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捷受不了地扶住脑袋,现在酒劲儿上来了,两相一冲,冲得他脑壳嗡嗡的。
周殷微蹙着眉头仰头看他,略显冷淡的眼睛里有困惑,有不解,最后他起身,在孔捷身后放了个垫子隐几,“坐着说话。”
孔捷此时头晕目眩,被他一按,立刻软倒坐下,下巴也顺势点桌,趴在了国公爷巨大的桌案上。
“干什么又喝这么多。”周殷出去吩咐了一句什么,走回来,在孔捷对面坐下。
孔捷不说话,毫无知觉地趴着,小狗一般地喘气,周殷不受影响地左手又拿一副章本,展开,口中道:“本来今夜找你是有正事要说,看你喝的样子。”
孔捷眯缝着眼睛:“你说,不耽误。”
周殷左手支颐,瞥了眼奏本,又瞥孔捷,似乎想笑:“太常令有意看你招魂,你再招一次,韩沐在你身旁护法,有难处吗?”
今日韩沐给出过如何确认孔捷身份的方式,说可以拿孔捷血肉烧灼辅之以安平王生前之物,火焰显化为紫,便是本人,但周殷觉得麻烦,想让孔捷直接招魂,阴阳眼在旁,若是他敢在招,那必然不是阿放。
国公爷这话孔捷似乎没听到,闭着眼睛没给任何回应,周殷唇角一勾,伸手打他上臂:“别装睡,听到嚒?”
小唐侯把脸埋在手臂里,歪着头、困顿顿地睁开一只红彤彤的眼睛。
国公爷:“再给安平王招一次魂,这次是正式的,有难处嚒?”
小唐侯当即撑起自己的上身,掷地有声地扔出七个字:“安平王不想见你!”
国公爷:……
小唐侯:“他很生气,说除非你坦白你和小妖精的事情,不然他不想被你招来招去!”
这真是角度清奇的拒绝。
周殷失笑:“我和他什么都没有,我坦白什么?”
小唐侯瞪他:“他说他不信,他要亲自看!”
周殷托着下颌,也不批奏章了,食指和中指沉静地贴在脸上轻敲,许久,他道:“好啊,你问问他,他想怎么看?”
小唐侯觉得自己这个计划挺完美的。
他喝了整整一碗醒酒汤,漱了口,啪啪啪地拍了几下脸让自己保持清醒,这酒太上头了,早知道不该和王朴喝这么多,小唐侯用力地吸气,两手往后用力地捋自己头发,睁大眼睛,嘴上指使着周殷把烛火吹熄好几盏,把门关上,再拿了一支蜡烛放在桌案上,“开始吧。”
小唐侯:“你只管回忆便是,安平王能看到,你干了什么他自己会定夺。”
国公爷用力地抿了抿嘴角,沉声清了清喉咙,正色道:“……好,来吧。”
一烛之隔,孔捷看着周殷,几乎是周殷集中注意后,迫不及待地投入了周殷的思绪里。
是南院,是那间挂着“沐仁沐德”牌匾的院子。
这回忆亦是夜里,小唐侯有一刹的不辩方位,茫然地在外面的檐廊徘徊了几步,四周无光,他正在思索要去哪里的时候,忽然听到里屋传来一阵清晰的笑闹声。
小唐侯神情一震,立刻找准目标地往那屋中去,随着他越走越急,那声音也越来越清晰,有人在屋中嘶喊着“用力!”,紧接着伴随一阵阵紧凑有力的撞击声,小唐侯立刻上头,娘都快骂出来了!
好啊,这他妈还说没什么,床都上了跟我说没什么!
他之前从没觉得从回廊到进门这段路这么长,小唐侯一阵头晕眼花,脚步加快,整个人以捉奸般的强硬姿态往屋子里闯,闯过内门,过了花罩,折过围屏,内室幔帐重重,清晰地能看见一豆烛火两道人影,一个人站在榻边,一个人半躺在榻上,正激战正酣。
小唐侯脚步不停再往前迈,却又猛然顿住:不对……
他环顾四周,这场面他怎么这么熟悉啊……
幔帐后面传来周殷年轻时候的声音,他粘稠含混地撑住上身,“行不行,你够了没……”躺在榻上的人两腿有力地夹住周殷的头,把人压得很低很低,难耐地低语:“继续,快,快……帮帮我……”
小唐侯整个人后退一大步,脑中轰然一片:这这这这这这这……!
他意识过来了,这里不是成国公府,这是他们晋源的故居,这是他带周殷回晋源禀明兄嫂同意的第一夜!周殷两相嫁接弄出了一个回忆!
内室狭小昏暗,反复激荡着越来越激烈的欢好之声,小唐侯赶紧转身捂耳朵!看自己的春宫已经足够羞耻的了,主要是他现在不是一个人啊!孔捷还是个孩子,周殷你这兔崽子回忆什么呢!
小唐侯掉头就往回走!
