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常令低垂眼目,正襟危坐,半跪在团蒲上亲手为客人斟好茶水,恭敬道:“公爷,稀客啊。”
周殷接了茶,眉目不动地“嗯”了一声。
韩沐微笑:“不知公爷今日登临我寺有何要事,小臣乐意分忧。”
周殷抬手:“也无甚么要事,是近日本公读了几本阴阳著作,特意来请太常令解惑。”
韩沐连忙道:“不敢不敢,阴阳五行之术驳杂庞大,小臣也不敢说全知全能,有什么想问的您尽管问便是。”说着又挺直了些背脊,想着国公爷此前可从不喜太常寺司奉鬼神,今日能来垂询,他可得好好介绍介绍。
周殷:“本公看《异闻通录》上所载,冥府最高主神乃东岳大帝,其下十殿阎罗、三十六狱、七十二司、九千八百冥官,日夜审判,从无断绝,如此庞大的冥府官员体系,是否冥界管理甚严,作乱之事甚少?”
韩沐:“……啊?”
太常令没想到国公爷是这样的起笔,问题太大,让人措手不及,他认真想了一下,答:“也不能这样说,冥界主要职能还是处理新丧之人的吉凶祸福,断定善恶,安排轮回的,就像咱们人间的朝廷,陛下掌舵乾坤,安稳社稷,刑狱处罚只是大局中的一个部分,不管官员差吏多少,都是不可能面面俱到纠察所有细节的。”
周殷点头:“嗯,有些道理。”
周殷又问:“本公见书上写鬼神与人沟通,可托梦、显灵、附身,那人与鬼神沟通,要如何做?”
韩沐:“这说来便驳杂了。若笼统论,占梦、星象、术数、风水、八卦、乾坤,都是凡人欲与鬼神沟通的学问,民间测字算卦、庙里佛前烧香……”
周殷打断太常令的侃侃而谈:“说具体的。”
韩沐怔了一下,试探道:“古人有刮龟甲以投紫荆木之火,扶箕垂木以画沙盘……”
周殷:“再具体些。”
韩沐脑筋急转:“那……具牒?”
国公爷反问:“具牒?”
韩沐觉得这个对了,详细介绍:“具牒,顾名思义,便是以公文行事向阴间传递信息,放置于神灵面前焚烧,人间的官员可以官印叩黑章而焚,官职越高,所诉之事越会被鬼神阅览,越易生效。”
国公爷陷入了沉默,以指轻叩小案,发出“笃”地一声轻响:“还有更直接具体的方式嚒?”
韩沐眉心一跳,这才听出味道来,脸色变了变,试探道:“公爷,您其实并不是想与冥府沟通,您是想与具体的某个死去的人沟通,对吧?”
周殷也不遮掩:“太常令能做到嚒?”
韩沐当即摇头:“这有碍阴阳法则,小臣做不到。”
国公爷不说话,只是看着他,一下一下叩着桌面。
那“笃、笃、笃”之声,稳健而清晰。
韩沐听得莫名有些心慌,又添一句:“若是人人都似公爷这般强求,这人间便要乱了套了。”
国公爷眉梢一展,也不计较,挽袖执杯缓缓品了口茶,慢慢道:“九月二十三日正午,孔捷弛马飞奔来你太常寺,急切而来,从容而去……太常令,他可不是人啊。”
韩沐心里一突,呼吸屏住。
周殷随手放下杯盏:“他来做什么来了?”
整个摘星阁的沉默,足足延续有好几个弹指。
韩沐僵硬的脸孔抖了两下,紧接着忽然绽出灿烂的笑容来,赶紧起半身,为周殷重新斟茶,“公爷,嗨,此事您早说啊,阴阳两界有阴阳两界的规则,但只要不害人作恶,都还在转圜之内,公爷明鉴,小臣没有做什么,不过是为他开了道滞留东都的文书,也是念他在国公府禁地助过太常寺的恩情。”
周殷点点头,接受了这个说法:“那文书呢?”
韩沐一顿又一僵:“已经烧了。”
周殷皱眉:“那他姓名为何?”
韩沐:“这……他自己填的,小臣没有看。”
国公爷一口气哽住,眼神复杂地看着太常令。
太常令讪讪,对面的神色让他感觉自己失了大职,赶紧低头,举杯喝一大口。
紧接着,周殷主动提起孔捷前几日为他招过旧人魂魄。
韩沐十分配合地追问:“他是怎么做的?”
国公爷复述了当日的情形还有各物件的摆放,韩沐听后不禁咂摸:“挺简便的。”
国公爷蹙眉:“是仪式有什么问题?”
