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那外皮泛着绿意的鼠壳粿虽然名字怪异,但跟“鼠”可无甚关系,而是因其取田埂中的鼠壳草熬汁混入面粉制成而得名,里头包着的是绵密清甜的绿豆沙馅,这种粿的外形跟内馅为咸豆仁的红桃粿一样,都是用专门模子印出来的三角寿桃状,象征着长寿吉祥,也代表这是献给祖先神明的祭品。
“粿”被人称为潮汕小吃,其实这意思不尽然对,按照谢时的观察,“粿”应当是潮汕地区人们祭拜神明和祖先的祭品,当然,由于潮汕人民需要祭拜的“时节”实在是太多了,以至于看起来一年四季都在做“粿”吃“粿”。
谢时送的都是些耐放的“粿”,于是到了韩伋手中的时候,哪怕隔了两日,味道依旧未变。谢时怕韩伋和韩家的厨子都没吃过这些“粿”品,还专门写了吃法放在食盒里,还叮嘱他吃不完可同下属幕僚们分享,可谓细致入微。
于是,虽不逢时节,但正在官署案牍劳形,以至于食不暇饱的臣下们,都在今日夕食之际收到了自家主公派人送来的吃食,一打开,琳琅满目,酥脆香腴,顿时均一头雾水,顿时齐刷刷拉着负责来送东西的周平打听主公的用意。难不成是在暗示他们近日军情紧急,需要加班加点干活?
周平心下无奈,主子这难得的一次犒赏臣下,瞧把这群平日里运筹帷幄,指点江山的大人们给吓得,只好一个个告知,“这是谢公子从乐县送来的吃食,主子邀各位大人分享而已,无其他用意,各位大人且安心享用。”
这些臣下们才一个个松了口气,“是谢公子送来的东西啊,那就没事了。”
周平:……
原本以为这鸿雁传书,快马赠食的投喂事宜便就此暂告一段落,然而还没等韩伋将回信寄去,便紧跟着收到了谢时的第二封信,韩伋打开信一看,挑了挑眉,轻笑出声。
来信比起上一封长信,显得过于短促了些,甚至一页纸都写不满,主要是谢时此时也挺无语的,谁能想到,他只是看到养济院小姑娘送的一大束海州香薷,随口念叨了一句“色泽如此蓝的铜草很少见,地下该不会有铜矿吧”,然后就一语成谶了呢……
翌日,岑羽快马加鞭带人到了乐县,尽管一路风尘仆仆,但岑固安一见到谢时,眼睛便亮得惊人,从袖子里掏出一张舆图便道:“谢半仙,您再给指点指点,这舆图上还有何处有矿呢?我一并带人挖了。”
谢时笑得无奈,现在好了,他这些神叨叨的名头是摆脱不了了,明明他也没干什么封建迷信的事情呀。
“本人区区一介凡人,没有那本事,岑大人还是另请高明吧。”
岑羽看着他的眼神,显然不信,就连他底下的小官这回都忍不住小声道:“谢先生,您上回去了趟学田,不就点了一座田黄石矿?”
谢时:……这东西我没法跟你解释,因为我当时真的只是随手挖了一下土。
说不过人家,谢时便“威胁”道:“还想不想知道铜矿在哪里了?”
岑羽赶紧端正态度,拉着谢时坐下,主动端起紫砂壶给他倒了一杯茶,“来来来,我这次奉主上之命,随行带了不少寻矿人,探微快先跟我说说,你这次是怎么发现的这铜矿?”要知道,乐县这地方他待了多少年,可从未发现什么矿,就连异象都没出现一回,结果人家谢时来了,好家伙,一年发现两次矿,仿佛这矿从前自个藏了起来,专门为谢时准备的,也不怪他们揣测人家是神仙嘛!
