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幕宛若他于天光初生之时,把明月掬在指尖,着实惊艳无比。一时间,日月同辉,万物都失去了颜色。
男人的瞳孔中倒映着岳沉舟此时的样子,惊疑不定:“你……”
“白暨。”他突然开口叫出这个名字,随后微微喘息停顿,像是在忍受着什么痛苦,脸上却依然一派游刃有余。
“灵修一脉确已没落,可这并不代表你们这些魔物能在我眼皮子底下胡作非为。就算全天下的灵修只剩下我岳沉舟一个,也足够再一次,把你们打进阎罗地狱里去吃屎。”
被唤作白暨的男人脸上浮现出悚然的神色:“时顷,以你大圆满的修为,此刻祭出灵武,即刻会招来九天玄雷!你是疯了吗?!”
岳沉舟无视他的问题,身畔狂风猎猎,震得两侧屋檐上的瓦片纷纷碎裂。
撕裂声响中,只见白暨的黑袍上出现道道割裂的口子,露出里面的光景。黑袍底下竟然空无一物,只有一团团红黑的烟雾涌动不休。
岳沉舟微微抬起眼眸看向天际,方才还是万丈晨曦,此刻却又迅速滚起了一层浓郁的黑云,遮得这小院里的光线也时而敞亮,时而又晦暗不明。
“这玄雷,我受得,你却受不得。你以灵体入魔道,侵吞无辜凡人的性命,天道自有分辩。今日,我就替帝师……清、理、门、户。”
千年的时光过去,白暨还是第一次像此刻这样,从灵魂深处渗透出彻骨的寒意来。
岳沉舟的实力他不是不清楚,硬碰硬之下,自己断然讨不到什么便宜。被逼迫至此,他闭口不言,脸色阴沉到几乎滴出黑水来,抬手迅速在虚空中一划,空气骤然被撕裂,一道黑色的门就这么凭空出现在井口之上。
岳沉舟的表情没有波动,眼角眉梢染上不加掩饰的战意,这使得他整个人脱胎换骨似的,凌厉得像是一把蒙尘多年的神兵,终于露出原本的光华。
他向前追了一步,可就在这时,躺在地上的岳寒突然发出一声喃喃梦呓:
“师兄……”
这声呼唤在战场之中可谓弱不可闻,仿佛刚刚睡醒的孩子意识朦胧之际的咕哝,尾音软和,不带任何执拗的意思。
可就是这么一声,仿佛在岳沉舟心尖踢了一下子似的,整个心脏霎时间软了下来。
他前进的脚步犹豫了一下。
——那只是刹那间的停顿,短到在这样慌乱的场景下根本发现不了。
然而白暨就抓住了这么一个瞬间,他的嘴角泛起一个冷冰冰的笑容,身躯扭折成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就要钻入门中。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时,不知从何处闪出一个瘦小的白色身影,竟半点停顿也无,像一颗炮弹一样直劈古井旁,狠狠撞向白暨的黑袍,然后猛然抱住了那具身躯!
咚的一声闷响。
谁也没料到紧要关头竟然会产生如此变故。白暨毫无准备,只觉得面门一暗,整个人被一块大石头大力撞开,指尖就这么错开门框,从半空中重重摔倒在地。
一时间,黑袍被肆虐的疾风吹成片片向上飘飞的破布,他在全身骨骼被拆散又重组一般的剧痛中吐出一口淋漓的血,等反应过来的时候,门已经因为无以为继的灵力而消失不见了。
即便是白暨,也没想到竟在最后关头受阻,不由恼火地回眸,黑色长发如长蛇一般纠缠舞动,脸颊与前襟密密麻麻沾着红褐色的血迹,说不出的森气寒寒。
“不……不许跑!”
钟能被肆虐的魔气折磨地痛不欲生,一头淡到几乎变为纯白的头发在黑气中格外醒目,他急促地喘息,双手死死扯住黑袍的下摆,声音嘶哑,尖利到不像从他嘴里发出的一样:“你改了欧阳家的地势,害了欧阳家的后人,还伤了……伤了岳师,你不许跑!”
作为一只怯懦胆小的鼠妖,他一辈子不曾如此大声地说过话。他没有哪一刻比现在更恨自己,为什么,为什么不好好修炼术法,为什么如此弱小,仇人就在眼前,却只能躲在别人身后,永远做一只躲在暗处的老鼠。
钟能,最好的护家神,你配吗?
你配吗?!
白暨原本自恃了解岳沉舟,没料到千年过去,这人竟不似当初在帝师座下之时那样识大体,几句话就要动手,已然让他吃了瘪。如今又被区区一只老鼠坏了好事,不由怒从心来,冷笑一声,从牙缝里挤出一句:“不自量力!”
接着,他的身体再一次发出痉挛一般扭曲的抖动,双手五指屈起,在意识脱离之前爆喝一声,翻身而起,黑袍骤然鼓起成球。
事到如今,他居然想用自爆的方式逃跑,丝毫不在意这只枭阳的死活。
下一秒,黑袍在狭窄的后院里轰然炸裂!