太常令:“没有什么问题。”他坦诚道:“仪式这种东西,说来只是工具,是给难以突破的常人的辅助,只要招魂者自身修为到了,怎么用都可以,用与不用也可以,万事都不拘泥。”
国公爷:“那太常寺会这招魂之法嚒?”
太常令微笑摇头:“公爷,此乃禁术,太常寺守卫本朝阴阳正术,不能自己乱了乾坤。”
周殷没说话,给他一个眼神,那意思是“真的嚒?”
韩沐也不尴尬,其实他就是不会,但他没有羞耻心,毕竟他一个人跟鬼比什么呢,那位可以雷劈钟林鼎、脚踹鱼龙阵,若是与他比试,韩沐可以主动认输。
韩沐:“民间其实也有很多百姓招魂,譬如在头七点蜡想再见亲人一次,但那也只是在七日内有效,人死一旦超过三年,很多阴阳家都是没有办法的,这世间的确是有还在世的得大成者,他们也的确可以随心所欲招魂引魄不问时间,但是他们大部分都入山了,很少管世间事,更不会帮人做这种有碍天道循环的事情。”
周殷思量了一阵:“那以你看孔捷的功法几何?”
韩沐如实回答:“小臣不知他在哪里修习过,单看他展露的水准,应该是可以到我们这个圈子里名门正派的上游、民间法教的佼佼者。”
周殷:“他对你说过他其他来历嚒?”
韩沐:“他提到过他曾在土地庙伺候过笔墨,其余没有了。”
若是孔捷在场,估计就要和韩沐拼命了,才几个回合,这是把他卖了个底掉啊!
国公爷的神色自此变得烦躁起来,他撇开目光,好像在急剧思索着什么,有意识地克制着自己的情绪,调整呼吸:“孔捷为安平王招魂时,起初很长一段时间蜡烛岿然不动,他离开后绕过屏风,却忽然有焰火分离燎上纸格,本公问过他,但他语焉不详无法自圆其说。本公现在有另一种猜测,”
周殷的眼型狭长,不垂着眼睛注视着人的时候,几乎让人不敢对视。
韩沐紧张地盯着他,只听他说:“我怀疑孔捷身体里的就是唐放。”
第41章 罗府
小唐侯从宫里出来后先去了南市买酒买肉,然后提着酒肉回到了成国公府,摆好桌子,翻出镜子,招呼黄大仙和王朴,此时天色已经逐渐擦黑,王朴还没有回来,黄大仙先来了,两个人盘腿坐下,开始说话。
孔捷:“我跟大嫂摊牌了。”
黄大仙瞠目,那意思是:是我想的那位大嫂吗?
孔捷点点头。
黄大仙上上下下看了看孔捷,紧张问:“你怎么说的?都说什么了?”
孔捷:“欸我就说了一点,没有说什么,总之她知道了……诶诶诶你别急啊,咱们先理一理这个思路,我现在忌讳的是被喊前世的名字,我会回应对吧?那其实只要对方不喊我、我又不应,这不就没事了嚒?像是你也知道我是谁,我也好好的,对不对?”
黄大仙:“可是皇后娘娘能把持住嘛,她是你的亲人,又是妇道人家……”
“欸,”孔捷立刻反驳:“她可不是寻常的妇道人家,十个男子也比不过她一个女子,我在她面前耍心眼,不用怎么样就会被识破,还不如自己坦白,免得瞎折腾一场,再说她精明着呢,所谓‘上策’在她那里未必是‘上策’,蠢笨的下策反而还有可能成为上策。”
黄大仙:……
他无话可说了,生死之事小唐侯也敢这么钻空子,他还能说什么?
不过小唐侯真正想询问黄大仙的也不是这个,他比较在意的事情是:“我为什么会晕过去啊?”
并且他这次沉睡的时间也变久了,孔捷复述了自己遇到大嫂之后一系列的感受,温暖、舒适、亲密,情绪受到了剧烈撞击,然后便忽然失去了知觉。
这很可怕,若是他在外面做事的时候也忽然晕厥,这可怎么办才好?
黄大仙为他看了看身体,没有发现大恙,亦解释不明白这情况,只能作罢。
两个人正说着,门扉忽然拉开了,是王朴回来了,他晒黑了一些,关上门边换鞋边爽朗地招呼屋中两人:“我看到条子过来了,今日什么节庆,怎地摆起酒肉了?”
孔捷和黄大仙刚刚的对话就此告一段落,孔捷微笑,把一面立在桌上,对着自己亦对着王朴,笑道:“王朴,你看看这是谁?”
镜中映照的是孔捷的相貌,可是举止行为却不与孔捷同步,王朴只是略略一看,惊讶地瞪大了眼睛:“这是……这是……”
镜中的小孩微微一笑,和他主动打招呼:“好久不见啊,王朴。”
王朴眼睛直了,一下子扑到桌案边上,难以置信地看了看镜中,再看看镜外的两个孔捷,声音激动到发颤:“原来你还在!你竟然还在!”
