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昭临闻言一静,一把扯过那触手塞回身后,笑道:
“一百多年没听到大师兄训我了。”
没脸没皮,气得我全身发抖。楚昭临却还凑上来,低声笑道:
“大师兄说得极是,我不仅脸不要了,命也不想要了。”
“大师兄怎么办呢?要罚我吗?可重华派的刑堂在重华山上啊,大师兄要回去罚我吗?”
“跟我回去吧,大师兄,”他拉着我的手按在他心口上,低声蛊惑,“到时候师弟任你处置——”
我猝然甩开他的手,楚昭临话语戛然而止。
他望着我,而我冷硬道:
“仙尊何必如此,人皆有缘尽时!”
“把我一介废人强行带回重华,除了羞辱我,有何用处?”
“此时分别,还留有体面。到时撕破脸,便连往日的情谊都不剩了——仙尊请选吧!”
我言语狠厉不留余地,楚昭临果然变色,一字一句问我:
“大师兄宁愿死,也不愿跟我走是吗?”
是,我宁愿死,也不愿终日像个废物一般攀附你,仰仗你的怜悯度日。
我侧过头去不看他,咬牙道:“是。”
第7章 藏书阁
相见争如不见,日日如此,不过消磨本就不多的情分罢了。
我听见楚昭临拂袖而去,漫不经心地想着,最终昏沉沉睡去。
睡梦中梦到往事——当年我承诺罩着楚昭临,此后偶然看到重华殿边枇杷长得甚好,于是爬上屋顶摘枇杷。
我一兜,楚昭临一兜,南宫玉一兜。三兜下来枇杷树被我薅了个半秃,我吭哧吭哧爬下去走人,却不小心听到殿内师父和什么人说话。
——挪开砖瓦往里面看,居然是那日桃花林中的妖兽!
我眼睁睁看着它变为高大的红发男子,穿一身华丽长袍,倚在榻上拨弄古琴。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妖族。而巧的是,这只妖族正在谈论我。
他仿佛往屋顶上瞥了一眼,金色的瞳仁细细长长:
“……所以,为什么笃定是叶微留下来拦住我呢?”
“你可是说过,大弟子冷心冷情,不堪造就——”
“胡!扯!”师父一口茶喷在妖兽脸上,“我只是说他每次吃烧鸡都留鸡屁股给我!!”
“……是吗,”妖兽抹了把脸,懒洋洋笑笑,“所以你就恨上了叶微,把他留给我果腹?”
“就你还果腹,”师父不知为何一直没发现我,只嫌弃地对妖兽抖着眉毛,“一条被封印老几百年的破蛇,也就虚张声势吓吓七八岁小孩——还没吓到,嘿,被我徒弟反杀了!”
“……”妖兽嘶地吐了下信子,蛇尾猛地一甩,却被师父头也不抬地轻松抓住。
“你想知道为什么一定是叶微?”师父拽着蛇尾巴得意洋洋,“因为他是剑修。我们剑修呢,就是这样舍己为人、天塌下来我们顶着的性子。诶,是不是风流倜傥、帅气无双?”
妖兽奋力把自己的尾巴救出来,冷笑道;“舍己为人、风流倜傥?呵。”
“你们剑修,自古以来战死的不知凡几,世人却只当那是身为利刃的宿命,一笑了之的多,放在心上惦念的又有几个?”
“一群自甘牺牲的傻子罢了!”
——宿命……一笑了之……放在心上惦念的又有几个?
——自甘牺牲的傻子罢了。
这话不知怎的就被我记住,后来看楚昭临不要命给南宫玉疗伤时,响起在我脑海;为救众人被魔修一爪穿心时,响起在我脑海;如今和楚昭临相见不如不见,又叫我蓦地想了起来。
我头疼欲裂地从梦中惊醒,捂着额头愣在原地。
动作带着铃当响动,楚昭临听到了却没有来,而是被掌门一路迎出去。
他没来理会我,掌门等人也乐得当我是空气。我倒是习惯了,淡定地坐在地上,等他们走许久,才出去试探着打开乌鹭殿的大门。
门居然打开了,没给我下禁制——这意思是我可以出去吗?
