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笙露骨的目光在那个人脸上流连一番,谁知那人根本不问他“除非什么”, 手指飞快在他额心一点, 一个画面突然冲进了郁笙的脑海。
天地间是浓重的黑与红, 郁笙仿佛闻到了, 充斥在空气中如有实质的,鲜血的味道,脚下的土地泥泞不堪,每走一步都有液体迸开,溅在人的鞋面上,而漫山遍野的,是无数人族残破的尸骸。
有一个黑色的身影缓缓从尸山上走来,只一眼,郁笙就认出来了,那是他自己。
他怀里抱着一个瘦弱的白衣人,虽说是白衣,但其实布料早已被黑红的血液染透,那个人毫无声息地靠在他怀里,他听见自己喉咙中哼着怪异的小调,眉心魔印如血,凌乱的黑发在风中扬起,飘到了那个人的脸上,他动作温柔地抽出一只手,把飘到了那人脸上的发丝拂开,喃喃道:“怎么就死了呢?”
“醒醒,再不行我可要去天上找你了。”
“我也没说……死了就可以走掉了呀?”
天空中传来一阵阵银铃般的乐声,郁笙抬起脸,昏黑的天空中,一片金光劈开浓雾,向人间打开通天之门。
金光落在了郁笙的脸上,也照亮了他怀里人的脸,那张脸美得像是人偶般,恬淡安静的模样就像睡着了。
那张脸,渐渐和郁笙面前的人五官重合。
郁笙猛然回神,那人正站在他面前,仿佛在等他发表观后感似的仰着脸看他,两人的距离近极了,郁笙即刻往后退了一步,又发觉这个动作好似在怕人家似的,郁笙挺了挺胸,笑嘻嘻道:“原来是来找我报仇的。”
那个人摇了摇头,略微困惑道:“我也是才发觉,原来我的劫也是与你有关。”
“也?”
那个人点点头:“我下凡之因有二:破劫,寻人。”
“寻谁?”
“一个……以杀戮道强开天门,妄图瞒天过海之人。”
“那你可找错人了,我对天界一点兴趣都没有。”郁笙无聊地打了个哈欠,席地而坐,手一挥,四周木枝自动聚拢在他面前,火苗燃了起来:“那破的是什么劫?你们神仙也有劫?”
“不知道……”那人思索着,一字一顿道:“是会令我消失的劫。”
那人看了火堆一眼,又看了在火堆边上烤手的郁笙一眼:“你这是在做什么?”
“烤火啊。”
那人歪了歪头,缓慢在火堆前蹲下身。
郁笙直接抓过了他的手,拽着举到火堆旁,温暖的气流覆盖了他俩的手,郁笙:“你的手怎么这么凉?”
那人呆呆地看着他,感受着郁笙温热的手指贴在他手背上,片刻后,他的手也微微热了起来:“好了。”
郁笙:“什么好了?”
那人不说话。
“那你现在就认定了,偷天换日的是我,对你下手的也是我喽?”
“不知道。”
郁笙才不信他不知道:“不知道你跟着我干什么?”
“要试一试。”
“……怎么试?”
“可错杀,不可放过。”那人歪着头乖巧道。
郁笙登时握住了腰间的罗刹剑,这把剑是他从族里悄悄带出来的,刚跟他不久,用着还有些不顺手,因为魔剑罗刹向来是魔尊佩剑,他现在只是魔族少主,还没能彻底得到这把剑的认可。
罗刹剑嗡嗡地在他手心里震动,郁笙握紧了剑:“老实点。”
谁知下一刻,那人靠过身来,手按着他的膝盖,探头至他胸前,目光新奇地望着他腰间的剑:“这是什么?”
“……剑,闪开,小心它抽你。”话音未落,罗刹剑猛然从郁笙手里挣脱出来,一剑鞘抽在郁笙下巴上。
“哇——”那个人往后闪了下,眼尾弯了弯,惊喜道:“这就是人族的本命剑吗?”
“……”郁笙确定了,这个神仙没有脑子,他完全糊弄的来,不必太过提防。
往后数日,这个人都尾巴似的跟在他身后,说是要观察他的一举一动,并且监督他从心向善,郁笙时时刻刻在怀疑,这人说的什么七念是假的,他明明就是个菩萨。
杀人,不准,不准就不准吧,他一个从极北溜出来玩的魔族,跟人又没什么仇。
教训追他回去的部下,也不准,说他手段太过粗暴,有失风度,行吧,他可以忍。
抓只山鸡烤来吃,还不准,说山鸡也是生命,不该遭你毒手。
行!
