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日喝人家的牛奶,还说不做朋友,思停口不对心,连自己都害羞。
其实她对岑瑾,似有一种超乎朋友的感觉,夹杂着好奇、期待与试探的温暖电流。每天到了教室,第一眼去看岑瑾的座位,好友也不见得这样费心,而若不是好友,又是什么?
一天午后,思停本想伏案小憩,奈何日光太足,到处找不到阴凉处。这时岑瑾挺直腰身,在课桌上遮出一块阴影,指了指说,“到这儿来”。
思停凑过去,躲进那一抹小小阴凉,几乎靠在岑瑾身上,片刻后果然安睡。一觉醒来,岑瑾静坐如故,额角细汗晶莹,却若无其事,收拾东西准备上课。
思停又感到一股电流穿肠而过,怎会怎会,千般万般,都不似朋友行事。是闺蜜?不不,这词安到岑瑾身上实在别扭,思停当场否决。
来不及深想,第二天中午却上瘾一样,明明是阴天,还嚷着要像昨天那样睡。岑瑾便又挺直身体,思停偎依其侧,双目微阖,却难再安睡。
教室很安静,岑瑾一动不动,思停向她靠近,她依然不动,再靠近,感受到身体的温度,想了想,再靠近,岑瑾抽出手臂,搭在了思停肩上。
思停心怦怦跳,不想动,也不想睁开眼,两人一似无知,一似无觉,待午休结束,都出了一身的汗。
多奇怪,这是什么感觉,思停从未如此。晚上回家写日记,原本都是些春花秋月的少女心事,忽然冒出许多“她”“她”“她”…
“她”是谁?几时变得连名字都不必提?过去每一个“他”都不曾独占几页,如今这一个“她”竟连篇累牍。
体育课上,岑瑾依然打球,却没再叫过思停。
思停故意吃味,“我笨嘛,参与不到那么高级的运动”。
岑瑾笑,“打球有什么高级,只是难免磕磕碰碰,我怕你受伤”。
只这两句话,思停心里又如小鹿乱撞。
无聊的时候,思停在岑瑾手腕画表,画了一块又一块,乐此不疲。岑瑾也让她画,她说不许擦掉,岑瑾便不擦,她说不许遮掩,岑瑾便露出手腕,引来老师皱眉,岑瑾也只是笑笑,这样好脾气,思停都怀疑,还是不是曾经的麻烦精岑瑾。
“阿瑾,你下学期留长发好不好?”思停坏笑,其时已近期末,她直呼岑瑾作“阿瑾”,岑瑾对这个称呼受用得很。
岑瑾嘟嘴,“不好”。
“为什么,女孩子不应该留长发吗?难不成你性别错位?”
“你才错位”,岑瑾不服气,“头发长见识短,你没听过?”
“哦,那你应该剃光头!”
岑瑾赠她一记白眼,“好冷。”
“头冷吗?”思停说,一手撩起岑瑾的短发,“嗯,发际线是有点高。”
岑瑾无语,思停纠缠不放,“不管不管,让我看看你留长发的样子!”
岑瑾便在那个寒假,第一次留起长发。
下一个春天结束,暖风拂面时,岑瑾长发及肩,一缕碎发散在额前,多么清秀好看。
“阿瑾,你会骑车吗?等你学会了,带我去兜风好不好?”思停偶见骑单车的少年,向岑瑾发出感慨。
柒市多山,地势不平,骑车的人不多。岑瑾每天早起一小时,苦练三天,膝肘留下几处擦伤,终于在某天清晨,将单车停在思停家楼下。
“我的天,阿瑾你要不要这么厉害!”思停坐上单车后座,欢喜惊叹。
从此岑瑾每天骑车接送思停上下学,不长不短的路途中,两个女孩欢声笑语、美丽无匹,仿佛岁月亦为之温柔停驻。
第5章
岑瑾生于小康之家。
父亲岑海涛,柒市地质专家,脾气暴躁、性情刻板,有浓重的大男子主义情结。
母亲薛雅芬在税务局工作,管一摊事,行事风风火火,性格刚强利落。
夫妻性格不和,时常吵闹,忙起来又无暇相顾。
岑家一心想要男孙,薛雅芬偏生了女儿,在婆家颇受冷落。岑瑾从小被当成男孩子养,一头短发,背心短裤,玩具是飞机坦克,游戏是篮球沙包,上小学之前,一直像个假小子。
薛雅芬总觉这样不是办法,岑瑾上学后,便着手开发她的女孩特质——动辄在她短发上别个发卡,出差给她买芭比娃娃,换上了彩衣花裙,购置了卡通文具……岑瑾就在不同方针政策的指导下,懵懂而茁壮地成长。