镜中里的少年才是王朴熟悉的那个人,乖乖巧巧的眼神,爱干净,挑食、胆小,犟,这软绵绵干净净的气质身边这位附身的鬼魂大爷可伪造不出来,那位大爷平日里再装恭顺胆小,王朴也觉得他出门就准备兴风作浪,作浪还是要去争大哥的那个,如今这镜子里的孔捷眉清目秀,这是真的。
王朴很激动:“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真好,你还活着。”
小唐侯忍俊不禁:“他当然活着,我只是借用他身体一阵,到时候自己会走。”
王朴手足无措地看着小唐侯:“那那……那以后怎么称呼您?”
小唐侯微笑,指了指自己:“大孔捷。”指了指镜子:“小孔捷。”
王朴用力点头:“欸!”
小唐侯能看出来,王朴是真的挺高兴的,虽然之前他动过些歪脑筋,但大部分还是环境所迫,孔捷这小孩毕竟是和自己朝夕相处的人,他还是衷心希望他可以好好的。
人齐了,可以开始聊天了,小唐侯先起调,“王朴,你对罗府比较熟罢?你看看我这脸,”说着指了指自己的绷带,“我进宫一趟,什么都不知道呢,罗贵妃看到我先扇了我巴掌,小孔捷惹过他们嚒?”
这么一问,王朴也愣了:“她扇您,为什么?”
唐放:“不知道啊,我新来不久,所以跟你打听打听,罗府在这东都里是什么情况?”
眼前这老小子曾经给罗府拉过皮条,肯定很清楚情况,王朴也没遮着拦着,主动说:“知道知道,我与他们也算有点交往,贵妃的兄长还曾在国公府做过门客呢。”
撕肉调酱汁儿的小唐侯立刻顿住:???
镜中小孔捷主动解释:“是有这么一件事,罗师雘大人当初在府里的时候,住在我隔壁,就是现在王朴的屋子。”
“……这么深的渊源嚒居然?”
小唐侯不老实地朝着小孔捷坏笑:“怪不得那位点名要你,这是觊觎很久了啊!”
镜中的小孩生气地瞪了小唐侯一眼:“没有的事,罗大人跟我根本就不熟。”
唐放并不把这话放在心上,两手麻利地给王朴、黄大仙、孔捷依次倒酒分肉:“说说,到底怎么回事。”
王朴开始了他的主讲,“罗师雘罗师青这对兄妹是西陵人,早年家里是做小本染料生意的,败落了,总是受到他们家有钱的连襟的羞辱,在西北当地混不下去,才跑到东都来的,罗师雘这个人呢,心高气傲,是有些本事的,置业不太行,但是爱读书,脑子里有东西,他来东都是想在搏个好前程的,您知道皇城的东门又叫做‘龙门’嘛?”
小唐侯点头:“听说过一点。”
王朴:“咱们东都的皇城是在城池的西北角,皇城的北城门和西城门外即是外城墙,人流不大,不是那么重要,南城门是官员上朝的正门,宫阙高大,外面都是各个衙门和豪贵公卿的住宅,而东门呢,是皇宫日常使用的城门,这里面还有一个职能,就是可以接受官吏民间上书的,陛下移都不久就说此门‘四方士可以言得失’,所以民间也出了这么一个词,叫‘龙门望阕’,一旦你投上去的文书得了皇帝的青眼,你立刻有了可以直接晋升的门路,一朝鲤鱼可以直越龙门。”
小唐侯困惑:“那东门岂不是每日人满为患?”
王朴:“说的就是啊!很多人在东门一等便是很多年,大部分上书都石沉大海都得不到一次召见。”
小唐侯:“罗师雘也试这个门路了?”
王朴:“不不不,罗大人很聪明,他没有走这千军万马过独木桥的事情,他想办法挤进来了成国公府。”
小唐侯:……
王朴:“其实国公府很好的,能过五关斩六将地进来,但凡头脑灵活一点,勤快些,不要抱不切实际的幻想,短短半年,是足够门客赚出你在家乡五年的积蓄的,这里说的不是幕筹啊,国公爷给的幕筹不是很多,但是在这府里找些活儿干,接触的全是达官显贵,他们稍微提拔咱们这些小人物一下下,咱们就是受用不尽的。但是罗大人,当时没转过来这件事,他总觉得这里可以施展他的抱负,国公爷是陛下最倚重的人,国公爷看见有才的人还能不直接向陛下推荐嚒?这不比‘望龙门’来得快?”
小唐侯:……
他好像明白这罗大人的走势了。
果不其然。
28/73 首页 上一页 26 27 28 29 30 31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