看在美人揽着他的胳膊软声软气地阻止他的份上,郁笙把辛苦抓住的山鸡一扔,山鸡拍拍翅膀飞走了,落下满天鸡毛,精准无误地避开大美人,全部黏在了郁笙头发上。
忍了一星期,郁笙憋上火了,牙龈肿了一圈,这下他什么也不想折腾了,只想来点苦菜子根茎泡水去去火。
于是某天走在路上,他的手伸向了长在路边的绿油油的苦菜子——
那人按住了他的手,皱着眉的小表情我见犹怜。
郁笙终于免疫美人计了,他恶狠狠地甩了甩那人柔软滑嫩的手,没忍心甩开:“我就拔根野草!我怎么了?!我怎么了?!”
作者有话要说:
奚飞鸾:达咩。
第099章 改变
那人拉着郁笙的手, 无辜地眨了两下眼,剔透的瞳孔忽闪忽闪,睫毛如两把小刷子, 轻轻抓挠着郁笙的心:“那是……”
“那是生命!”郁笙恶狠狠地反手拽过他, 一手按着他的后脖子,一手指着地上那绿油油的苦菜子:“它是生命, 我就不是吗?!啊?!”
似乎是第一次见郁笙态度如此暴躁,那人吓得往后缩了缩,睫毛一颤, 面色无辜又茫然,然而他的态度和他柔软的外表截然相反, 只听他温柔又果断地丢下两个字:“不管。”
“???”郁笙被噎了一下,心中邪火直冒, 他自打生下来,从未有谁敢忤逆他, 即使他把族中事务甩手不干跑出来游山玩水, 也没人敢说半个不字,魔族向来洒脱恣意,他是万万也没想到,有一天他会被人管得死死的,且这人半点不讲道理, 比他们魔族都要猖狂。
这人实在太过离谱,郁笙怒气上头,整个人蒙了一下, 反倒顿时不那么气了, 他的脑子里闪过一个疑惑:我一个魔族, 为什么要试图跟个傻得冒泡的菩萨讲道理, 我是有病吗?
“来来来,我也不跟你浪费时间了,我这个魔难以教化,你杀了我算了,来,照这儿砍。”郁笙拽起他胳膊,往自己脖子上一比划:“来啊!”
那时候的郁笙随性又潇洒,带着一股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劲儿。
那个人却把手抽了回去,小声道:“允许你浪费时间。”
“允许?这话的口气可真不小,您是我那烦人的爹呢?还是我那早逝的娘呢?要都不是的话——我凭什么听你的?”
那个人呆呆地看着他:“烦人的爹是什么意思?”
“……”郁笙的嘴角逐渐浮现出微笑:“你一个神仙连这个都不知道?关系比较好的人之间就用爹和儿子称呼,就比如我俩现在,你就应该叫我…”
“儿子。”那人学会了抢答。
“……”郁笙的笑容凝固住了:“不对!你应该叫我爹!”
“为什么?”
郁笙笑嘻嘻道:“因为我比你高。”
“唔……”那人深以为然地点点头,在郁笙期盼的目光中缓缓开口:“爹。”
话音未落,头顶雷声大震,一道十几尺粗的猛雷从云间砸下来,直直劈向笑容僵在脸上的郁笙。
他仓促抬头,扑面而来的电光已经照进了他骤缩的瞳孔,眼看着雷光将要把他吞噬,旁边的人轻巧地挥了挥袖,雷光顿时消弭于空中。
那人奇怪地看了眼天空:“天雷近日好不听话。”
“……”
“…………”
郁笙终于安生了,安生得仿佛一尊雕像。
接下来的日子,郁笙听话了几天,那人说要给他讲经,引他向善,绕开以生灵为祭强行登仙的结局,去走一条光明正大的康庄大道。
第一步,就是抛弃手上魔功,转修其他正道。
“要不修无情道吧?”
树下,春风拂面,郁笙躺在草地上,嘴里叼着根狗尾巴草摇来摇去。那人坐在旁边,歪头问道。
“可别了,大道无情,六亲不认!”郁笙一下子翻坐起来:“神仙哥哥,你瞧我像是个无情的人吗?”