谢时摇头,“这铜矿不是我发现的,”谢时从养济院小女孩送紫花一事说起,“我那话只是随口一说,哪知一旁田庄的黄管事却信以为真,回去后便找人去那采花之地探了探,竟真的在一处石洞深处发现了不少孔雀石,便将此事回禀于我。我带着熟悉地矿的一位匠人去了一趟,我没看出什么东西,但是那匠人却认为底下有矿,我才去信给伋兄。不过你先不要过于高兴,没准那只是个小矿罢了。”免得到时候空欢喜一场。
岑羽却是对于谢时的气运十分自信,当即便带着人去了谢家田庄,没发现这一探,竟还发现了意外之喜!
第96章
谢家田庄里,独属于周氏母女俩的平房小屋,阿苹从外头迈进家门,舀了水洗干净在外头弄脏的小手,然后走到娘亲跟前,面上有些难掩的惴惴不安。
“娘,阿苹好像闯祸了。”小姑娘低着头,双手揪着自己的辫子,低声嘟囔。周氏给小女编辫子的手艺很好,辫子上缠绕着紫色的小花,如同风铃一般一朵朵挂在辫子上,随着小姑娘的动作微微晃动,不仅掩盖了有些枯黄的发丝,还衬得小孩子愈发天真无邪。
周氏不解其意,将她搂过来,抱在怀里,怜惜地摸了摸乖囡的头顶,柔声道:“阿苹怎么这么问?谁欺负咱家阿苹了吗?”小孩子之前玩闹难免推搡,有时候不小心推倒了谁也是有可能的,但是阿苹是这附近乖巧懂事出了名的小孩了,从来没被别人爹娘找上门来过,谁知今天回家后就有了这么一问。
小孩子委屈地同自家娘亲告状:“可是我今日去私塾旁听,听几个大哥哥说、说我送庄主那些不值钱的小紫花,惹庄主不高兴了,要带人来把我和娘赶走……”
周氏沉下脸来,小孩子听到一点风言风语什么的就爱乱传,指不定还能编几个故事到处去说,当然也不排除一些爱嚼舌根见不得人好的大人们背地里碎嘴,被小孩子听到,才传出这么与事实大相径庭的谣言来。
周氏知晓自家小姑娘喜爱那些个花花草草,在外头看到一些特别好看的花,还会小心摘回来放家里养着。从前便听她念叨了好几回要给庄主送花,周氏是个宠女儿的,又因为养济院跟黄管事打交道诸多,能说上几句话。这次田庄的农户们给庄主送土产,周氏不仅送了自家挖到的春笋和山货,还拜托黄管事带上了乖囡最喜欢的一盆花,本是为了满足小女的愿望,没想到竟真的入了庄主的眼!
“这些人乱说的,阿苹在野外坑里发现的这些紫色小花可大有来历。”说到这,周氏起身,去屋外左右看了看,进屋后又关了门窗,才低声道:“娘同你说,黄管事他们在开满紫花的地底下,挖到了铜矿!”
小姑娘虽然不知道这铜矿是个什么东西,但还是配合着娘亲神神秘秘的语气做出了惊讶的表情,之后又傻愣愣地问道,“娘,铜矿是什么?”
周氏捏捏自家小呆瓜的脸蛋,尽量简单地同她解释:“管事每个月给娘发的月钱是铜钱,有了铜钱才能给阿苹买肉吃和买布做新衣服,没有铜钱我们娘俩就没办法活下去,而铜钱就是铜矿里挖出来的铜做的。”
“阿苹知道了,铜矿就是生钱的地方!”阿苹煞有其事地下了结论,逗得周氏眼角笑出了眼纹。
“所以说,我们阿苹送给庄主的花,不仅没有闯祸,相反,阿苹说不定还干了一件大事,能够帮上庄主呢!”
阿苹一听,差点从她娘的怀里蹦出来,笑得露出了漏风的门牙,“真的吗?阿苹能够帮到庄主大哥哥?”
周氏原本不愿跟女儿说这些,铜矿这事还说不准,她怕小孩子到外头说,传开了就不好了,但见女儿小心翼翼的不安询问,还是没忍住告诉了她,末了又叮嘱她,“在庄主允许之前,阿苹不可以跟除了娘以外的人说这事,知道吗?”