初中后的岑瑾不再听任大人摆布,生活的各种趣味已很笃定:爱穿衬衫长裤,舒适好搭配。爱梳短发,清爽易打理。爱打篮球,但讨厌男孩子打球架。爱看书,一目十行、夜以继日。爱画画,几笔勾出一个卡通人物。娃娃和坦克均不喜,但一双巧手,给娃娃裁件衣裳,或用黏土捏艘航母,都很在行。
从小父母没时间管她,老人又不亲近孙女,岑瑾的童年孤独而自在,独自往还于学校、篮球场和绘画班。她不爱说话,极少主张,只是个子一味蹿高,反把聪明也藏了起来,直到初中成绩格外优异,才引起大家的注意,然而独来独往、我行我素的个性已经养成。
比之岑瑾,思停的成长要坎坷的多。
思停4岁时,父亲在一次生产事故中去世。
关于父亲唯一的记忆,是思停幼时失足跌进河里,呛了好多水,父亲轻拍她的背,那手掌的力度,每当想起,都感到脊背一阵温热。
而母亲刘琴说,父亲并未拍过她,是医生。
思停不信,定是母亲记错,否则父亲唯一的记忆,也荡然无存。
看着父亲的遗照,恍若不识,而这陌生面容,沉在她的骨血。
5岁进城上幼儿园,住在姑姑家。姑姑是市文工团演员,时年30岁,未婚,把思停当自己孩子,送她学舞蹈、练声乐,思停小小年纪便绽放异彩,姑姑爱之不尽,宣称思停的艺术教育由她承包,而思停日夜哭闹要妈妈,姑姑终于不耐,出钱尚可,寄宿是不能了。
上小学,终与妈妈团聚。学校照顾她家境,允许她妈妈在校食堂工作,她小小年纪即学会感恩,领导慰问时要千恩万谢,排队打饭时万不可在同学面前露出尴尬神色。
上初中就没那么好运,妈妈转做钟点工。一日三家,紧赶慢赶,中午还要回家给思停做饭。思停早知读书是改变命运的唯一途径,日日像扛枷,做错一道题,都恼恨自己。
奈何思停出落的越发好看,身边的男孩越来越多,常常执意要送她回家,她却苦恼如何遮掩租住贫民窟的事实。
终于妈妈咬牙搬进一处旧小区,第一次住楼房,思停为抽水马桶惊喜了一星期。
她的人,她的风致,都似天成。而她的宿命仿佛担不起这般美貌,她甚至为此烦恼。
有一次,妈妈的雇主碰巧见到她,大赞她的外表,“学的好不如嫁的好,大嫂,有这等女儿,你以后有福了。”
思停恍若明白,这天资可以待价而沽。
刘琴也似被点醒,开始着意于女儿的美丽。那时她买一斤虾尚要分三次煮,分期改善生活,却耗资百元为思停买了一条裙子。思停也不负重望,直逼校花宝座,不知多少男生争相送她回家,她却隐隐不安,像灰姑娘借来玻璃鞋,午夜一过便要归还,谁能伴她到底。
像爸爸的大手在她背脊上轻拍,她想要的是那种安全感。而这个家,老的老,孤的孤,寡的寡,总觉人世动摇不定,没有什么快乐能坐实。
说来奇怪,乖觉善感如思停,怎么见了岑瑾,心情就好起来,想要不管不顾,疯疯闹闹。
一学期眨眼就过,岑瑾和思停已形影不离。中午放学,岑瑾带她回家,煮面给她吃。
“要不要加个煎蛋?”岑瑾问。
“早饭才吃煎蛋,吃面要配荷包蛋。”思停说。
岑瑾笑,“我只会做煎蛋,每次煮荷包蛋,都不翼而飞。”
思停起身,“我教你”。鸡蛋打进热水,关小火,成形后再调大火煮熟,用锅铲轻轻掀动,防止粘锅。
几分钟后,一只圆润透亮的荷包蛋煮好,岑瑾惊叹。
两人端着碗坐在电视机前,“思停你好贤惠”,岑瑾边吃边说。
“你学着点,免得以后笨手笨脚,嫁不出去。”
“无所谓,大不了出家当和尚。”。
“出家你也该做尼姑,就说你性别错位!”思停笑着瞪她,越熟悉越觉她幼稚傻气,难怪,住这样的大房子,有这么好的家庭,她何必急着成熟。
“思停,你的理想是什么?”岑瑾问。
“我的理想……你先说你的!”思停说。
“我没什么特别的理想,就是希望可以开心的生活。”岑瑾说。
“哈,那你的理想岂非每天都在实现。”思停说。
“才不是。”岑瑾道。
“怎么会?像你这样成绩好,家境好,前程似锦,为所欲为,还要如何开心?”
“这都是理所当然,开不开心都如此。”
思停叹道,“唉,人比人气死人,明明是上天眷顾,多少人求之不得,在你就是理所当然。”
岑瑾分辩,“我不是那个意思,人当然要惜福。可我说的开心,不是拥有什么,而是一种成就感,是把一件事情做好的感觉。那种感觉可能很短,很难得,但很美妙。”
“比如呢?”
