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妇伸直了身子,抽条般得改变了体态,婀娜的少妇身子拢在老旧的衣裳里显得有些不伦不类。
她在包裹里翻动了半响,突然低下身子,抓住老人的头发,逼得他涣散的眼神骤缩,声音也不再苍老:“说!卷轴在哪?”
老人笑声渐渐停歇,他用尽最后的力气扯起一个笑容,朝低头的少妇冷笑道:“你杀了肖老哥,杀了我,可你赢不了的。”
少妇松开手,凝眉看向地上老人的脚印,顺着它们往密林深处而去。
老人最后挣扎着撇过头看了一眼歪在茶炉前的大汉,沸腾的茶汤早就浇灭了炉火。
已有足足两盏茶的时间,他拖住了。
躲在云层后的太阳慢吞吞地爬了出来,洒向大地朦胧金光。
“临了,肖兄,我还是胜你一寸。”
老人望向虚空笑了,他终于放心地闭上眼,像是一个长久跋涉的旅人,实在是累得走不动了,躺在地上沐浴着阳光小憩。
以天为碑,以地为冢,他完成承诺,了无牵挂地找肖归远比武去了。
第51章 溺此身
修养了近两个月,白秉臣的身子勉强大好。
他躲在知州府衙内调养,反而成了灯下黑,没一个人发觉。
养伤的时段内他也未曾闲着,就着苦药,看近年来朝廷拨付给沧州修建河道,漕运码头以及水灾重建的银钱账本。
拨动着手中的算盘,时不时地执笔记些数字,白秉臣算着算着眉头就拧到一起,干脆放下笔,把一本已经翻阅一半的厚厚账本往后粗略地翻了一遍。
他的手指轻敲在账本上,对着一旁站立的算账先生道:“这样错漏百出的账本,是怎么拿到你们知州案头的?”
仅仅是算了一半,银钱数目就足足相差了三十万两有余,白秉臣怕自己再算下去,就亏出个小国库来。
“这上头朝廷拨付的银两数是真的,可沧州用于民生的数目也是真的。”算账先生抬起头看见白秉臣眼中隐隐有薄怒酝酿,又低下头去,可梗着脖子说出的话却是不卑不亢。
白秉臣意味深长地笑了:“那两者相抵,缺失的银子都去哪儿了?”
算账先生小声道:“这银子出了平都是一个数,进了沧州是另一个数,自然是中途不知漏哪去了。”
“朝廷拨款,自户部核实出库,交由工部来沧州修建,除却他们,再不经他人之手,你的意思,是郭正阳还是郑苑博私吞了这笔银子?”
白秉臣望着算账先生,似是要在他的脸上看出一个答案,过了半响,见他没有回应才轻笑道:“这就是方敏要你把账本拿给我看的缘由?他怕我怪罪威虎山和黄家的事儿,就提前拿这账本来堵我的嘴。你也不怕我和那私吞官银的是一伙的?”
“您是方知州的老师,知州大人信您,我信知州大人。”这算账先生明显是这个直篓子,方敏手下的人,果然有几分他的脾气。
白秉臣这两个月养着身体,把沧州的情况摸了个透,才发觉沧州连年汛期的水患不仅是天灾,更多的是人为。
林虎和黄家的勾当他也了解了不少,只是一直疑虑,方敏不是个软性子,怎么能容忍他们在自己管辖地界内放肆这么久。
要么是方敏已经和他们同流合污,要么就是他另有图谋。
近日来,问到沧州事宜,方敏都是知无不言,并未有半分隐瞒,今日还特意送来这个账本,白秉臣想着他定是有自己的计较在里头。
只是方敏今日早早地就出了府衙,似是有什么急事拖住脚,以至于现下都没回来。
“方大人有说什么时候回来吗?”白秉臣问道。
“大人只说今日得了些威虎山对您暗地下手的情报,想必要查实了再回来。”算账先生思量了一会,又道:“大人还说,等他回来,会亲自向您说明这账本的事。”
摇晃的蜡烛已经燃了大半,滴落在书页上,留下凝固的蜡痕。白秉臣莫名地觉得心慌,似是有什么不好的事要发生。
正胡思乱想着,一个小厮跑了进来,气喘吁吁道:“方大人画舫上打听到关于您落下山崖一事,让您去看看。大人拖着人呢,您快去瞧瞧吧。”
白秉臣微微皱眉,心下一跳,问道:“就他一个人在那儿?”