“像。”
郁笙皱眉看着他。
“……不像。”那人终于察觉到他脸上大写的不满意,慢吞吞改了口。
郁笙又躺下去,一伸胳膊,拔了身边的几根狗尾巴草,拔到最后一根,他被那人轻轻打了一下手背:“不许扯花。”
“这不是花,这是草,我拔它们是为了帮助它们进行种子的传播,这是功德无量的大好事,等我下了地狱它们一家老小都要找我磕头的。”郁笙习以为常地敷衍了他几句,手上动作飞快,不出片刻,几根狗尾巴草就被编织到一起,变成了一只毛茸茸的小狗。
他递到那人面前,炫宝似的。
那人愣了一下,伸手接过来,惊喜道:“这是你吗?”
“……这是狗。”
“狗是什么?”
“狗是……就是……”郁笙挠了挠头:“呃……一种四条腿的动物。”
那人的目光在郁笙的胳膊腿上扫了一遍,看上去很想说郁笙也四条腿。
“……哪天我抓到了给你看。”
“不用。”那人突然探过身来,俊美的脸在郁笙瞳孔中缓缓放大,郁笙呼吸一滞,脑子蒙了一下,继而听见自己沉重的心跳声:噗通,噗通,噗通……
那人二指在郁笙眉心一点,就接收到了郁笙脑海中此时正在所思所想的画面。
然而——
那人茫然道:“为何狗同我长得一样?”
郁笙猛然回神,仓皇收起了自己眼底的慌乱之意,笑道:“啊对,狗其实和你……”
那人干净的眸子正期待地看着他。
郁笙张了张嘴,仅剩的良心让他实在没法说出这大美人长得像狗,但话已经出口了一半,收也没法收,郁笙嘴角一抽,改口道:“狗其实和我长得差不多。”
“原来是这样。”那人拿着狗尾巴草编成的小狗,看着它在春风的吹拂下轻轻摇晃,毛茸茸的狗尾巴草被天边的斜阳映着,镀上了一层温和的光晕。那人的眼底是一片澄澈的欣喜。
郁笙歪头看着那人的侧脸被暖光照亮,那人半垂着的眼里映着一团温柔的光,像是初升的朝阳,明亮却并不刺眼。一切都是那么的静谧美好,不知为什么,一股欣喜之意从郁笙的心底油然而生,让他热衷于漂泊和浪荡的心突然就落到了实处。
好像不必再走了。
郁笙望着他的面庞。
他已经找到足以让他停歇的人了。
第100章 渴望
“神仙哥哥。”郁笙听见了自己砰砰的心跳声:“你……下凡间来, 仅仅是为了完成任务吗?”
那人凝望着手里的狗尾巴草,点了点头。
“那若是你一直没有完成你的任务……”
“万事必有终。”那人淡淡道:“等勘破了此难,我便会回天复命。”
郁笙的眼底划过一丝阴翳。
他静默了一会儿, 还是笑了:“神仙不是与天地同寿吗?神仙哥哥为何来去匆匆?”
“你为何想要挽留我?”出乎意料的, 那人竟然一改之前的呆愣,直接点明了郁笙心底的那点小心思。
“我……”
那时候的郁笙直白又热烈, 微愣片刻,就被那双琉璃般的眼珠子望得心化成了一汪水,他轻声问道, 声音如情话般柔软:“我若说了,哥哥可千万不要生气。”
不待那人反应, 他就欺身上来,温和的呼吸一下子扑到了那人面前, 郁笙缓缓开口:“我看中了神仙哥哥,哥哥可愿意回去给我当压寨夫人?”
那人愣了愣, 望着他深不见底的紫黑色眸子:“什么是压寨夫人。”
“就是……”郁笙翻身坐到他旁边, 紧挨着他,对着天空一指:“我原本打算,在那个山头占山为王,建个大寨子,专门——”
郁笙咧嘴一笑:“专门劫过路的修士。”
那人眉头一皱, 显然很不赞成,但听见郁笙说的是“原本”两个字,又皱着眉像是要给他一次机会似的:“那现在呢?”
郁笙的手不动声色地揽住了那人瘦弱的肩膀, 目色明媚:“现在山头就让哥哥选, 你说占哪儿, 咱们就占哪儿。”
“……”
郁笙的手背又被他打了一下, 那人转过脸,软软地朝他发号施令:“不准占。”
郁笙故意跟他呛声:“偏要占。”
“不准占。”
“偏要占。”
那人恼了,皱着眉坚声道:“不准占!”
“偏要…”
郁笙的嘴被他捂住了。
那人瞪着一双勾人的眼,毫无自觉地看着他,手上带着一股十分清淡的不知是什么的香气,勾得郁笙喉结滚动:“不准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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