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一开始曲老太想着今天梁康生肯定不屑来县衙,毕竟曲四牛和孟氏是他的岳父岳母,被压到公堂出了这么丢人的问题,他定然不想沾染上。
没想到他居然会陪着曲薏那个小贱人来县衙,还亲自下场说,回想着儿子、闺女说的话,她心跳如鼓。
“禀大人,今日被告乃是学生岳父,岳父刚才所说之事起因在学生,学生自幼便体弱,去年参加府试后大病一场,恰逢去年冬日旧疾发作,身子每况愈下。”
“学生家中经营着酿酒作坊,年前家中酒坊出了问题,家父前往酒坊查看时不慎摔伤昏迷不醒,家母慌乱之中想到给学生娶妻冲喜。”
“家母算出学生与夫郎八字相合后立即上门提亲、办喜事,说来也巧,夫郎过门当天学生便从昏迷中醒来,但是由于身体原因,学生当时只能到家门口迎接夫郎。”
“这门婚事办得匆忙,当时岳父和岳母都不在曲家,对夫郎出嫁一事并不知情。”
梁康生用尽量简短的话将他和曲薏的婚事说完,知府的眉头微挑,到现在他总算稍微弄明白了些这家人的纠葛。
说白了就是曲家婆子在儿子和儿媳不知情的情况下,把他们膝下的哥儿以冲喜这种并不让人欣喜的方式匆匆嫁了出去,再加上长久积累的嫌隙爆发,小两口跑回了不知道算是本家还是娘家的孟家,惹得曲家婆子不满。
从他们两方所说的话综合来看,曲四牛夫妻两的行为虽然冲动了点,有些不尊长辈,但没有上升到不孝的程度。
曲老太闭眼酝酿了一下情绪,就在知县打算说等调查的差役回来再继续审案时,她突然指着梁康生,中气十足地骂:“好个梁家,空手套白狼,真是打的好主意!”
“难怪自从老婆子好心把曲薏嫁去你们梁家后,我曲家就没有一日安宁,原来是你梁康生在背后出阴招!”
“曲四牛和孟氏这些年在家里好好待着从没闹过事,这次他们都跑去孟家,肯定是你联合孟家在背后挑拨,就是你带着曲薏回门那天把他们一并带去孟家的!”
“我呸!读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礼义廉耻都不懂,我看你这样的人就算考过了府试、院试,以后也是个害人精!”
“大人,曲薏吃我曲家米长大,他出嫁了回门去的却是孟家,大人啊,您别被他们合起伙来骗了!”
曲老太连说带骂,一番话说得像是点燃了的炮仗似的不带间歇,在大家没反应过来之前全都说完。
其实孟老娘担心曲婆子说曲薏把大部分值钱的聘礼搬到孟家这事,结果她话锋一转,直指梁康生,居然没有提聘礼的事。
梁康生也没有想到,他皱眉转头看向曲老太,发现对方心虚中带着一股算计得逞的痛快。
联想到昨日发生的事,梁康生总算明白了曲老太今日闹上衙门的目的在哪。
其一,告曲四牛夫妻不孝,不管能否成功让知县给他们判上不孝的罪名,以后出了什么事他们夫妻两总是更容易受人非议,容易被曲老太拿捏在手上。
其二,便是故意坏自己的名声,或许是为了报昨日拒绝她去曲家的仇,让他们知道曲家不是好惹的,也可能是想让他因此对引起这件事的曲薏不满。
读书人讲究名声,但名声这个东西就是靠大家口口相传的,所谓三人成虎,这些半真半假的话传出去后不知道会演变成什么样。
而名声一旦坏了,那在这一片的文人圈子里将没有立足之地,会被别人排斥,没有夫子愿意教授,参加科考没有同窗互结,毁掉读书人的前途,这不比不孝这个罪名小多少。
此计甚毒!
不管这两个目的最终能达成几个,对曲四牛、孟氏、梁康生、曲薏而言都十分糟糕。
曲老太得意地扯了扯嘴角继续说:“大人,不是老婆子我空口白牙乱说话,这件事官差大爷们在村里找个人随便问也都知道。”
“都说读书人知晓道理,老婆子看他梁康生分明没有把书上的道理记在心里,挑唆曲四牛和孟氏不孝,他这样的人哪里配做什么读书人。”
读书人在大多数老百姓心里的地位十分高,仅次于衙门里的大人、官差,看着曲婆子骂梁康生这个文质彬彬的读书人不配读书,一个个都瞪大了眼,不敢相信。
知县不像普通老百姓那般无知,别看他只是一个小小的知县,但他能做到知县这个位置是经过了层层科考的,见过了各式各样的读书人,知道读书人可没有表面上看着那么风光霁月,心里的功利计较不比普通人少。
当然,知县也不至于因为曲老太的一番话就对梁康生产生偏见,他问:“梁生,曲家婆子所说可有半句虚言?”