孤身一人去找线索,未免太冒险了些。
“大人放心,官兵都埋伏在四周呢,没有方大人的示意,都静捺不动。”
听到他有后手,白秉臣的眉头才舒展开来,微微颔首道:“走吧。”
天已低垂,余下星子点点,为沉闷的夜色缀上些亮色。
未到什么节日年下,河里的画舫并不多,只有一艘亮着光,显眼得很。
它靠在桥边,上头隐隐传来丝竹之声,隐隐绰绰地显现出几个人的影子。
白秉臣刚踩着桥头的踏板,上了船要往船腹里去,先前的小厮在后头喊了他一声:“大人,错了,不是这艘。”
可这湖面上空荡荡的,除了这艘画舫有点人气,再无别的,白秉臣疑惑地转过头去,心下疑窦渐深。
还没来得及反应,背后就有人狠狠地踹了他一脚。
站在船边的白秉臣被这股蛮力送入水中,河水淹没了他的口鼻,争先恐后地往里涌,让他不自觉得奋力挣扎起来,扑腾着要探出水面。
可每当他要浮起,都有一只手毫不留情地把他再次按压入水中,如此反复几遍,白秉臣大病初愈的身子早就经受不住,不一会就卸了全身力气,没有半点挣扎的迹象。
船头的人见他不再抵抗,才伸手揪住他的衣襟,把人捞出半个水面,让他虚虚地靠着船头。
骤然得了空气,白秉臣顾不上眼前的迷蒙,放声咳嗽起来,待他吐了口中呛水,耳边才模糊地传来一人咬牙切齿地质问:“你果然没死。”
挂在白秉臣脸上的水珠顺着睫毛脸颊流淌下来,因为方才在水底的窒息,他的眼眸微微充血,连带着眼尾都带着点被凌辱后的薄红。整个人苍白又脆弱,像极了一件易碎的白瓷。
一只手用力攥住他的下巴,逼迫他仰起头来,将未吐尽的水又吞咽回去。
欣赏着他微张的嘴低低喘息着,鼻息因灌了水也变得更加沉重,梅韶怜爱地抚净他眼睫上的水珠,钳制着他面对自己,看着他的眼神渐渐聚焦,直到那双琉璃般的眸子里倒映出自己的影子。
“白大人,好久不见。”梅韶露出一个顽劣的笑,待他看清自己的样貌后,又将他按入水中。
“我听民间志怪说,狸奴有九条命,白大人莫不是妖精变得,怎么就这么难弄死呢?”
他低低笑着,带着调侃的意味,手下却下了死劲,牢牢地锁住水下的人,直到他再次竭力,才把人又拉上水面。
“岚州你派周越骗我回都,诏狱里你亲自动刑,平都里步步相逼,沧州又想借着水势,除去我这个心腹大患。白秉臣,你到底是有多恨我,这么不遗余力地从平都追到沧州,就为了置我于死地。”
梅韶盯住他衣衫凌乱,意识模糊的样子,心中的火气却没有得到丝毫纾解。
“你又是多心狠,才能对当年之事没有丝毫愧疚之心,不听不看,不闻不问。我后悔了,是我太过幼稚,还想着留你一命在手上慢慢折磨,不料是养了条毒蛇盘踞卧榻之侧,我早该下手杀了你的,不过现在也不晚。”
梅韶最后深深看了一眼他下巴被自己掐出的红痕,扬起一个解脱的笑容,根本不给白秉臣半丝说话的机会,也不管他有没有听见的自己言语,突然松开了手。
白秉臣慢慢地没入水中,没有丝毫声息,也没有浮起,就这样沉了下去。
盯着那团小小的漩涡往内翻卷着,很快就重新恢复平静,梅韶发现自己竟没有一丝痛心。
“扑通——”
岸上传来几声落水声,梅韶眯着眼看着怒气冲冲的方敏带着官兵围了画舫,恶狠狠地站到自己面前。
“梅韶,诛杀朝廷命官,可是死罪!”
梅韶嘲讽地笑了,似是听到了个多大的笑话,斜眼看他:“你果然是白秉臣的人。”
方敏顾不上和他交谈,见下水的官兵把人捞上来,挤压完腹中积水,忙去探白秉臣的鼻息。
微弱的气息缭绕得方敏鼻头一酸,他脱下自己的外衣,给湿漉漉的白秉披上,看着官兵们把人抬走。
“方敏。”梅韶依旧站在画舫上,连位置都没有挪动一下,他的目光深邃而平静,带着恨劲的话落下,“白日留意,夜里小心,我会亲自去取他性命,你护不住的。”
“本官辖内的人命,不是你能轻易取走的。”
方敏脚步略顿,却没有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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炙热的气息包围着自己,可在下一刻又转为刺骨的寒意,白秉臣皱着眉头,感到自己像一块正在淬炼的铁板,在烈火和冷水中反复煎熬着,想要挣扎却寻不到出路。
方才在水中沉浮着,明明耳朵和眼睛都被水波侵犯着,遮挡着白秉臣对外界的一切触觉,可他偏偏清晰地看见了梅韶的神情,听见他的话语。
白秉臣从未见过他用那样的眼神看着自己。
他见过梅韶眼中的恨意、见过嫌恶、见过快意,甚至见过他带着极端摧毁欲的可怕眼神,可唯独没有见过平静透了,死水一般的冷漠。
像是漂浮不起任何东西的弱水,放任白秉溺毙在其中,也放任他自己厌倦极了这段纠缠不清的关系,要用最决绝的方式做一个了断。
他甚至没有给自己说一句话的机会,是知道自己出口的都是残忍的伤人话语,还是根本就不再在意自己的回答?