折围屏,过花罩,掠内门,屋内重峦叠嶂,他健步如飞,在他隐隐觉得哪里不对的时候,忽然间,就在眼前的最外道门扉忽然“砰!”地关上了!
小唐侯下意识出手,第一下让他找到了机会,一口气拉开了五六寸的空隙,但意识里的周殷忽然用力,立刻把那道门加固了,还瞬间给它上了一把锁头!
“国公你耍赖是不是!”
小唐侯看着那把锁都傻眼了,耳边自己欢好声不绝如缕,他就没碰见过可以这么丢人的事儿,扶着门板重重一拍:“开门——!”
第44章 丢脸
孔捷身后的一切开始变幻。
原本布置井井有条的老房子不翼而飞,一整片深蓝夜空自头顶展露出来,远处传来一阵热闹的呼喝声,火光,帐篷,胡琴,掌声,所有人都非常高兴,年纪大的胡人杂坐在火焰周围大口吃肉大口喝酒,年轻的男女围着帐篷一起转圈载歌载舞,一曲结束,所有人都兴奋地大喊了起来,拉胡琴的老乐师抖了抖胡子满脸神气,顿了两个停音,紧接着长弦陡然变高变急,其余胡琴胡笳还有小鼓一起随着加紧了节奏,咚咚咚咚腾然而起!
孔捷下意识地捂了一下耳朵。
他有些受不了这么响亮的胡琴音,但他还是走过去——他记得这里。
杂沓的年轻男女里正有自己,十四岁的唐放,他眼见着当年的自己小野马一样穿梭在这群异族人中,他从小跟着大哥走货,非常熟悉北方各部落的歌舞,跟哪片帐篷的小伙儿比唱歌跳舞都没有输过,那天他喝了酒,跟他一起跳舞的女孩应该也喝了,脸色通红得能滴出血来,兴致勃勃地和自己斗舞,这个上完那个上,因为过于踊跃还出现了好几个姑娘一起在他面前跳舞的情况。
他一看,嗯?这不行啊,他一个人哪能打得过一群人?立刻喘着气回头找帮手。
“来来来!起来起来,活动活动!”
他一眼从人群中抓住看热闹的周殷,大步朝他走过去。
周小公子整个人少见地仓皇了一下,浑身写满抗拒:“唐,唐放……我不会,我不会……”
唐放满脸是汗地拉住他的手臂强行拽:“来吧来吧!我教你,很简单的!……你试试试试!很好玩的!”
小唐侯站在外围笑眯眯地看,心道原来周殷还有这么窘迫的时候,他都忘记了,温良恭俭让的周公子被人逼着到一群年轻姑娘面前跳舞,真可比杀了他还可怕哈哈哈哈哈哈哈!
随着孔捷抑制不住地狂笑声,画面又变化了,这一次是开阔规整的二楼,天光入室,入目皆是一排排高大的桧木书架,孔捷转了一圈,勉强辨认出这好像是当年安丘先生的藏书室,两层楼高,但是他好似从来没有来过二楼,嘎吱一声,底下的门开了,一道颇没有见过世面的声音震响起来:“哇!你们这儿竟有这么多书,都是给你们看的啊,这谁看得完啊!”
小唐侯立刻认出来:是屈突那小子。他扶着围栏探身往下看,果然,当年的自己紧接着便接话了:“躲躲懒躲躲懒,反正我不看……”
“欸唐子瑰!我听说你最近总是带周家那小公子去你家马场,他能骑马嘛,你别再把人家给摔了!”
“怎么不能骑,他骑起来不必你差好不好?”
“那不行,我得替你哥你嫂看着你,万一你把周家公子一不小心弄残废了你哥从中都回来我怎么跟他交代啊,下次你喊我一起……”
二楼的小唐侯心中顿时警铃大作,他想起来自己接下来要胡说什么了!但这个视角明显不是当年自己的视角,这这这这……小唐侯惊悚回头,四处搜寻,果然,距离他不超过七步远的第三排书架后明显站着个人,浅蓝色的文雅的衣摆垂坠着,几乎不容错认。
与此同时,楼下的自己已经开始大放厥词了:“你来个屁!你别耽误我正事儿!……什么正事儿?你说什么正事儿,我也就骑马的时候能看看他的屁股,你别来我这瞎捣乱!”
小唐侯真想挖个坑把年轻的自己埋上。
他当年胆子怎么会这么大啊?怎么会在这种书香之地放这种厥词?说这种有辱斯文的话啊?并且这事儿后来周殷绝对没有跟他讲过,他一直闷头憋心里了,从来没解释过当年为什么忽然再不去他家马场并且不跟他玩了!之后跟他说话还一直阴阳怪气他!