梁康生点头,没有回避这个问题:“回大人的话,学生夫郎祖母的话不假,回门当天学生未曾踏入曲家的屋门,只在院里站了会儿。”
听着他这样直接就承认,好像是把曲老太的指控揽下,四周皆一静。
不过大概是梁康生落落大方的态度让知县满意,他承认之后,知县看他的眼神反而更和善了些,因为藏着掖着不说才更容易让人觉得有问题。
知县眉头松开:“哦,那你可知这样不合礼数?”
谁知,梁康生语出惊人:“大人,我和夫郎这门亲事从一开始便未曾尊崇礼数。”
“没有三媒六聘,没有经过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亲迎此六古礼,没有合规的聘礼和嫁妆,连我这个新郎官都因为身体不适,只能强撑着在家门口将夫郎领进门。”
“既然前面都未曾遵从礼数,为何成亲之后,一个约定俗成的回门却必须要遵从礼数?敢问遵从的是什么礼数?”
“是回门必须要进屋?还是说回门不能去孟家?既然岳父从小吃孟家饭长大,岳母是孟家人,那孟家也是我和夫郎的长辈,难道不应当尊敬?”
关于这门亲事的由来和曲四牛的身世,他们前面都已经解释过,所以大家听着梁康生的话,意外之余也觉得好像他说的有点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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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结案[四更]
正常情况下,出嫁的妇人、夫郎要在成亲后回门子,是因为娘家人想看看出嫁的孩子在婆家是否过得好,并不是一个必须尊崇的礼节。
就像有些嫁得远的,刚出嫁就回门不方便,干脆把回门这事延到年后或者农闲再回,是个意思就成。
而且,回门的时间也不一定要在新人出门后的第一天,可以是第二天、第三天,怎么方便怎么来,各地都不相同。
“你、你……”一旦真正同读书人扯嘴皮子,掰扯礼节,显然以曲老太的能耐是做不到的,她两眼一懵圈,不知道如何反驳。
但是曲老太也有她的应对办法,那就是打诨:“老婆子大字不识一个,什么约不约定的老婆子不懂,你们没进曲家门就是事实!”
“梁家开酒坊的,有钱得很,肯定是因为看不上老曲家这种穷亲戚,当谁在乎你那几个臭钱!”
“曲薏打小吃我曲家的米、喝我曲家的水,做出这种忘恩负义、狼心狗肺的事,不是你教的,那就是他爹娘教的,你们一个个都不是东西!”
其实曲老太的话没什么逻辑,但是因为她说的回门这件事是真的,所以她特别理直气壮,何况出门之前她就知道,只要她闹了,她今天的目的就达成了。
曲薏心急如焚,眼睛都红了,当初他回门的时候心里带着气,也没想这么多,拿了聘礼就带着爹娘去了孟家,没想到现在这事成为了他奶指责爹娘和相公的理由。
梁康生好像感觉到了曲薏的心急,他回头看了眼曲薏,冲曲薏微微摇头,做了个自己有把握的手势。
这会儿梁康生已经看明白了曲老太想做什么,他不急着为自己辩解,而是思索起曲老太什么这么做,是谁让她这样做。
梁家每年秋收都要到曲家村收稻米和糯米,把自己和梁家得罪了对她有什么好处?还是说这样做了之后她能得到更大的利益?
孟老娘见梁康生吃亏,站出来撕曲老太:“怎么就忘恩负义了,四牛吃我孟家米、喝我孟家水,他带着薏哥儿和梁哥婿来家里看我们老两口有啥错?”
“谁还不知道你们老曲家的破事,把曲老五一房养得像地主家的少爷,啥活不用干,考了个童生就像天王老子一样踩在一家子头上作威作福,你自己个儿愿意给儿子当牛做马伺候儿媳、孙子,老娘我没意见,别拉上老娘的闺女、女婿!”
“你曲家对四牛不管不顾这么些年,等孩子长大了就跳出来摘桃子,自己找条臭河沟瞅瞅,哪来这么大脸!”
“我和老头子从前没掰扯过这些烂账,那是想着让孩子们好好过安生日子,不是我们傻,任由你个不要脸的老屁货欺负!”
曲老太自然不甘示弱,她同样骂回去。
知县听着他们两边各执一词闹得停不下来,惊堂木是敲了又敲,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
刚才在户籍册子上看到曲家五房曲志才在十五年前就成为童生,他的儿子在今年通过县试成为童生后,知县心里就稍微偏向孟家了。
知县仔细琢磨着这个案子,既然都决定状告家里孩子不孝,除了曲家婆子出面,还应该有曲家老汉来,毕竟男人才是一个家的顶梁柱。
还有,这种大事按理说曲家另外几个儿子也应该帮着点家里双亲,但现在曲家就出现了曲家婆子一个人,没有任何人露面。
面对团结一致、说话有理有据的孟家,曲家婆子只一个劲胡搅蛮缠,想方设法把一个个罪名强加到其他人头上。
趁着知县敲了惊堂木安静的片刻,梁康生紧着提问:“大人,学生有一惑不知当问不当问?”