狂卷的气流中,黑红魔气仿佛有了生命一般,突然凌空凝成无数血点,宛若牛毛细箭,万箭齐发,齐齐向钟能的心口弹射开去。
危急时刻,岳沉舟一转身,利落收回手中气流,另一只手迎风抛出一颗玻璃珠样的东西,瞬间化作一个小小的银色屏障,光线如伞,在混乱之中笼在了钟能的头顶,强行帮它挡去大部分的攻击。
然而还是有少数血点如蚂蟥一般,见肉就钻,狠狠叮进钟能雪白的皮肤。霎时间,他仿佛被丢进真火丹炉,被看不见的烈焰包裹焚身,皮肤肉眼可见开始发黑剥落,直至血迹斑斑。
钟能狠狠咬住自己的唇舌,咬到鲜血淋漓,不让痛苦的呻吟声流露出一星半点。
全身上下都在爆发疼痛,痛得他甚至不确定这种痛到底是不是幻觉。
眼睛仿佛什么都看不见了,只知道凭借本能死死揪住手中最后的布料不放。他的视野里开始出现大片光斑,就像有什么人用强光手电筒直射他的双眸似的,照成一片濒死的白光梦境。
这片白光如海底的水一样,逐渐包裹住他的全身,给他带来了一种温暖而甜蜜的错觉。
意识跌进光源,沉沉逆流而上,在最深处的地方,他看见一张苍老、慈祥的脸。
老人手中端着碗看向它,露出显而易见的被吓到的惊悚神色。
这种表情它再熟悉不过,随后,就会逐渐浮上厌恶、轻蔑、恶心,然后就是一场惊心动魄的追逃。
不用多久,宅子里就会响起怒骂声,如同催眠铃一般,成为它生命的终止符。
可老人只是叹了口气,吃力地蹲下身子,把碗放在墙角。
随后,他坐在门槛上,道:“还当这宅子偏僻,不会闹鼠,如今看来,你这鼠倒是不挑,也不知怎么往这山里找人家,不到城里头去,怕是吃不饱哩。也罢,也罢,今日不宜杀生。”
对着一只吓呆的鼠,老人絮絮叨叨了半天,也不知说给谁听。
只是它模模糊糊地知道,自己大约是捡回了一条命。
斗转星移。这家的主人换了一个又一个。它躲在水沟里,藏于房梁上,在屋里最阴暗的角落生活,瑟瑟缩缩的,一躲就是许多许多年,居然就这么苟且偷生下来。
直到有一天,再睁开眼的时候,它赤裸身躯,满心迷茫,看到自己的手掌抽成了修长白皙的嫩笋形状,如同宅子的主人一样好看。
他被宅子的主人从水缸后面落灰的垃圾堆里带了出来。
他来历不明,长相怪异,凭空出现在深山之中,口不能言,懵懂的就像一个初生的娃娃。
宅子的主人又叹气,道了一句:“想来是我欧阳家福泽深厚,山神大人竟降下童子相助。也罢,也罢,既来之,则安之。”
他无处可去,只得忐忑地在欧阳家住下,像是一个房客,又好像是一个叫人讳莫如深的存在。
这一住就是许多年。
欧阳家主待他如子,教他读书写字,对他几十年不变的容貌视若无睹。
他将宣纸铺于石桌之上,以酸枝镇纸压平,郑重其事地写下“钟能”二字。
自此,北屋祠堂的族谱之上,多了一个怪异的,仿佛八竿子打不着的名字——欧阳钟能。
白光在眼前渐次消失,在目光涣散之前,钟能在盈盈的水雾中睁眼。
他仿佛看到欧阳家主布满皱纹、沧桑不已的脸。
他在闭目前摸着自己的手背,对自己说,钟能,欧阳家……就托你看顾了。
……
钟能,欧阳家,就托你看顾了。
“啊啊啊啊啊——!”
钟能痛得全身都蜷缩起来,他爆发出一声尖锐的咆哮,一股炙热自腹中猛然炸开,沿着经脉很快席卷至全身。
他手臂上发黑剥落的皮肤开始迅速覆上一层浅金色的毛发,在逐渐澄亮起来的晨光之下,映射出难以忽略的炫目金光。
这声尖啸被小院中转旋的气流吹得变了调,在黎明静谧的山林间不断回荡,听起来竟如同某些上古凶兽的咆哮一般。
岳沉舟护住岳寒向后退了几步,当即被眼前的场景惊出一声冷汗。
“喂——钟能,你要干……”
一句话还没说完,只见钟能凭着本能向前狠狠一扑,借力冲进了旋涡中心,随后,一阵闷响,一股金色火焰自他的心口炸开,随着疾风迸射出无数金光,如同烟花在空中升起,瞬间把初升的太阳衬得黯淡无光!
