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不管怎样,大家心里都清楚,晋阳失守基本已成定局,且不论神机大炮威力惊人,光是大夏此次增派的兵力就远远超过了众人的预计,在对方这如同儿戏一样不要命的打法下,就目前的局势来看,晋阳一线未来的情况很有可能还会变得更加糟糕。
不过换个角度来想,这倒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毕竟各家的兵力都是有限的,大夏能在晋阳派驻这么大的兵力,那么其他地方的守卫必然会薄弱许多。而想通了这一点后,于是便有人把话一转,反向哥舒睿道起了喜来。
能在王上跟前说上话的人,自然也都有些本事,最先抢着进言道喜的那人更是个活久成精的老狐狸,一根三寸不烂之舌恨不能把活人说死,死人说活。哥舒睿隔着珠帘背对着这些人,听着这老狐狸巧舌如簧,嘴角渐渐勾起一抹状若天真的笑意。
虽然这些人各有各的盘算,不过有一点这人说得倒也不错,这场持续了数十年的战争是该到结束的时候了。
哥舒睿收了思绪,一手提着盏宫灯,一手扶着栏杆,沿着灰砖台阶缓步拾级而上。这些日子,他的身体越发的虚弱了,此时每爬两三级台阶便要歇上一歇,肩上更是罩了件十分厚实的貂绒裘披风,兜帽将他的脸遮了大半,只露出瘦到尖细的下巴以及两片略显苍白的嘴唇。
但就算如此,他也仍是固执地向前,皑皑白雪盖住了前路,他便踏雪而行,等到终于爬上层楼时,回首一望,只见黑暗中一串足迹蜿蜒开去。
这里是南城门,亦是整个玉京的至高点,从这儿南眺便是去往大夏的方向,可按理来说,此地本该守卫森严,此刻除却眼前这个瘦弱的少年,竟是再无一人,四下里也越发静得诡异。
抬手拢了拢肩上的披风,哥舒睿慢慢走至瞭望台的栏杆旁,将宫灯放在一边,抬起头来极目远眺,而他望向的那一处分明并没有多少景色,可这人却看得十分认真,竟好似呆住了一般,立着久久不动。
直到过了半响……
一道漆黑的身影飘也似的出现在不远处,又一眨眼,悄无身息地跪在了他身后。
“主人。”死有分低声道。
然而哥舒睿像是没有听见,依旧凭栏倚望,这般又过了好一会儿,才背对着这人,冷冷道:“晋阳和蜀中的事情,你听说了?”
死有分微顿,回答道:“是。”
就在他说话间,面前的少年似乎有些冷,将扶着栏杆的手缩进了披风里。这原本也没什么,但他这么一动,不由引起了死有分的注意,若是他没看错的话,方才这人收回去的那只手枯瘦得着实有些过分了,犹如骷髅。
不等他细想,身前这人复又道:“你有何看法?”
“……”
死有分眸色微暗,低下头来道:“属下愚钝”
“哦?”
背对着他的少年意味不明地轻笑了一声,却是没再继续追问下去。
傍晚时停住的雪,这会儿又零零星星地飘了起来,细碎的银屑粘在这人玄色的貂裘披风上,又被风轻轻拂落。
这般又过了片刻,哥舒睿遥望着远处深沉的夜色,淡淡问道:“现晋西王手里存的‘种子’有多少?”
“三百人上下。”死有分道。
“嗯……”
哥舒睿沉吟着,微微地眯了下眼,说道:“孤已经允了窦太师增兵蜀中的折子。另外,你与阎不笑也亲自去一趟,药人这旁全权交由你二人指挥,让晋西王把手里的‘种子’混在药人当中,随战一起播撒下去。”
他一面说着,一面似在斗篷里摸着什么,接着不一会儿便甩了个小瓷瓶在这人跟前,直直地嵌进了地上的雪里。
“服下去。”哥舒睿命令道。
死有分闻言,也不问是什么和为什么,竟是直接拿起地上的小瓷瓶倒出内里的药丸,毫不犹豫地吞了下去,而他这般反应似是取悦了身前的这个少年,只听这人又低低地轻笑了一声。
“你不问这是什么吗?”
死有分低眉敛目:“属下只知道听从主人的命令。”
“是吗?还真是听话呢。”
哥舒睿又笑,但这次笑着笑着,便听他突然沉了语气。
“你且记住,现如今能否攻破川蜀防线,关系着此一战的成败,而孤对你们的要求便是,只许胜不许败,事成之后,你要什么孤都可以允你,但若是败了……”
话音未尽,却已无需言明。
死有分俯首行了一礼,恭敬道:“属下遵命。”但就在起身时,他却深深地,意味不明地,看了一眼身前的这个少年。
雪越下越大了。
死有分走后,哥舒睿并没有急着离开,而是在确定人已经走了之后,才突然一把扶着灰砖垒砌的栏杆,一手捂住唇,痛苦地躬起身来,剧烈的咳嗽声虽被他压抑在掌下,鲜红的血却顺着指缝溢了出来,一滴滴落在那片洁白的雪上。
就在他痛到不能自已,甚至几乎站不住时,无意之中,他不慎打翻了一旁的宫灯,烛火熄灭的瞬间,仿佛有人影悄然来到他身旁。
“睿儿,我的睿儿……”
那道人影关切地看着他,样貌同记忆之中的那人一模一样,说着又朝他伸出手来,温言道:“睿儿,快来让母妃瞧瞧,这是怎么了?”
