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放立刻转过头,顺着说下去:“正是,因为小人无意中得知了罗大人杀人灭口的秘密,罗大人这才想对我赶尽杀绝。”
“不能吧?”太子道:“丹书不是流匪误杀,罗大人替朝廷摆平的嚒?”
唐放:“并非如此,这丹书与坷尔喀酒馆的白神教有所瓜葛,罗师雘害怕丹书泄密,命同伙杀害了他,然后再贼喊抓贼敷衍了过去,其中内情牵涉甚广,细查居心令人心惊,陛下,小人愿意首告!”
这是个相当重要的转折。
你罗家不就是害怕坷尔喀酒馆事发,今日才先下手为强的嚒?
你们出完招了,该我们了。
上首的帝后听得都微微蹙起眉来,显然两个人对这个走向都没有准备。
罗家两个兄妹不禁眼珠乱动,这是他们最忌惮的事情,原本今日就是一步险棋,利用的是帝后之间对鬼神事那点微妙的不满,想以小博大杀孔捷来打压皇后党,但是没想到被孔捷乱七八糟地跳出了埋伏,又开一片战场,不容罗师雘多想,他立刻接招,“孔捷,你颠倒黑白也要有个限度,你有什么证据证明你所说的?”
唐放:“证据暂时没有,但是陛下若是不信大可派得力之人去查,当年到底是谁替丹书伪造了身份,把他列入围猎名单中,又是谁安排他靠近国公,见他办事不利又杀人灭口,这些总有蛛丝马迹,慢慢查,总可以查清楚。”
“荒谬!”罗师雘当即反驳,两眼都是怒火:“陛下,孔捷这只是在翻弄是非!”
皇后从唐放说完话便没有去听罗师雘的辩驳,反而是盯住了罗师青的反应。
罗妃细微的慌乱没有逃过她的眼,她立刻明白过来这里面有事情,还是大事情。
可罗师雘不是个好对付的,他几乎是在瞬息间想出了对策:“陛下,您清楚孔捷的身份,此人会玄门邪术,他的指正怎么可信?他说有证据,谁知是不是他提前动的手脚?”
正常的对峙都是“‘你认为’是没有用的,你必须拿出事实来”,现在罗师雘直接给了唐放新的一招:“你拿出事实来也没有用,你会妖法,你不能信!”
唐放一愣,瞪向他——
你这厮讲不讲道理?是不是玩不起?
罗师雘袖袍一摆,置若罔闻。
他本来就是倾危之士,靠着嘴皮子吃饭,这么多年一直以来合纵、反间、离间,手段不断,本来就是攻击端完美,防守端也不错的工于心计之人,不然皇帝也不会从那么多人里把他捞出来。
唐放虽然也能说会道,但是此前一招罗家兄妹已经打了底把他困住了,太子没有说话,把头低下去细细思索对策,皇后头疼地捏住鼻梁,留下“孔捷”和罗师雘两人你来我往你一句我一句地混战,两人一时僵持,竟然谁也不得寸进了。
一片混乱的扯头花中,有个人忽然清清冷冷地说话了。
“或许……”
殿中忽然间默契地静了一霎。
大家扭头去看,只见一直无动于衷安静看戏的国公说话了:“陛下,今日再这样下去怕是得不出什么结果了。”
他说的是实话,只是那声音冷清又低沉,让人心里无端地发虚,罗师雘目光一转,竟有些如临大敌。说着,周殷平静地看向罗师雘,慢慢道:“丹书之事我也知晓,罗大人说孔捷的所有指控不可信,调查取证都会受邪术妖法的蒙骗,那我们不如换个方式验证呢?”
国公是个不会发空招的人,一时间,皇后看了过来,罗师青目露戒备,太子也转过头去,期盼地等着他的小叔叔说话。
周殷则抬起头看向皇帝,这两个人都是面庞消瘦、骨骼感明显的男人,冷静优雅中自有一股高智沉着。
周殷:“陛下,这些日子臣在太史阁找了些书籍,上面载有一种人间与冥府沟通的方式,名’具牒’,人间官员可将王法难解之事具本写清,以黑章盖官印,焚烧以请鬼神相助。今日来合欢宫前,臣正好在太常令的协助之下烧过一份,摘星阁扶箕已经给出了回执:允。”
唐放在周殷说起“具牒”时表情便瞬间复杂而微妙起来,所有人也没有想到一向与鬼神无涉的国公竟然忽然说了这么一番话,一阵长久的沉默后,昱辰左右看了看,沉了一口气,尽职尽责、又小心翼翼地给小叔父递话:“不知国公刚刚具文求的什么?”
周殷不慌不乱、不疾不徐地说:“丹书与坷尔喀一案。”
罗师雘脸色当即涨红:“荒谬!如此鬼神之行怎么采信!”