看着梁康生清朗的眼神,知县缓缓点头:“问吧。”
梁康生转头环视了一圈,然后回头铿锵有力地问出:“敢问大人与各位,生恩与养恩,孰重?”
这一句话,把周围的人都问住了,问题不复杂,识字和不识字的人都能听明白,纷纷思索起到底哪个重。
今天曲老太来县衙闹事的依据就是她是曲四牛的生母,所以她有资格告曲四牛不孝。
同样的,孟家反驳曲老太说的就是她从小没养曲四牛,曲四牛去了孟家住并不全然算作是回媳妇的娘家。
曲老太直觉糟糕,她嚷嚷着:“说啥咬文嚼字的东西,没有老婆子当年拼死拼活把曲四牛这孬种生下来,现在他能娶媳妇生娃,做啥美梦呢,孟氏这个小蹄子指不定嫁给了哪个逊佬、龟孙子。”
这话把孟老娘气得恨不得生撕了对方,她家闺女那是顶个儿好,还在家当大闺女的时候,孟家大屋谁不夸蕙娘心灵手巧、懂事贤惠,就是没有曲四牛也有别的好小伙排着队求娶,哪像曲三妞嫁给了一家子懒汉,还要娘家倒贴她。
“肃静!”知县看着曲老太,“公堂上再胡言乱语,休怪本官叫人把嘴捂上!”
被知县大人目光如炬地盯着,曲老太的气焰瞬间熄灭,她哆嗦了一下嘴,最后不甘心地选择了闭上。
见总算再度安静了,梁康生询问:“大人,学生可否接着说?”
等知县点头,梁康生一字一句慢慢地说:“羊有跪乳之恩,鸦有反哺之义,连动物都有知晓恩情、报答恩情之举,更何乎人?孝顺父母是应尽之义。”
“但若是既有生父母,也有养父母,应如何?古人有云,生而未养,断指可还;生而养之,断头可还;未生而养,百世难还!”
“孩童成长,不仅需要银钱粮油,还要双亲付出心血教养,可说是呕心沥血,在孩童与双亲之间,情感的联系是比血缘更为稳固的羁绊。”
“故而学生以为,生恩固然重,然养恩比生恩,更重!”
“作为晚辈,学生不便置喙长辈们的决定,但学生认为回门之日同夫郎先到曲家再前往孟家,并非失礼之举,请大人明察!”
就在梁康生说完拱手后,人群里突然传出一声:“好!”
同时还有人鼓起掌来,有人带头,外面围观的人一个个反应过来后,也跟着鼓掌。
梁康生这番话说得掷地有声、抑扬顿挫,虽然个别词句大家听不太明白,但总的意思能懂个囫囵,一个个都觉得他说的太好了!
比起看两个婆子骂街一样的争吵,老百姓们更吃梁康生这一套,看着就特别不一样,有种非一般的气度,这就是读书人!
事已至此,知县心里已经有了论断,但是他要等着出去调查的差役回来,验证曲、孟两边的话。
差役们都是骑着马出门的,去得快回来得也快,在梁康生发问、表态后没多会儿,就匆匆忙忙地返回。
由师爷将差役在两个村子打听到的事转述于公堂之上,曲老太再想胡乱说也没辙,因为之前她为了显摆自己和曲老头送走曲四牛的举动有多聪明,多次把曲四牛上交的工钱拿到外面展示,已经足以证明曲四牛并非不孝之人。
知县敲响惊堂木,看着堂下跪着的一大群人,道:“世俗所谓不孝者五,惰其四支,不顾父母之养,一不孝也;博奕好饮酒,不顾父母之养,二不孝也;好货财,私妻子,不顾父母之养,三不孝也;从耳目之欲,以为父母戮,四不孝也;好勇斗狠,以危父母,五不孝也。”
“曲四牛并未懒惰懈怠、酗酒聚赌、贪吝钱财,不赡养双亲,也未纵色享乐,使双亲蒙羞,更未逞勇好斗,连累双亲,并非不孝之人。”
“鉴于孟家对曲四牛有养育之恩,曲四牛带着妻儿回孟家居住,实为孝顺双亲之举,并无不妥。”
“本官判曲四牛及曲孟氏无罪,曲家婆子日后不得再因此为由,认定曲四牛及曲孟氏不孝。”
“曲四牛,孟家老两口对你有养育之恩,又将精心养育的女儿嫁于你,你理应谨记于心,时时报答,同理,曲家是你的血肉之亲,恩情不能忘,该孝顺之时不得推三阻四。”
“梁生,你是读书明理之人,作为晚辈若是见到长辈有无礼之举,日后可适当规劝,但切记勿以偏概全,须知生恩、养恩皆为恩情。”
知县最后这句话有点和稀泥的意思在,毕竟他是一方知县,若是今日把话说死了,下次来了不一样的案子,到时候不好处理的是他。
曲四牛闻言呆住了,他没想到最后会变成这样,他和蕙娘没事了?
梁康生见岳父张大了嘴不知道回话,私下戳了他一下,朗声道:“是,大人的教诲学生定当铭记于心,更加用心钻研圣贤之言,以明辨是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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