在楚昭临身边待了几日,竟习惯了看他脸色。我心里想着,脚下倒是不停。
一路要走到山门,手上丝绢忽然缠紧刺痛,我几乎能从传来的灵力中感受到楚昭临的不悦,于是从善如流倒退几步。
虽然没一句言语,但哪里他让我去、哪里他不让我去,楚昭临告诉得我明明白白。
我一番折腾后乖乖顺从,只去藏书阁溜达了几圈。
几日不见如隔三秋,藏书阁的弟子们看到我都很感动。
“叶师兄,你终于回来啦?”这是颇怀念我的,拉着我说太好了太好了,“季恒……二师兄他被掌门罚了鞭子,虽然是大师兄代为受罚,但总归他得了教训,下次必不会再对叶师兄怎么样了。”
“话说回来,二师兄到底为什么针对叶师兄呢?”一位弟子提问,其余弟子则挠挠头:“这谁知道?二师兄性子是越来越古怪了。”
“叶师兄,你怎么回来啦?”这是颇着急的,对我看上看下直皱眉头,“沧溟仙尊对你不好吗?师兄脸色好差……”
“而且还瘦了。”一位弟子笃定地点头,“沧溟仙尊那等人物,必不好伺候,师兄实在是辛苦。”
“要不然还是回来住吧?”一位弟子说罢,大家看到我手腕上缚着的丝绢,一时相顾无言,都露出难过神色。
我哑然失笑,待解释几句,忽然身后阁楼门开了。弟子们听到声音便慌忙作鸟兽散,剩下我独自和门后走出来的徐长老对视。
我对他笑了一下,徐长老却沉着脸冷哼:“你还回来做什么?跟着楚昭临吃香喝辣去吧!”
居然直呼楚昭临名字,看来是气坏了。我虽不知他为何如此生气,但总归是为我好,便笑着赔不是。
徐长老看我态度真诚,脸色缓和下来,递给我一封信。
“算你运气好。”徐长老道,“这是陈平送来的信,问你愿不愿意过去,他也许有办法替你治伤。”
陈平就是一开始总陪着我那个医修老头,他本不是长平派弟子,只是过来游历修行。半年前他那垂垂老矣的师父寿终正寝,陈平回去办丧,不想居然还记着我。
但陈平的水平我是知道的,所以我并没报希望,只是觉得,离开楚昭临有地方去,还有个老朋友陪着,也是不错的选择。
于是我答应下来。徐长老见我没有糊里糊涂地舍不得楚昭临这棵大树,神色终于有了些许满意。
“其实我本该为你高兴才是,”他甚至对我一点一点解释,“但那等大人物,实在不是你我高攀得起的。”
“不说重华派千年来都一呼百应,就说云阳宗、须弥派、宝昙门……但凡是个人,你见着都得低头伺候,这日子可怎么过?”
“更不要说沧溟仙尊身边还有位烜烨仙尊,传言他心悦沧溟许久,又是沧溟的亲师弟,人家整治你不和碾死蚂蚁一样简单?”
“所以还是算了吧,”徐长老长长叹口气,“沧溟又不会真的为你费心,玩玩而已,你何必把自己真的赔进去——是不是?”
我为他沏茶,闻言抬头笑笑:“是。”
徐长老满意:“这就对了。个中分寸,你自己把握……”
他絮絮地教我处世保身之道,又和我闲聊。一直说到天色将晚下起了雨,我出去为徐长老换茶,打开门时,却忽然怔住。
楚昭临沉着脸站在外面,半边衣衫已经湿透,也不知道是来了多久。
再看他身后,并无随从,竟是独自一人。
晚间的寒雨随风扑面而来,我忍不住后退一步,楚昭临便趁势走上前。
“聊完了?”他平静无波,“聊完了,便回去吧?”
他扯着丝绢便拉我走。身后徐长老看到了,气极怒喝:“沧溟!你怎敢!”
这话不说还好,一说出来,楚昭临眼神便蓦地傲慢起来。
“我怎敢?”他回身笑道,“小小元婴境,也在我面前放肆……”
他闪电般出手,隔空一掌拍得徐长老倒在地上,一字一句:
“我才要问,尔等蝼蚁……”
“怎敢阻我的路,拦我的人?”
楚昭临出手便控制不住,一击之下徐长老倒在地上生死不知。而楚昭临犹然怒不可遏,尤其看向徐长老的神情,几乎是恨意横生。
寒意随着威压弥漫,我张了张口,竟然发不出声音。
无论平时如何客气,一旦出事,我到底是只在他掌中,甚至若他不允,连开口求饶都不能。
我深深地沉默下来,半晌,楚昭临转过身看到我的样子,竟然愣了一下。
“我不是对大师兄生气,”他全身气势骤然松懈,低声道,“大师兄被吓到了吗?”