“母妃?呵……”
哥舒睿捂着唇,喃喃道:“看来这毒倒也不算太坏。”
然而他嘴上这样说着,眼睛却是瞧也不瞧那道幻象,只拿那只没有沾血的手从怀中抽出一方帕子,慢慢地沾着唇角的血。而他身旁的“长公主端懿”则像是全然觉不出来这人对自己的漠视,继续在哥舒睿的身旁嘘寒问暖。
“睿儿,别贪玩了,快回屋里去,小心着了凉。”说着,那幻影还蹲下身来虚扶住他:“不疼不疼,让母妃看看,睿儿可是小男子汉呢。”
就这般,她一会儿念叨着:“睿儿,不哭……”一会儿又念叨着:“睿儿乖……”
记忆之中,母妃也似乎真对他说过这些话,却又好像并没有。
究竟有没有呢?
为什么,竟会记不清了。
风雪中的少年慢慢蹲下身来,伸出瘦得如同枯枝的手,将地上染了血色的白雪拢起来,捧成一捧。
“母妃……”他微微地顿了一下,仿若自语道:“你可还认得那个人?”
他话中所指的那人不是别人,正是刚刚离开的死有分,可哥舒睿却反而望着手里的血色,有些讽刺地勾起了唇角。
“你一定认不出了吧,那人啊……原本姓丹,就是他亲自向大夏的老皇帝请命,护送母妃来了这里。”
一边说着,哥舒睿一边捧着那堆雪复又缓缓站起身来,目光凝视着茫茫黑暗,在漫天飞雪之中,抬手将那些红色的雪自高处一点点抛洒下去。
“为了能从哥舒明昊,从儿臣这里得到方才的这份消息,那个人不仅吞火炭烫坏了嗓子,还毁了脸,生生把自己变成了地狱阎王跟前的无常鬼,这般说来,他等这一天也等了有二十一年了。”
“母妃,你看,那个人活得真是辛苦呢。”
看着那点朱红纷纷坠入无明,哥舒睿仿若天真地笑了起来,一边笑又一边咳,最后笑着笑着,竟是呕出了一大口血。
☆、361章 似是故人
金乌东升西落,复又东升西落。而在接下来的数日里,蜀中的天气一直不是很好,虽然并没有雨雪,可天总是阴着,即使偶尔从稍薄的云层处窥见太阳的轮廓,也只是个比四周亮了些许的灰白色的圆。
半个时辰前,白帝城外,苍狼大军又一次败退,留下江岸边数不清的尸骸,蜀军中负责清理战场的兵卒正在死人堆里扒拉着能用的物资,若遇着有还没断气的,便再顺手补上一刀,而那些泡在水里的尸体更是将本该澄澈碧透的江水染成了刺目的猩红。
这是自那日庆功宴之后,大夏在蜀中一带迎来的又一场大捷,几乎所有人都在为胜利而欢呼,唯独李惜花捂着腰腹间的一道剑伤,先是望着那些人,接着复又转过头来,看了一眼他们身后的尸山血海,心里总觉得异常沉重。
“怎么了?”玄霄见状,不由问道。
李惜花摇了摇头:“没什么。”但见说完后,身旁这人仍还盯着他看,便只好顿了顿,又补了句:“只是希望这一切能快些结束。”
玄霄不语,却是转过头去,同样望向那血染的滔滔江水,微微地眯了一下眼。
随着近几日高强度的持续作战,即便是像他们这样的高手,在各种突发情况下也难免会有意外,而他这一身衣衫更是吸饱了敌人的血,只是因为颜色深才看不大出来,此刻一阵风裹着腥咸的血气拂面而来,却还抵不过他身上的血气重。
玄霄皱了皱眉,侧目瞥了眼这人腰腹间的伤,冷冷说道:“回去了。”然而他虽是很快就移开了目光,这轻轻一瞥却恰好被身旁之人看在了眼里。
李惜花不禁微微一哂。
“好。”
翌日……
经过一夜的休整,众人整装待发。
今天的作战计划是玄霄早在两三日前便与雷毅他们敲定好了的,任务难度并不大,不过是借势乘胜追击,为之前那一场大胜扫个尾罢了。然而就在临出发前,李惜花的眼皮却莫名跳个不停,但他见不少人都还沉浸在前一日打了胜仗的喜悦中,便也没多说什么。
而起初的时候,一切确实也进行得很顺利。
他们与蜀军从两面包抄,很快便将本就元气大伤的苍狼大军再次击得溃不成军,眼看着即将再度拿下一捷,却就在此时,变数陡生!一路来历不明且数量庞大的苍狼军力忽而出现,呈合围之势将他们团团围住,一时之间火线竟是反压了过来!
