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秉臣回身看着自己身后众臣,都到了这个时候,始作俑者依旧沉得住气,没有丝毫自己露头的迹象,可白秉臣知道,他就藏在这些官袍之下。
他缓缓地环视了一圈众臣,目光重新顿在这个出头鸟言官身上,微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
“威虎山之屠,韩阙关之谋,吴都城之叛……”白秉臣直视着赵祯,一字一句地将话说清楚,“这些都是微臣之命。”
“白秉臣!”赵祯立时明白了他想干什么,出言呵斥,似是想要将他剩余的话全数压在自己的威吓之下。
可白秉臣却依旧直视着他,不顾赵祯的警告,沉静道:“威虎山之屠,是臣见威虎山山匪并非可招安之辈,便放纵梅相出手,灭了威虎。韩阙关之谋,是臣不愿看李安在黎国搅弄风云,暗示梅相将其放回姜国,卖他一个人情,以谋来日。吴都城之叛,也是臣想要用深入诱敌之计,命梅相假意投诚,里应外合。”
“言官所说梅相的三桩罪名,即是臣的三罪,和梅相无关。”
赵祯不能下旨召梅韶回来,只要赵祯下旨,梅韶应与不应都是不利局面。他若应声,收兵回都,秦承泽必然挥师南下,侵吞疆土;他若不应,执意在外,便是坐实了通敌欺君之罪,无论是他还是神阳军都会不再起复,甚至遭到灭口之祸。
白秉臣绝对不允许梅韶辛辛苦苦建立起的军队分崩离析,神阳军就是护着梅韶性命的有力支撑,神阳军若是没了价值,梅韶便置身于危险之中。
晋西死,平东孤、南阳叛、镇北乱,拥有黎国大半兵马的四大军侯如今死伤大半,就只有梅韶手中的神阳军一家独大,即便如此,辅帝阁背后之人还是没有直接起兵造势,说明他的手中并无多少军力,多半是个文官。
只要神阳军的战旗不倒,梅韶便无虞,辅帝阁背后之人也不会轻易出手。
白秉臣身在后方,一定要护住前线的将领。
“白相认下了这三桩罪名,那如今梅相放凉兵入韩阙关也是白相指示?”言官循循善诱道。
“不是。”白秉臣坚定道:“梅相行事不按常理,此为诱敌之计,不能作为叛国依据。”
“白相和梅相的关系那样的好,自然是全心全意地相信他,辅佐他,不像我们这些和梅相没有私情的小官,自然只会秉公直言,一切以陛下,以黎国为先。”
白秉臣斜了他一眼,似笑非笑道:“你想说什么?”
“梅相和白相都快要到而立之年,却都未曾娶妻。朝中众人多有揣测,臣以为白相的信任已然是加了私念,做不得数的。”
“是朝臣多有揣测,还是你一家之言?”白秉臣逼问道。
“白相莫急,臣既然敢在陛下面前言及此事,必定是有证据的。”言官上前两步跪下,从袖口掏出一沓书信,道:“臣有白相和梅相往来书信为证。”
赵祯朝身边的太监福顺点点头,福顺小步下来,从言官手中接了书信,递到赵祯的案头上。
粗粗地翻了一遍,赵祯问道:“这其中有直言梅卿和白卿两人通敌之语吗?”