昏沉之中,白秉臣感受到一种强烈的失去感,这种感觉在当初自己把梅韶送往寒城,做好此生不再相见的打算时,都不曾有过。
他无力地发现,自己和梅韶最后一点靠着仇恨拉扯的牵绊正在摇摇欲坠地断裂边缘。
步步为营,以为自己可以维持着这脆弱的平衡的白秉臣,心中的理性再也压制不住他日日夜夜、如涓涓细流一般汇聚成海的感情。
他冷静自持着走过的每一步路似乎都在嘲笑他,笑他自以为是,笑他机关算尽,最终还是弄丢了那个少年郎。
自己这么多年的谋算真的是错的吗?每一步斟酌再三、做出当下的最好选择,竟是通向这样一个死局。
在无尽的黑暗中,白秉臣发现自己又变成了一只翠鸟,铺天盖地的乌云裹挟着大雨,追着他击打。
所有的痛苦和悲伤都是源于勤元三十六年夏的那场暴雨。
那场自始至终白秉臣都逃避着的滂沱大雨。
作者有话说:
论季蒲是怎么成为一代圣手的?
答:你需要一个经历过下毒、坠崖、溺毙还能熬过去的患者。
另:下面几章是回忆啦!讲述的是苍山事变的真相,如果有不喜欢看回忆的小伙伴,可以自动选择跳过。
第52章 惊变起
勤元三十六年夏的第一场暴雨,落在白秉臣书房的窗外。
梅韶已经去了岚州近一个月,按照往年他在岚州小住的时日,得到秋风初起时才会回来。
三十三年,他们同年高中后,穆昭帝看重他们二人的才学,并未外派到州县府衙,而是留他们在平都翰林院里,做做编撰的闲职。
白秉臣知道,看重才学只是一个幌子,究其原因还是梅贵妃舍不得梅韶离都,想了这个法子,让他在官场里领个虚衔,好继续逍遥自在。
让白秉臣意外的是,向来看重官位名声的父亲,不仅对自己的官位没什么微词,这三年来也没逼着他在官场上结交权贵,就让他这样修撰了三年史书。
梅韶有官职在身,本并不能轻易离都,可陛下未有言辞,底下的人也不好说些什么。
可该他干的活儿要是不能按时呈交,白秉臣怕那些同僚们给他脸色瞧,因此用着休沐的时间,替他把典籍分好类,等他回来赶工时也能够轻松些。
外头风雨声渐大,白秉起身去关窗户,免得雨丝打湿刚整合好的书卷。
窗外一个人影一闪而过,白秉臣几乎以为看花了眼。陛下前去苍山行宫避暑,父亲随驾而去,怎么会出现在府里?
他寻踪迹而去,跟到了还亮着光的白建业的书房。
里头的人只顾埋头翻找东西,并未留意书房门口有人,白秉臣趁机仔细一看,确实是父亲。
他看着白建业在书房忙活了半响,还是决定开口询问。
“父亲不是在苍山陪伴君驾吗?怎么这个时候回来了?”白秉臣诧异地发现白建业的身上湿漉漉的,连一身官服也没来得及换下,像是遇到十万火急的事来不及打点,没有半点往日的儒雅风采。
听见白秉臣的声音,白建业有些慌张,忙把手中的东西掩在书本下,讪笑道:“你怎么来了?为父有些事,拿些东西回去。”
白秉臣眼尖,看见他藏起的书信上的印戳样式是平日里交好的几家叔伯家的,心中疑虑更深。
他想起白建业在跟随王驾前的一段日子总是心事重重的,和梅家、柳家、钱家三家家主的来往也频繁了很多,书信拜帖更是比平日里多出一倍,心中隐隐不安,总感觉他们在秘密谋划着什么。
“父亲拿各家伯伯之间的私信做什么?”
白建业没有回话,诡异的气流在他们父子二人间氤氲开,白秉臣凝视他半响后,自己伸手去拿那些书信,白建业也没有阻拦。
厚厚的一书信拿在手上,却好似沉甸甸地压在心头,他打开一封,读完后,眼中闪过一丝诧异,又强忍住按捺下去,只是指尖的颤抖暴露了信中内容对他心底的触动。
他不可思议地看了白建业一眼,来不及向他求证,又连续打开剩下的几封,开信的速度越来越快,白秉臣的心也沉得越来越深,到最后他已经放弃再去看其余的信,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才默不作声地把凌乱的书信放下,抬头望向父亲,眼中满是不解和慌张:“这就是父亲近日来忙碌的好事?举兵谋反可是诛灭九族的死罪!”
白秉臣不可置信地盯着白建业的眼睛,质问道:“父亲和几位叔伯为什么要做此抄家灭族的事情呢?”
白建业回望的眼中深沉又顽固,他闷声道:“你不懂。”
短短三个字,却说得白秉臣心头一颤,他从未想过这样荒谬的事会发生在自己身上,向来把忠义挂在嘴边的父亲,竟说自己不懂他联合三家武将举兵谋反的后果,真是可笑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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