不过这一变故虽来得突然,玄霄却并不如何慌张,实际上他早算到了一旦晋阳与蜀中双双大捷,接下来苍狼必会增兵蜀中,所以针对这一点,他是留有后手的。可令人奇怪的是,他等了半天都始终不见雷毅的人来,也直到这时他这才隐隐觉出来……
似乎有哪里不太对劲。
午时刚过,天边黑云压境,老天牟足劲儿憋了这么些天,终是下起了雨来。就在这漫天冰雨之中,一袭玄衫的青年眼神冰冷至极,手中剑起剑落,满目血色飞溅,点点朱红落在他眼角眉心,犹如杀神降世。
他的剑分明已经很快了,四周堆砌的尸体更是逐渐垒成了小山,可即便如此,却依旧抵挡不住对方源源不断的增兵,己方更是迫于过于强大的兵力压力,正在不断后撤,途中大部队还不慎被对方从中截断了。
这些变故显然并不在原本的作战计划之中,他们这些临时聚集起来的江湖帮派更不比正规军,不少人见此情形,立马开始自乱阵脚,战局由此变得混乱至极。
而随着时间的不断推移,在这场无尽的杀戮下,所有人都不得不拼尽全力,即使有不少人已累得汗流浃背,却都始终不敢停下来,因为你不杀,就只能被杀。
如果再这样下去,他们迟早会败。
发觉势头不妙,李惜花踩着一柄长戟纵身一跃。
“阿玄!”
“不能再等了!”
而他话音甫落,已是旋身落在了这人身旁。
玄霄闻声却没有回头,左手短剑挡下一戟,随即身形一闪,出现在那握着长戟的士兵身旁,右手一剑将之穿胸而过,霎时血溅如雨。
他知道李惜花是什么意思。
虽说他们的队伍正在逐渐后撤,但其实众人之所以会打得这样惨烈,完全是因为他们没有真正撤退,大家还在奋力抢夺着战线,企图拖延时间以等待蜀军的救援,但再这样下去,他们势必会面临一个巨大的难题。
如果继续守在这里,万一援军迟迟不来,他们这般等同引颈受戮。可如果此时率众人撤进山林之中,借地形迂回或许是能够求得一时的生机,却势必也会与赶来救援的蜀军错失,到最后仍旧逃脱不了死局。
所以撤?
还是不撤?
玄霄用力攥紧了手中的剑,目光一瞬暗得可怕。
见他没反应,李惜花还当是四周杀声太过,这人没能听见,于是又喊了他一声。
“阿玄!!”
而这一回,玄霄朝这人的方向微微一侧目,接着复又转向身前面目狰狞的药人,手中剑舞不停。就这般又过了片刻,他才似是终于做下了决定,掌下内力急催,激荡的剑气瞬间震开了周身的所有人,旋即又从怀中迅速掏出了一枚信号烟火。
白日里的烟火远不如夜里来得明亮晃眼,伴随着一声尖锐的长鸣,一点银光拖着长尾窜入高空,又猛地炸裂开来,碎成万点银屑。
“撤!”玄霄冷声道。
说罢,便与李惜花一起领着众人逐渐往深山密林中退去。
那道烟火升得极高,不仅附近的人收到了讯号,就连与众人失散较远的商陆也看到了,如此一来便能确定大部队的方位,这让他心中不禁暗暗松了口气。
可就在他驱使着蛊虫,正准备朝那个方向杀出一条血路的时候!
倏然间,一柄快刀朝他后心急射而来!
那一刀的速度极快,仿若灌注了千钧之力,加之四周一片混乱,干扰了商陆的五感,眼见着藏在暗处的那人就要得手,却偏在最后一刻,商陆就像背后长了眼睛一样,忽而侧身一闪。但他虽然躲过了这一刀,却没能躲过一旁敌人的长戟,但见白进红出,瞬时鲜血长流。
这般的力道和速度……
商陆诧异地回过头来,果见七杀冷冷地勾着唇角。
“可终于让我找到你了,陆美人。”
他一面说着,一面走向商陆,劈手夺过一旁朝自己刺来的兵刃,从左手换至右手,同时微微俯身,脚下猛地发力,整个人登时如同一支离弦之箭向眼前这人急射而来。而这一切变故来得太快,根本容不得商陆多想,又因为来者是七杀,让他下意识摈弃了惯用的毒蛊,明明并不擅长近身搏斗,却也夺了旁边的长剑,勉强接下这来势凶猛的一刀。
就在兵刃相击的一瞬,时空仿佛被谁按下了暂停,随即下一秒,催到极致的内力骤然爆发,震得四周的敌人一瞬倒飞了出去,而在这一片气流激荡的中心,七杀借机又是一阵快刀猛攻,出手之狠,全然不留任何余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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