“并没有。但言谈之间足以可见梅相和白相情意深重。若是梅相有不臣之心,白相恐怕也脱不了干系。”
真是一石二鸟,居然想用一件事就拉下他们两个人,白秉臣冷哼一声,抬头看向赵祯。
赵祯目光深深定在白秉臣的身上良久,疲惫道:“你自己看看吧。”
白秉臣从太监手中接过书信,细细辨认一番,其中内容确实是伪造的,只是对他们二人之间的字模仿得极像,要不是知道自己没有写过这些东西,白秉臣几乎也能被骗过去,只是这落款处的私章……
白秉臣送梅韶的私章只有他们二人知道,往来书信上的印章落款也是用的那枚,而此时手中的书信落尾处,白秉臣的信尾却依旧是他自己字迹的印章,这便是一个大的纰漏。只要他命府中人拿出他和梅韶之间往来书信,便可有理有据地说这些书信都是伪造的。
可是一旦暴露了私章字迹,他们二人之间的关系便在朝中瞒不住了,人言可畏,甚至会有礼部以私德不修之名参他一本,而承认了和梅韶的亲密关系,他便再不能为梅韶担保,因为他口中的信任都会被曲解为私情所致。
若是认下这些书信,他和梅韶通敌叛国的罪名便彻底坐实,情况境遇会比上一种更糟糕。
而白秉臣此时在殿中众目睽睽之下就要做出一个选择。
白秉臣默默攥紧了手中的纸张,顿了两息,朝着赵祯行礼道:“陛下明鉴,这些信皆是伪造。”
从言官惊诧的眼神中,白秉臣能看出他也只是一个被推到明面上的棋子,而此刻白秉臣一言既出,再无转圜。
泼天的脏水就要朝着他们的身上倒,可是他们不仅不能躲,还得泰然受之。
好在梅韶不在平都,龙阳之好的骂声传不到他的耳朵中,而等到梅韶领军回来,他一定能堵住悠悠众口。
白秉臣不会让他听到半点言论他们之间感情的脏话。
作者有话说:
大概还是十几章完结,应该在四月初结束~
第192章 惊梦醒
北风猎猎,吹动“秦”字王旗,秦承泽站在山坡上远眺,而前方就是一线谷——李氏部族还未曾臣服黎国之时,韩阙关和一线谷都是李氏的地盘。
“大仇得报又故地重游,不知李兄是何等心境?”秦承泽淡淡地看了一眼身边的人,看着好像是随口之语,眼中却闪动着精光。
李安和秦承泽达成了协议,秦承泽助他杀了李成继,登上姜国的皇位,李安便以主君之权借道给秦承泽,让他得以攻进入韩阙关。
赶在冬至之前,秦承泽以凉国之名,请了李成继来凉国商讨借道一事。不管是李成继老谋深算的性子还是他作为一国之君的地位,此次商谈怎么着也不该他一个君王出面,只是凉国这样的大国陛下都亲临了边境,又加上李巽书在一旁推波助澜,李成继又想要在凉黎两国之间获利心切,竟然应了,带着人马往两国边境而去。
李成继只剩下李巽书一个儿子,或许是年岁大了的缘故,李巽书的话他倒是很能听得进去,而李巽书也是个有野心的,并不想乖觉地等到李成继驾崩之后再承继王位,因此在李安的撺掇下也动了早登大宝的心思。
秦承泽只负责让李成继走出皇宫,而后便看李安的动作。李成继是在回姜国王都的路上出了差错,遭遇刺杀后当场身亡,而后虞梁把控了姜国朝堂,羁押了李巽书,一力辅佐李安登上皇位。
李安即位不过一周,便依照诺言,借道凉兵,占领韩阙关,守关赵元盛和闵秋平退居关内,梅韶领兵从雁守关来救,正挡住秦承泽的攻势,两处各自安营扎寨,隔着一线谷而立。
秦承泽也因为顺利借道,被封为凉国太子,如今李安和秦承泽算是合盟共赢,秦承泽又约他相见,商量借道运粮草之事。