阿苹深感重任,事关阿苹最喜欢最崇拜的庄主,自然立马答应下来,“阿苹会帮庄主保守秘密的!谁都不说,跟隔壁的二虎哥也不会说的!”
隔壁的陈二虎是周阿苹的玩伴,两人虽差了几岁,但因为阿苹小小年纪便聪慧异常,还天天搬着小板凳去养济院前头的私塾旁听夫子讲课,愣是比私塾里的正经学生陈二虎还学得快,都能反过来偶尔当当陈二虎的小夫子,于是两个小孩经常一同玩耍,几乎无话不谈。小姑娘这么说,足以见她对此事的重视。
岑羽匆匆赶到乐县,同谢时叙了一番旧,便让他带着去了发现铜矿的地方。谢时上次去探矿的时候,忘了准备给那送花小姑娘的回礼,这第二次带着岑羽一行人去田庄便带上了一盒小姑娘会喜欢的头花,两匹花色适合裁了给小孩子做衣裳的上等细棉布。此外,这些礼物中最特别的还是一套小巧玲珑的文房四宝和三字经等认字书籍,明显是给小姑娘启蒙的。
岑羽见此,笑道:“听闻探微你不仅设立了养济院,还开办了小学私塾,专门请了好几个夫子教那些农家子和孤儿识字念书,还免收束脩,你呀,未免过于菩萨心肠了些,将来那些人未必会感激你,指不定还会在心中有怨于你呢。”
谢时闻言,挑眉,“此话怎讲,我做这事出于本心,本不求回报和谢意,但为何还会招致怨怼呢?”
岑羽“唰”的一声,抖开了扇子,仿若一只算尽人心的笑面狐狸,边扇边同他娓娓道来,“你想想,本是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家子,一朝得了贵人机缘,进了学堂,认了字,读了些书,懂了些道理,由此从蒙钝无知中开了一丝窍,此为“启蒙”。”
“这些农家子从此便跟普通的农人不一样了,而拥有了“蒙生”的身份,然而按你所说,你开设的小学私塾只作幼童开蒙之用,那么等这些人长大后,又何去何从呢?他们既不愿同他们的父辈们一样,老老实实一辈子种田,又无法继续念书,在学识上登堂入室……”
“如此,午夜梦回之际,会不会内心深处怨怼,你谢探微为何要打开窗,让他们看到窗外的美好风景呢?又或者贪心地希望你能继续资助他们去上书院,从而踏上科举之路改变门楣呢?毕竟你谢探微可是大善人呀,为何不可送佛送到西呢?”
谢时沉默,岑羽的话不无道理,岑固安别看整日笑脸待人,但此子一贯认为“人性本恶”,在他看来,别看如今这群人得了谢时的大恩惠,对谢时千恩万谢,但人心不足蛇吞象,难保这些人将来胃口大了,反过来恶心了谢时。
然而岑羽固然是站在谢时好友的角度,怕谢时养大了这些人的胃口,将来反倒落不了好,不过他所顾虑的这些都未曾将谢时日后的打算考虑进去。
“谁说我培养的这批学生,将来出了小学私塾就无处可去,只能回家种田的?”谢时笑着反问他。
谢时胸有成竹的神态倒是让一贯谋断人心的岑羽迷惑了,“怎么的,你还另有安排?谢探微,你安排得了一时,难道还能安排得了一世?”