周殷看向他:“对,具牒显形很难采信,所以本公请求的是丹书鬼魂于今日子时入陛下之梦,届时皇后娘娘、费如霭大人、刑部主官与大理寺主官会同时入梦,三法司官员俱在,陛下有任何疑问,都可以亲自勘问。”
……
……
……
这番话说出来,整个大殿一瞬间陷入了难以言喻的惊奇感,所有人都瞪着眼互相看了看,颇有些不确定地急剧思索。
没人跟王朴对视,观摩了全程神仙打架的他张大了嘴巴,不确定地想:国、国国……国公刚刚说什么?
但是周殷似乎并不觉得这件事有多么惊世骇俗,表情还挺认真严肃:“为保公正,请陛下今日敦促几位官员准时入寝,但不必说具体事由,明日核验之时,罗大人是否卷入坷尔喀酒馆之事,是否雇凶害人,谁是谁非,一切自有定论。”
帝后:……
众人:……
做梦断案,罗家兄妹已经傻眼了。
大概有实绩的人就是这样,他说话永远有底气,永远可以让人认真听着,大家明明觉得匪夷所思还不敢轻易反驳——但国公这段话说的实在是太梦幻太神奇了,他是直接抛出了一条此前从来没有出现过的解决方案,进入了一个人间无法解释的法外之地:
罗大人不是说人间的方法害怕孔捷做手脚嚒?那好,那咱们就不用人间的方法,集体入梦断案行不行?
他就像是面无表情的人,冷冷地一刀下去切住要害,如果这么高难度的事情都可以实现,那在之上拿到实情只是雕虫小技,得到的结果也可以让所有人心服口服,而今日一旦事成,这件事卷入的所有人,对鬼魂,对幽冥,都会有另一番的看法,“孔捷”的嫌疑可以洗脱,你罗家也再狡辩不得。
罗师青的嘴唇已经白了。她是了解这些东西的,也知道国公说的这些一旦得到回执,那便是可行可测,但是不能测,一旦测了,他们家这一输便是一败涂地,再无翻身可能。
罗师雘嘴唇哆嗦了一下,下意识应对:“……国公这个法子有太多不合情理之处……”
周殷冷淡地看了他一眼,也不恼,纯粹没有表情:“随大人怎么想罢。”
罗师雘:……
国公根本不会和罗师雘争执,他就像个资历过深而显得冷淡敷衍的老师,把自己该说的说了,爱懂懂,不懂拉倒,反正我讲了,你们回去等结果去。
便是唐放都被周殷这一手都震呆了,怪不得他刚刚让自己躺平就行,原来他早就准备好了,原来刚刚在太常寺他两手交替着写情诗是因为等扶箕的结果太慢太无聊……天啊,他是怎么能想出这种办法的?他都没找自己商量,三两下便把这事儿办了……
唐放茫茫然地看着,心中一边消化这件事,一边十分出戏地窃喜起:自家男人,真聪明。
皇帝听到此处其实心里已经很有数了,丹书被“孔捷”说起的时候他还没有明显的偏向,但是周殷一开口,他就意识到事情不对劲了——他太了解周殷的性格,有能力,无野心,绝高的智力天赋,若非事关重大,他绝不会以这种方式插手。今日皇帝原本是以为是处理家中小事,但是现在显然是有人多了个心眼,想遮掩已经涉及到北方的复杂外交。
罗师青小心地看着眼前男人的脸色,知道他已经有了偏向,可是她无法甘心,一时间瞪大了眼睛,眼底不知不觉中爬满了血丝,悲怆道:
“不知我罗家何时得罪了公爷?以此虚妄之事指正……国公不觉得荒谬嚒!”
她声音实在凄楚,如此美人落泪,让人不得不听。
周殷无声地看了她一会儿,站起身,从袖口拈出另一份奏本来,罗师青神情一跳,那一瞬间还以为国公要拿奏本砸她,只见周殷却只是拿着奏本在指尖轻轻旋转了一下,没有不耐烦,心平气和又十分漠然地说:“贵妃娘娘,其实本公准备了两份具牒,还有一份没有来得及烧——丹书无辜枉死,他身份敏感易引人误议,本朝来日怕也很难还他公道,所以这份具本写着:若人间之法不得判定,则请于阴曹,许冤魂自行复仇。娘娘,您想我现在焚烧嚒?”
冥府不是人间,它更相信因果报应,更近天理人心,有凌驾一切规则之上的自然法则——一旦冤魂允许自行索命,那就不是一个好死这么简单的。
常做亏心事,就怕鬼敲门,罗师青“唰地”一下变了脸色,整个人呜咽一声,瞬间瘫软在地。
第65章 骂人
奏本的封皮是暗纹描金的,里面的具文乃是国公亲笔手写的,黑字黑印,叩国公章,皇帝拿在手里,看后,合上,一下一下敲打着手边软枕。
大顺这位开国皇帝对鬼神之事一向无感,家国祭祀从来只是照章办事,正常礼敬而已,若有人深究他的内心是信还是不信——他其实是不信的,因为不重视,所以也不恐惧——但是贵妃如今的反应,已经超过了正常的恐惧范畴。
皇帝面无表情地看了罗师青一会儿,紧接着,抬头问周殷:“坷尔喀一案进展到哪一步了?”