第49章 子神报恩(十八)
终年湿润的羽山村在某一个普通的清晨迎来了一场数年未见的大雾。
白雾浓得像从天而降还来不及融化的雪,蓄在青山与流云之间,把整个山谷铺得满满当当。
羽山村的村民们见怪不怪,打开窗户,跨过门槛,让清润的雾气驱散一晚的混沌之气。
来来去去带起细微的风,吹动着雾气,把鬓角发梢都打上湿气。
山间的雾气,与城市里黏着发黄发干粗糙颗粒的雾气全然不同,它带来草木的清香,以及一种很难用语言形容的来自大山的生机,从唇鼻之间浸润到体内,如甘泉一般湿润了干燥的喉咙。仿佛只要就这样在院子里站上一时半刻,整个人就从骨子里被涤荡了一遍似的。
等到天再亮一些的时候,家家户户的厨房都忙当起来,米香面香汇进这雾气之中,生生将这不食人间烟火的山雾染上了五谷杂粮的味道。
欧阳瑞在这日的午后回到了羽山村。
这个时间点,村里人要么在打盹,要么去了南面的田里,他沿着村边的小路慢慢向山谷里走去,心事重重。
不过是短短两三天的时间,他的脸颊已经奇迹般丰润回来,天然比一般国人浅一号的肤色因着运动泛起健康的红,看起来病色全无。浓密微挑的剑眉下是轮廓深邃的眼眶,凹陷出浅浅的阴影,仿佛含着一丝化不开的忧郁似的。
就在昨天,他从病床上睁开眼,仿佛睡了一场很长很饱的觉,浑身充满了久违的生机。
也就在那个时候,他收到了钟能的信息。钟能告诉他,自己遇到了点急事,要离开欧阳家一段时间,而他要去的地方不方便联络,也不知要去多久,让他不要担心。
欧阳瑞的眼神黯淡下来。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身上T恤的衣角内侧,那里曾经被树枝勾了个小洞,钟能闲着无事,便试着帮他亲手补上了。
用指腹摸过去,还能摸得出粗糙的针脚,歪歪斜斜地缝成了一只卡通小老鼠的模样。
他低下头,路过村子路边一排长得高大的果子树,仿佛经过了一面绿色的高墙。钟能曾经告诉过他,这排树结的果子红艳欲滴,好看却不好吃,能酸倒牙,村里有些孩子喜爱用这果子骗人,可千万别傻乎乎地被他们耍了。
他停顿了一下,从村口的岔路转头向林子里走去,树木渐渐密了,在头顶遮蔽出圆弧形的形状,仿佛温柔的怀抱,散发着青草和树叶的清香。
这条路上曾经淤着遍地的落叶,是他回来之后,钟能怕他不习惯,用扫把一点一点地把叶子扫了,整理出一条宽敞又干燥的小路来,从这个角度看过去,蜿蜿蜒蜒地通向山谷深处,长长的,仿佛看不到尽头似的。
钟能……
一年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
钟能带着他去山里看月牙状的湖泊,走很远的路追逐红色滩涂上大片的白鹭,在晴天的夜晚爬上屋顶,看从未见过的清晰而广袤的星空。
钟能就像是羽山白日里飘起的山雾,清淡而神秘,没有任何预兆,等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从山间温柔地落进了心里。
欧阳瑞的脚步越来越急,一开始还知道与遇上的村民点头打招呼,渐渐的,他的嗓子口越收越紧,唇角舌燥,甚至产生了一种火烧火燎的错觉。
他情不自禁地在林子里奔跑起来。
他想要快些见到钟能。
杂乱的细枝抽在他的脸上,带来一些刮擦带来的轻微疼痛,还有一些令他魂牵梦绕的气味。
他独自穿过林间小道,这里雾气未歇,缥缈的烟雾在眼前逐渐后退,仿佛摩西分海一般,展露出偌大的宅院原本的容貌。
门上的红漆剥落了一部分,在大力之下发出一声悠长的“吱呀”。
屋梁上挂着的凤凰花在微风中颤抖,仿佛热烈而欣喜的欢迎。
……
岳沉舟独自一人走向后院的某个房间,脚步踏在青石地面上,鞋底碾过还未彻底打扫干净的碎石与土灰,发出轻微的细腻声响。
一开门,室内腾起一片灰尘,在光线下像是泼下的金粉一般。
这地方空空荡荡,只在角落堆放着一些陈旧的杂物,气窗离地距离颇高,照不透角落里的黑暗,一踏进门,就被一股子经年累月的潮湿霉味扑了一脸。
他捏着鼻子皱了皱眉,打量了四周几眼,随意地挑了快地方,就这么坐了下来。
“哎。”他对着房梁叫了一声,脸上的表情一言难尽,“我说,就算被打回原形,也没必要挑这么个地儿窝着吧?怎么,你们鼠妖被PUA惯了,习惯苦修?”
话音落下,一室安静,仿佛自言自语似的。
过了许久,才从不知哪个角落里传来极其细微的淅索声,不仔细听很难分辨出来。随后,一个声音凭空响起:“不,不是的。其实我尚未化形之时,就是生活在这儿的。我……我很喜欢这里。”
声音有些尖细,仿佛小鬼在喁喁私语,实在谈不上多么好听,在这样的环境下尤其诡异异常。
钟能自己也不习惯,沉默片刻,声音又轻了几分,几乎要化在空气里:“岳师,谢谢你。”
岳沉舟哼了一声,整个人向后靠去,蹭的肩膀和背上都是灰尘。
23/73 首页 上一页 21 22 23 24 25 26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