍,月娥内心难免有些急躁了。后院的女人天生对一些细微的态度很是敏感,尤其是赖以生存的那个男人的态度。欢喜、福贵是安韶华身边最得用的人,若是安韶华不在,他俩就可以替安韶华做半个主的。如若他俩人前人后都这样……不能,不行,绝对不可以放任!
月娥毕竟只有十六岁,心里想的,都写在脸上。安韶华一边穿衣,一边看月娥这里变戏法儿一样的变脸,心里一下一下地抽疼。可叹自己,果然是个傻的。
当年长子满月后,安韶华曾亲自登门探姑姑口风,欲求纳表妹为妾。姑姑当场变脸,直言月娥是自己的心头肉,就算阮家不如安家显赫,也断没有上赶着做妾的道理。安韶华顿时心灰意冷。
回家之后,连着几天魂不守舍,祖母追问之下,安韶华吞吞吐吐才说了七七八八。祖母笑道:“华儿你不知家有女儿的父母心,可知当朝律法?男子无功名者,四十无子方可纳良妾,贱妾倒是可以,可你舍得月娥为奴为婢?舍得你俩的孩子将来低人一等?你如今只是一生员,依律只得一妻一妾。若他日中了举人,则可有一妻,一贵妾,一良妾,一妾。若是能中了贡生,则可有一妻,一侧室,两贵妾,四良妾,八妾。你懂了吗?你姑姑只说月娥不做妾!”
一番话如醍醐灌顶,安韶华听过之后心情如雨过天晴,春暖花开,山花遍野,百花争艳……总之立马就要回房苦读,一刻都不想耽误。
安韶华连忙告退,祖母笑着打趣:“看你这猴儿急的样子!真正是个傻小子!今后遇事要多想想……”祖母的话还没说完,安韶华已经跑远了。
大约过了三四日,有天夜里,安韶华正在书房看策论,春桃给安韶华送了碗甜汤。春桃穿的娇艳,人也满面羞红。说话都带了颤音“三少爷,老太太让奴婢……奴……”
春桃是祖母身边近年来很是得脸的人,人长得娇俏不说,做起事来爽利泼辣。平日里母亲去请安的时候,也少不得有她在其中调笑逗趣,哪成想会有这样娇羞的一面,一时间安韶华竟也生出了几分心动。
春桃跟了安韶华,安夫人私底下问他要不要给避子汤,安韶华当时想着,嫡子已经有了,庶子多一些也好,显得家里人气儿旺,热闹一些,于是说不用给。
春桃也争气,第二年,就生下了秀儿。如今,又怀着巧儿。安韶华笑着摇了摇头,哪儿跟哪儿啊,梦里的事怎么能当真?说不定是庶子呢。若真是庶子,就托人去给春桃改了籍,做良妾吧。
今日的安韶华,虽依旧是十九岁的样子,却觉得内心就像一个已度过四十多个年头的老人。当时祖母的笑容,分明是看猴儿戏一般的表情。想来也是,姑姑那点子算计,在祖母眼里真正是猴儿戏一般。只可惜自己当时进了局,入了迷,参不透。
律法除了规定,纳妾的数量,还严禁以妾为妻。换句话说,无论你是贵妾、良妾,只要是妾,一辈子都别想着做妻子。但是“侧夫人”却是先皇仁-宗-皇-帝在一次册封诰命的时候,无意间正了名的。打那以后,正妻亡故,侧夫人抬做继室的,便不在少数。
梦里月娥也做过这般打算,尤其是顾家获罪的那几年,要不是安韶华死咬着不肯休妻,大约月娥也成了正妻了吧。
安韶华一时失神,这边兔儿和福贵已经唇枪舌剑几个回合了。
“……我们小姐可是姑爷明媒正娶,八抬大轿抬进门儿的侧夫人!你再这般张狂,小心我们奶奶治你个大不敬!”
“大祐律明文写着:‘凡以妻为妾者,杖一百。妻在,以妾为妻者,杖九十,并改正。若有妻更娶妻者,亦杖九十,后娶之妻离异归宗。’顾公子是贵妃娘娘亲自赐婚给爷的,你现在一口一个‘你们奶奶’,究竟是谁大不敬?”
安韶华愣在当地,梦里福贵也是说了这么一句,也是这般的义正辞严,然后……然后安韶华眼前浮现了福贵死前的样子,瘦骨嶙峋,唯有那双眼睛死死地盯着自己“三爷,墨香是大爷的人,以后……若是有个万一,求三爷成全他一番情谊。三爷……您是安家的嫡子,切不可……”
不可什么?福贵那端方的性子自己还能不知道么?那苦痛压抑又怪诞至极的梦,难道是神佛给自己的提示?
安韶华面无表情地看了月娥主仆一眼,转身走了。
留下吓傻了的主仆二人,跟垂头看不到表情的福贵。
第10章 顾銛
安韶华心中烦乱,几乎是任人摆布着穿好衣裳,就出了门。
时值冬末初春,清晨的空气冷得很。一出门,安韶华的五脏六腑便被这凉气激地齐齐打了一个激灵。安韶华抬头,看到了二门。鬼使神差,想起梦里,他陪月娥去向祖母请安,顾銛没有出现,只是派人来说,不必向他请安。
梦里的自己,是在十几天后,祖母寿宴的时候才见到了顾銛。那时自己满心只有月娥,月娥稍稍提了一下,自己就兴冲冲地带着月娥去给祖母请安,然后准备顺势把月娥介绍给来贺寿的夫人们。谁知半路遇上母亲身边的严嬷嬷,被好生训斥了一番。依稀记得严嬷嬷说,月娥是侧夫人,一个侧字,就定了乾坤。若是自己带月娥去见那些正室夫人,难免让那些夫人以为,在安家看来,她们只配与侧室相交。
严嬷嬷是母亲的陪嫁嬷嬷,礼数向来是极好的。安韶华虽然不太懂,却没有不听的道理。把月娥劝回去,自己去拜见了祖母。祖母差人把顾銛叫了来,看了安韶华和顾銛一眼,没有多说什么。安韶华明白祖母的意思,整个寿宴,跟顾銛扮了好几天的恩爱。
祖母要听戏,不知道为什么,梦里来的不是玉堂春,而是一个叫做红伶班的,听说是自己那个郡主大嫂找来的。
这红伶班是个女戏班子。这种女戏班子都是近些年打南边过来的。贫苦人家的女孩子,卖到戏班子里,从小调-教,若是刻苦练功,那就让唱戏。红了便是一番清白人生。若是不好好学戏,那也无妨。这种女戏班子说白了,总有一些台面上不能说的心照不宣的龌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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