“比如…比如说跑赛的时候,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冲过终点线,拿到第一名,就会好开心。但如果还剩一丝力气,或者拿到第二名,都没那么开心。”
思停看看她,她嘴角有少年般的坚毅,眉目又似孩童般单纯。这是个专注自我的人,不必费心与世界周旋,通身像有使不完的精力,而自己则不同。
“你呢,思停?还没说你的理想。”
“我希望过上幸福的生活。”思停低眸。
“幸福?怎样才算幸福?”
“我也不清楚,也许就是你这样的生活,什么都拥有,什么都不愁,每天睁开眼,只为没有烦恼而烦恼。”
岑瑾撇嘴,“如果这就是幸福,那幸福也太无聊了。”
思停摇摇头,“你不懂。记得小时候,每到逢年过节,我都好奇怪邻居家为何那么吵,是否在打架。长大才明白,不是所有人家都像我家一样,多大的喜事都没人登门,多大的坏事都没一声响。其实我也不知幸福是什么,但就是好羡慕人家,人口齐全,吵吵闹闹,到处都有亲人,永远不会散。”
思停微侧着头,看向落地窗外,仿佛陷入某种渺远思绪,岑瑾竟不敢打扰。
片刻后,思停回过神,望着岑瑾笑笑,“人与人很不一样,是不是?”
岑瑾忽然有点心痛,小声说,“我觉得,如果能让你幸福,我愿把我拥有的都给你。”
思停一怔,苦笑道,“阿瑾,你怎么这么幼稚。”
岑瑾不服,“你不信?不然你做我妹妹,我所有的东西,你都有一份。”
“我做你妹妹,你做我什么,和尚姐姐?”思停眼波轻拂,戏谑地笑着。
岑瑾的脸忽而一红。
吃完饭,思停和岑瑾回学校,看她在前面走路带风的样子,忍不住勾起嘴角。
那些沉底的心事,和任何人都不曾多说,然而对着岑瑾,她想把一颗心和盘托出。
一天中午,两人正要去食堂,忽听一女生在身后唤:“岑瑾!”
岑瑾回头,微怔片刻,笑上眉梢,“小杜子!”
那女孩跳过来打她一下,“讨厌,给你说了多少次,不许叫我小杜子!”
“哈哈,小杜子你怎么来了?”
“哼,我不找你,你永远不会想起我!”女孩说着把藏在背后的蛋糕递过来,“喏,我亲手做的,给大学霸补补脑!”
“哇,要不要这么感人!走,请你吃饭!”岑瑾笑着接过蛋糕,回头才想起思停,有点抱歉地说,“思停,今天我就不去食堂了,来了个朋友。”
思停点点头,看岑瑾和“小肚子”走出校门,心里酸酸的。
吃完中饭,思停和同学一起去校外买文具,借口找不到想要的笔,走了一家又一家店,其实只想看看岑瑾在哪家餐厅。
终于发现岑瑾和“小肚子”在一家台式茶餐厅,思停从门口一闪而过,又不甘心,转头对同学建议喝杯奶茶,大家应允,一行人进店。
思停装作不经意瞥一眼岑瑾,恰好“小肚子”挖一勺蛋糕喂给她,她张嘴吃下,面带笑容。
思停回眸看向柜台,假装排队等奶茶。不知怎地,又朝她的方向看去,茶餐厅这么一点大,岑瑾已发现她,向她点点头。思停像没看见,拿了奶茶,一径走回班级。
还以为有多亲近,岑瑾那一点头,无非是陌生人的客气。所谓“来了个朋友”,那个“小肚子”才是她的朋友,自己呢,只是新认识的同学而已。
下午岑瑾回班,仍有一句没一句地开玩笑,思停不理她。
“喂,路思停,你没睡醒啊?”岑瑾撩撩她的头发。
思停推开她的手,“别闹。”
上课有些顽皮的男生故意搞怪,全班哈哈大笑,岑瑾也跟着傻乐,思停则面无表情。
“思停,你是不是不舒服?”岑瑾关心地问。
“你少说两句,我就好受多了。”思停面若冰霜。
岑瑾一愣,不敢多说。下堂体育课,她又兴兴头头凑过来,“思停,下节课我给你们撑皮筋吧!”
讨好的意图够明显了,可思停毫不领情,“我们人满了。”
岑瑾撇撇嘴,并不往心里去。思停偶尔就是会忽冷忽热,哄哄就好了,此刻还是去打球要紧。
体育课上,思停见到岑瑾的初中同学刘霜,若无其事地打听,“霜霜,以前你们班有个女生叫小肚子吗?”
刘霜想了想,“哦,你说杜绮若吧?个子不高,看起来像个小孩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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