“想我们初相见时还在燕州,那时言语多有冒犯,孟小侯爷还出手教训了朕一番。如今不过一年,却恍若隔世。如今再立,你我二人也算是功成名就,各偿心愿。”李安丝毫没有作为一个帝王该有的端正,依旧摇着扇子,露出一双狐狸眼睛笑眯眯地看着在秦承泽。
功成名就,得偿所愿吗?秦承泽抿抿唇,心中却不是滋味。他如今离至尊之位只有一步之遥,凉国朝堂再无他的阻碍。之前带孟烨回去还要受到秦承焘的言辞威压,如今他将整座侯府的规制搬到自己府上,也没有人敢置喙一句。
明明故地重建,孟烨对他也不再是那么冷冰冰的态度,可秦承泽却莫名地觉得心慌。
如今锦衣华服,手握生杀大权,却好似还不如他在燕州做一个小小香料商来的快活。
他不明白,明明如今的境遇才是最好的,世人羡慕的,为什么自己心中会像压了一块石头一般,喘不过气来。
“你亲手杀了李成继,心中快活吗?”秦承泽试图从李安的经历中找到答案。
李安怔了一下,眼中积蓄着深沉,嘴角却是上扬的,“快活啊,看着他死在李家祖传的蛇形刀下,想着他当年是怎么出卖朕的父亲,朕就开心得很。”
李安的手段确实狠辣,亲手杀了李成继还不够,还把他的尸身丢下悬崖,供秃鹰啃食。不仅如此,就连已经被控制住,没有任何威胁的李巽书他都下令诛杀,朝中李成继的旧部也被他一扫而空。
秦承泽似是从他的话中找到一丝共鸣,问道:“之后呢?不会觉得迷茫吗?”
李安看着他似是被蒙上一层雾的眼睛,知他心中有惑,敷衍道:“或许是因为殿下没什么所求了吧,不像朕是个俗人,报了仇后,还想要别的。”
“想要什么?”秦承泽问道。
“想要全风月,追美人啊。”李安眯着眼睛看向远处的山谷,眼中泛起一丝细微的惆怅来。
一声苍鹰的高昂叫声自暗空划过,李安跟着它飞翔的轨迹远眺,苍鹰会越过被遮蔽的山谷,飞到临河的黎国营帐上空,那里是秦承泽要征服的敌营,也是李安日思夜想之人的下榻之处。
李安深深地看了一线谷一眼,勒马回身,身后秦承泽的军队和粮草皆以完备。
“朕就送到这儿,殿下擅自珍重。”李安瞥了一眼秦承泽冷峻的面容,策马扬鞭,往来处去。
身后,秦承泽冷硬的声音响起。
“大军开拔,攻敌营!”
——
凌冽的北风打在厮杀正酣的两方人马上,呼吸吞吐之间皆是热气蒸腾的血腥味,从高坡到河道,黑红盔甲交杂的尸体像是斑驳老旧的铁锈,沿着山川走势脱落。暗红的血流渗进沙土地中,又抿出股股细流氤氲在半结冰的河流中。
冰冷的河水喝下炙热的血液,冒出丝丝缕缕凝而不散的血线,经脉一般附着在冰碴子上。
赵元盛提刀砍下一个凉兵的头颅,忽地发现原本固在一处的两方人马好似流动起来,带着飞扬的尘扑在他的眼睫上,眯得他抬手挡了一下,环顾四周却没有发现梅韶的身影。
“梅将军人呢?”赵元盛问身边的近卫。
“好像往山谷那头去了。”近卫一心只顾着看护赵元盛,这才想起刚才眼角好似是略过梅韶的身影从左翼转到了岔路上,而后秦承泽领军追了过去,赵元盛这里的压力一下子小了不少。
“真是胡闹!”梅韶事先没有和赵元盛说有这么一出,赵元盛反应过来他是想要引秦承泽过去,低声骂了一句。
他挥刀砍向身前的两个小卒,很快又有凉兵不要命堵在他的身前,挡住他的去路。赵元盛暗骂一声,知道是秦承泽故意拖住自己,分割他们的力量,不让他去驰援梅韶。
一个愿打一个愿挨,真是两个疯子!