帝王的嗓音带着一种奇异的沙哑,他无意去审什么丹书,径直问国公。
周殷答:“主案犯已落网。人在边境被截住,现正由颜师古亲自带人押解。”
如是,罗家兄妹彻底没有了狡辩的余地——用人的重量级可见事件的优先级,颜师古,当年安平王麾下数一数二的人物,开国名将之一,如今惊动了他亲自押送,可见国公已经翻出了坷尔喀的多少内幕。
皇帝的表情很克制,但是此时呼吸的起伏变化,明显是让人感觉到他是动怒了:“罗师雘。”他沉声他喊底下人的名字,目光锋锐,问:“你是想自己亲口供述,还是等过几日再自辩。”
罗家锤人不成反被锤,事已至此,罗师雘也没有什么再遮掩的必要了。
“陛下亲审,国公为证,臣还有辩驳的余地嚒。”罗师雘胸口急剧地起伏了一下,知道大势已去,此时陛下还愿意给他们一次机会让他申辩,他当然要好好抓住,想罢起身拉起啜泣不止的妹妹,在殿中央安静地跪好。
皇帝表情冷淡地“嗯”了一声,嗓音嘶哑,拿着奏本的手轻轻摆了一下。
一直侧立在旁的高公公见状,立刻打手势命所有的护卫和宫人退下,王朴被架着抬走,“孔捷”环顾四周,见高公公没有让人带自己出去,周殷趁乱抬手,食指“笃、笃”两声敲在身侧的椅背上,唐放接到提示赶紧不着痕迹地坐过去,然后再若无其事地抬起头,偷眼瞧着上首的大哥。
皇帝:“太子,你也出去。”
昱辰原本也想混个位置坐一下,此时被喊破:“父皇……”
皇帝眉心微蹙:“出去。”就在同时,高公公端着托盘走上前去,皇帝快速地拈起托盘上的碗盏,一口饮尽,这个速度非常快,若不是高公公随即又递过去漱口水,外人只因为陛下是饮了一杯茶。
昱辰见状,面上有些不服气,但一个退步,还是乖乖行礼走了,唐放看着大哥那行云流水的动作,此时心里才倏地沉了一下,这才意识到,大哥还病着——两方人马在他面前打了好几个回合了,竟然也没有人提这件事,好像这屋中人都知道,但是见怪不怪地全当没看到。
如唐放所见,顺高祖近日的确是病了。
从围猎场回来他便染了风寒,回宫这几日一直宿在合欢宫中,原本今日没有大朝会,他不用起五更爬半夜地上朝理事,他便想在合欢宫多歇一歇,晨起看了一眼小十四,罗氏忽然提起孔捷一事。小老婆要闹家务,这原本没什么,他离京一个月,想着有些小事的确是不成体统了,便想趁着今日点一点国公和皇后注意着些,原本以为两盏茶功夫就能解决,没想到拔出萝卜带出泥,现在俨然不是家务事了。
唐耿眉心微蹙,快速地喝完满满一碗汤药,推开高瑾递过来的漱口水,目不斜视地把药碗扔回托盘里,提过精神后,朝罗师雘道:“说罢,朕听着。”
·
这么一会儿的功夫,外面的天色已经彻底地暗了,夕阳转着宫墙琉璃的折角,发出最后一缕暗淡的紫光,转瞬间又寥寥散尽,只落下一幢幢浓黑的身影。合欢宫外的侍卫宫人站了里三层外三层,各个垂眼凝眉,默不作声,这些近侍已经敏锐地感觉到,今夜必有大事发生。
合欢宫内铜漏“滴答”一声,罗师雘的陈情已经结束。
算他乖觉,大致把自己做过的事情交代了:贺若可汗,白神教,坷尔喀酒馆,丹书,围猎名单,还有其中的穿针引线,但他只承认自己做过一次,坷尔喀的霍塔与贵妃几次接触想要暗害陛下,他们都含糊了过去,只承认贺若可汗想借白神之力谋害国公一次,他曾卷入其中。
周殷原本已经进入了“我正事办完了”的低耗能状态,表情看似认真,实则走神,唐放坐在他身边,清清楚楚地听着他在心里嘀咕:“这会什么时候能开完?”、“合欢宫还走不走得出去?”、“今晚睡在哪里?”、“晚上要吃啥?”乍然听到罗大人如此大费周章地谋害自己,那纷繁的思绪忽然一停,面露不解,看了过去。
皇帝的目光转到了“孔捷”身上,眼露探询,唐放被皇帝忽然转来的目光看得浑身一紧,还以为自己开小差被抓了,缓了一下才明白过来,兄长留自己在是因为他身份特殊,可以核验罗师雘的供述是否属实,可是唐放刚刚也跟着周殷在想今晚吃啥去了,也就一心二用听了个七七八八吧,下意识嗯嗯啊啊地眨了眨眼,点头。
平心而论,罗师雘现在很清楚自己的境地,所以没有太多的狡辩,只是用了一些微妙的技巧而已,但是上面坐着的都是人精,你再避重就轻,他们也能自己抓重点。果然,大哥开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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