好,说来就来,场景又换了,这次是周家府邸的墙头,这次来的人脚步有点敏捷又有点晃,先翻墙,再跳窗,然后绕过守夜的下人,摸着黑踉跄到了窗前。
小唐侯站在衣橱旁边,内心麻木,已经知道这一幕是哪一幕了。
“诶……欸!”醉鬼晃悠榻前,还没走近先被脚踏绊栽了,一个猛子扑到了榻上!
小唐侯听到周殷睡梦中被生生砸醒时发出的极其惊恐的呼叫声:……
醉鬼立刻去捂他的嘴:“别喊别喊!是我,是我!”
小唐侯:……
这种情况是谁都很可怕。
十五岁的周殷真的属于小孩中很能镇定很有修养的人了,他在巨大的惊吓中缓过劲儿来,把被子推开,探身点燃了床头的烛火,一脸困顿的恼火:“你干嘛啊?”
唐放开始啜泣,一边啜泣一边从衣服里拿东西。
一旁的小唐侯已经不忍心看了,眼观鼻鼻观口地转过身去。
十五岁的小唐侯开始朝十五岁的周殷的哭诉:“你看啊,我考得太惨了,你以前都帮我的,你不帮我!考试我也给你使眼色了,你不给我看,你还给别人看!我都没有垫底的了,你看看啊……你看我考的……”
是挺惨的。
重温过去的小唐侯也快哭了,他抱着脑袋,已经无法想象这是自己当年能做出来的事儿了。
他颤抖又惶恐地伸出手去摸自己的心口,还好,还好……小孩今天晚上喝了点酒,已经睡下了,不然这旧黄历非得笑死别人不可。
身后的场景又变了,这次是黄昏,夜风回荡,小唐侯抱住脑袋直接蹲下,拒绝观看!
他刚刚没懂这回忆的规律,他现在已经很明白了,周殷是在给他看所有他丢脸的事情,别的不记,净记这些东西!不可原谅!
“快快快!三个数,你不拒绝就是答应了!三、二、一,很好,你答应了,我们在一起,你不许反悔了!”
“咱们非得扮成这样去刺探敌情吗?胡人里最低贱的奴隶也不会穿成这样吧?”
“我不管,抓到了就是抓到了!”小唐侯伸出手,忽然摸上周殷薄薄的嘴唇,“让我看看,你能有多低贱……”
“咱们王爷就是脸显得小,小姑娘见了还以为他说说笑笑好脾气,真气人!”屈突和颜师古在凑头说话:“没事儿,让他再长长,这种脸长大了就不好看了——王爷!你怕老吗?”
“……啊?”小唐侯大喊,完全不知手下那群兔崽子在议论他什么:“啥?”
屈突大吼:“我们问——!你怕老吗?”
小唐侯仓皇了一下,远远地看了一眼周殷,有些笨拙紧张地回答:“怕啊,老婆肯定是要怕的……”
临时修整的属下们全都愣了一下,紧接着,哄堂大笑!
小唐侯埋着头严严实实地捂着耳朵,知道场景在一段一段地更换,但拒绝听拒绝看任何东西。
周殷这个讨人厌的家伙,平时看着不声不响的,结果偷偷记了那么多桩他丢脸的事情,他一动不动,不知什么时候,又回到晋源那个屋子,这一次,屋中不再有人,面前还是那一道门。
小唐侯抬头,只见那金色的门锁“咔”地一声,自己脱落。
从周殷的意识里挣脱,孔捷缓缓睁开眼睛。
烛火的火苗一动不动,周殷不说话,隔着火光看着他。
孔捷立刻站起来,头也不回地往外走。
“……诶!”国公爷起身,声音忽然紧张起来。
孔捷立刻回头,控诉:“你戏弄我!”
等会儿……
小唐侯扶额,他醉得太厉害了,有点不连戏,他敲着脑壳转动着生疼的脑袋,想一想自己该说什么,猛地抬头,补了一句:“你戏弄他!安平王生气了,你给他看的这都是什么东西!”
不行了……小唐侯是真的要撑不住了,身体里的小孔捷都已经睡得开始打呼噜了,他也要回房睡觉,不能跟周殷瞎耗了。
“慢着。”
国公爷制止住他的脚步。
小唐侯不讲道理地回头:“你要道歉啊?晚了!”
说着还像模像样地指了指屋内的虚空,“你看看看看,安平王都被你气跑了!”
周殷哭笑不得,重新坐了回去,望着他轻声说:“如果明天你还能记得今晚发生了什么,你替我问问安平王……他是不是当真不想见我。”
光影晦暗,整个书房都像是黑夜蒙上了一层薄雾,唯独桌上那一豆烛火明亮,映得那桌后的脸孔是那么的温柔。
孔捷迷惘地皱了皱眉头,像是听懂了,又像是没听懂,原地踉跄了一下,扶着墙跌跌撞撞地走了。
第45章 木楔
清晨,宿醉的小唐侯游魂般地坐在榻上。
太阳早晒屁股了,整间屋子看起来只有一个人在发呆,其实一个人叠着一只鬼在一起发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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