我只摇头,客气道:“仙尊说笑了。”
楚昭临顿了顿:“我并没有说笑。无论以前如何,自大师兄出事后,我就发誓再也不惹你生气。”
“本来以为这个誓言无用武之地,谁知……”
他神色柔和,伸手想把我鬓发别到耳后,却见我后退一步。
他瞬间一僵。
而我慢慢弯下腰来,跪伏在地,闭上眼睛。
“仙尊……长老只是无心之失,”我求情道,“求您放过他,饶他一命吧!”
楚昭临气息既恨且冷。我能感觉到他死死盯着我,怒极反笑:“叶微……你真是……”
“你真是好样的!”
“你为一个外人!这样对我!!”
他身上灵力纠缠集结,触手直接缠着我脖颈,把我从地上拖了起来。
“我不许你跪,不许你低头,你明白么?”他的笑容几乎有些疯癫,“为了自己低头不行,为了外人低头更不行!!”
“受伤难愈又如何,不回重华又如何?有我在,谁都别想伤你分毫!”
“大师兄,你信我……”他剧烈地喘息着,咬牙重复,“你信我,我能保护你,再不让你受一点委屈。”
他语气激烈,含带了太多我听不懂的情绪。
而我的呼吸颤抖着,只低头不看他。
触手满天飞舞,发出哽咽一般的声音,一点点缠紧我的脖子。
最终楚昭临极短促地笑一下,凑近过来,声音略微颤抖着问我:
“大师兄,你还认我这个师弟吗。”
“我求求你,再叫我一声师弟好不好?”
触手一路提着我踮起脚尖。我艰难道:“叫了,仙尊便放过徐长老吗?”
楚昭临静了静,沙哑笑道:“是啊。”
于是我闭上眼睛,虚弱地张口:
“……师弟。”
阔别了一百多年的两个字被唤出来,楚昭临安静了许久,然后猛地松开触手,亲手把我摁在了墙上。
我疼得眼冒金星,楚昭临却抓着我的手交叠在头顶,整个人逼得极近。
“再叫我一次,”他急促而低声地说着,眼底跳动着令人震颤的笑意,“再叫我一次……再叫我一次,大师兄……大师兄!”
他如此急切,甚至欢欣,我却难堪地闭上眼睛,半晌苦笑一声,嘴角流下一丝血来。
第8章 妖族
我也不知为何,平时总不见血,这下却流得无休无尽。
简直要把全身的血流干了,叫我立时横死在这里。
只几个呼吸的时间,半幅旧衣染红,淡红的朦胧中,我看不清楚昭临神色,只感觉到他有些慌张地伸手为我擦着口唇。
“大师兄,大师兄!你不要吓我!”
“大师兄,你理一理我,师弟这就给你疗伤……大师兄!”
浑噩中我想,这是谁在说话?
师弟,楚昭临……我尽力睁开眼,看到的却是一张熟悉又陌生的脸。
好像在梦里出现过千百回,又好像分毫不认识他。
“沧溟仙尊?”我蓦地清醒。
楚昭临骤然握紧我的手,脸颊抽搐了下,才强笑道:“大师兄,你——”
大师兄?我听得这个称呼,右手骤然疼痛起来。
我拼死推开他,动作间大口大口地吐出鲜血,楚昭临要伸手来扶,我只摇头,不断踉跄着后退。
楚昭临神色终于绝望起来:“你——叶微,你不要再动了!本尊命令你,不要再动了!”
“我不动他,不动他总可以了吧?”楚昭临随手给地上昏迷的徐长老治好伤,然后伸开双臂示意自己什么都不会再做。
他就这样伸着双臂朝我走过来,嘴里仿佛在胡言乱语:
“你看,我本来也没准备把他怎么样的,只是想敲打他一下。你既不喜欢,那就算了,算了好不好?”
“你过来,让我看看你的伤……我不伤害你,也不生气,我轻轻的。”
他往前走着,我一步步后退,终于退到墙边,侧头便看到大开的窗户。
“别跳!”楚昭临歇斯底里地吼着,又立刻缓和了语气,“别跳,求你,叶微,我们什么都可以商量。”
“你想和那个陈平走?可以,都可以,我放你走。”楚昭临僵硬地笑起来,“不回重华派,天下之大,你想去哪里都行。你想和那个陈平厮守终老么?找到隐居的地方了么?要不要我送你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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