赵元盛恨恨地抵住身前的凉兵,左右突围不得,山谷西侧就在极目可眺的地方,他却动不了半分步子。
斜阳挂在半山腰上,欲坠不坠,红光暖不了被冷风灌通的山谷,秦承泽纵马绕河岸,追着前方那抹银白铠甲的背影。
“拿弓!”秦承泽在颠簸的马上接过手下递过来的弓箭,满弓而揽,对准了梅韶的后心。
燕州树林中相似的场景再次上演,不同的是原本游刃有余的梅韶此时尽显狼狈,刚杀出重围的他身上还带着不少伤,尤其是腰腹的一刀,黏连着他汗水浸湿的盔甲透出渍人的疼痛。
鲜血顺着梅韶的指尖往下流,他咬牙勒住缰绳,俯身贴着马背疾驰,被挤压的腰腹火.辣辣的疼。
忽而一阵疾风凌空而过,梅韶敛了眉目,下意识地回头出枪,敲到箭尾,箭身一抖,箭头从他眼角堪堪略过,带出一道血痕。
梅韶收枪回马,还未来得及喘息一口,紧随而来的另一只羽箭直直地没入他的后心,逼得他往前一仰。
胯.下的马匹长嘶一声,“嘭——”的一声,梅韶被颠落到冰凉刺骨的河水中,砸开的冰渣四处溅落。
口鼻瞬时被灌入含着细碎冰凌的河水,梅韶剧烈地在水中挣扎了两下,吐出的气泡在水面上扑腾了两下,而后随着水花的低落慢慢没了声息。
缓慢流动的水包裹着梅韶的身子缓慢下沉,沉寂在水中连四周的声响都变得缓慢而延长,梅韶体内的热意随着他血液的外涌而流逝,很快他就像被冻住一般,浑身冷得像是坠入冰窟,四肢没有半分动弹的力气,而后便是细密攀涌上来的麻木感。
原本通透澄澈的河水被搅弄得浑浊,梅韶模糊的眼前覆上了一层金光。
落下的斜阳正吊在水面上,随着他的身子慢慢下沉,残红铺满了河面,折射到水下,轻柔地覆在梅韶的身上。
冻到极致的身子居然生出些极端的热来,梅韶缓缓动了一下指尖,像是要抓住近在咫尺的斜阳,可指缝间的金色急速流动了一下,化成旋涡托着他的身子下坠。
银白的铠甲上投出湛蓝的光晕,最外围又被夕阳的金红色笼罩出朦胧的影子,梅韶闭上双眼,无力地垂下身子,抓不住流动的河水也握不住虚拟的光芒。
他一身重甲,心口没箭,苍白得像是沉睡在河底的水鬼。
他抱着太阳一同下沉,无他和夕阳的天色瞬间阴沉了下来,没入无边的黑夜之中。
连绵不断的墨色流淌着奔驰几万里,泄在平都的上空。
白秉臣忽地从梦中惊醒,窗外暮色重重,梦中鲜血涌动。
黑红的色块大片大片地在他眼前突兀地混杂闪烁,怔怔睁大的双眼缓缓落下两行泪来。
心口的窒息揪紧了他的呼吸,坑坑洼洼地顺着咽喉吐出沙哑得不成音调的字节来。
“重……锦……”
作者有话说:
时刻谨记he he he
第193章 心已死
整个后背都被冷汗浸湿,白秉臣抖着唇从梦中惊醒,脑子中的白光还没有散去,一下子从床上坐了起来。
“家主,怎么了?”江衍敲了两下门,白秉臣却还沉溺在茫然而巨大的悲伤中,什么都没有听见。
江衍走进屋子,点了灯,就看见白秉臣双目失神地靠在床头,怔怔地盯着某处看。
汗湿的头发贴在额角,白秉臣眼角的水痕还没有抹去,江衍轻声问道:“家主是做噩梦了?”
白秉臣这才愣愣地抬起头看着出现在屋子里的江衍,似是不能明白他怎么出现在这里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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