谢时笑着摇摇头,“你就没想过,为何我管这私塾起名叫做小学?”小学在古代本指的是一门学问,包含了字形学、音韵学和训诂学,但谢时起名的小学私塾显然不是这个意思。
“你这小学自然指的不是文字学,那么就是识字之学了。”
“然也,非也,除了认字,我还打算让学生们都学些算学的东西。当然这不是重点,我起小学这名,实则是因为后面还跟着一个中学学堂呢。”谢时的想法其实换个现代人来看,都很容易理解,这一套不就是照搬的小学加中学的华国九年义务教育制度,只不过出钱的一方由政府变成了谢时个人。
闻言,岑羽微微皱眉,面上明显不赞同,后似想到了什么,恍然大悟道:“原来如此,探微原是有这样打算,既如此,这些人也不是无处可去,书堂中培养出来的门生,将来可成为你的左臂右膀,协助你左右,而他们受你恩情,必定对你忠心耿耿,也不枉你精心栽培一场。”
谢时扶额,这些搞权谋政治的,怎么讨论一个办中学的事情都能扯到培植党羽上去,这话说的,不知道的人以为他要结党营私呢!
两人说话这会,恰好车马辘辘,行到了谢庄。谢时和岑羽跳下车辕,便听到了不远处的养济院传来的朗朗读书声。举目远眺,春播还未开始,田间阡陌,鸡犬相闻,稚童嬉闹,往来种作的农户脸上都挂着安乐的笑容。
岑羽顿时笑道:“你这谢庄,在这乱世之中,仿若世外桃源也。”岑羽上次在此督造水泥,再来到此地,感受跟从前又有不同。
在田庄的边缘,坐落着一座小小的私塾,谢时先带着岑羽去了那,两人注意到,路过那私塾的农人都下意识地放轻了脚步声和降低了大嗓门,仿佛那是什么不可打扰的圣地。
两人站在窗前,往里头瞧去,岑羽惊讶地发现,里头坐着摇头晃脑念三字经的童子中竟然还有女娃,且看起来数量不比男娃少多少,女子同男子一同入学,简直堪称惊世骇俗,但是在这里,无论是夫子还是周围的学之,显然都已经习以为然了!
谢时看着私塾里的小萝卜头们,笑道:“古人曰:‘仓廪实则知礼节,衣食足则知荣辱’,此话从某些意义上来理解乃至理名言,但若是百姓仓廪不实,衣食不足,便由之,任之,使其不受知识熏陶,不受教育启迪,蒙昧一生吗?”
“我开设学堂,非出自培养门生故吏之意,而是以为,教育乃立国之本,民族百年大业,一个国家若要建久安之势,成长治之业。一个民族若想繁荣不衰,始终屹立,教育便不可荒废。如今我恰好有些家产,此财富取之于民,便还之于民,今日我撒下一颗种子,未知百年过后,这种子不会长成苍天大树呢?”
岑羽看着身旁的青年,心中翻涌的情绪无法言喻,许多年后,当岑羽年老致仕,闲赋家中,回首半生,在自己的闲话集中记下了这一日的这一幕,以及谢时所说的这番话。文中道,那日观谢探微说此番话,面有神光,温柔悲悯,仿若仙人抚顶,怜爱世人。
文末,已达耄耋之年的岑固安叹道,若是横渠先生在世,只怕会视吾友为毕生知己,只因谢探微此子真正做到了横渠先生所提的那句“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呀
作者有话要说: 一些注释:
1、“仓廪实则知礼节,衣食足则知荣辱”出自《管子·牧民》,意思是百姓的粮仓充足,丰衣足食,才能顾及到礼仪,重视荣誉和耻辱 。
2、“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出自北宋张载的《横渠语录》,张载世称“横渠先生”。
第97章
谢时眼角余光瞟到一道身影,忽而笑了,他指着课室后面坐着个小板凳认真听课的小不点,问身边跟着的黄午,“那就是周夫人家的小姑娘吧?”就是这可爱小姑娘送自己的花,才有了今天这一遭。
黄午看了一眼,点头道:“是的公子,那就是阿苹姑娘。”因着对小姑娘的喜爱,黄午私心作祟,有意在公子面前提了几句小姑娘的好,“因为您之前说过,只要不打扰课堂秩序,不拘他人来旁听,这小姑娘是个好学的,便日日来听课。有一日夫子见她听得认真,故意逗她,便点了她起来背书,没想到小姑娘年岁虽小,却能将《三字经》一字不落地背出来,比私塾里很多正经学生都要学得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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