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警察们亮出证件,前台脸色一变,但很快又镇定下来,说:“我们是合法机构,所有的手续都很齐全,我们是挂靠在教委的正规学校,不信可以随便查……”
“跟这没关系,”刑警打断她,道,“找你们这姓任的负责人,有一件案子需要他配合调查。”
前台把他们带到了“任老师”的办公室里。
这“任老师”,正是监控拍到的纠缠何子晴的那个中年男人,看起来人模人样,办公室里还摆着他自己和“阳光学校”的很多荣誉证书。
他对警察找上门来显得司空见惯,云淡风轻地自我介绍,自称有过二十年中小学教育经验,还是国家认证的高级心理咨询师,阳光学校更是资质俱全……
公安们并不关心这些,直接问他是否认识何子晴、找过何子晴。
出乎尚扬意料之外,这姓任的竟想也不想,当场就爽快地承认了。
“她在学校里接受心理治疗的时候,我还没有外派,对她印象很深,她是很配合的一个学生,想要改好的意愿非常强烈,我们对她的心理辅导也很成功,在孩子高考前就顺利结束了课程,没有耽误她的前程。这对我们学校和老师们的努力,是莫大的肯定。”
“今年我接受外派,来到本市负责招生,刷短视频的时候,在本地频道,正好就刷到了她的视频,她离开阳光这三年多,外面的环境又让她心理发生了波动,钻了牛角尖。”
“孩子嘛,就像小树,是需要经常修剪枝丫的。”
“我特地去找到了她,是想和她好好谈一谈,希望能再帮到她,帮助她解决她当前的心理问题。”
“她从阳光出来的,作为辅导过她的老师,这也是我们的责任。”
一番话下来,尚扬感觉这“老师”自己心理就问题很大,他一点都不觉得自己这些话有什么不对,仿佛活在阳光学校构筑的奇怪世界里,很享受这种能“干预”别人生活和心理的方式,提起阳光学校就显得很膨胀,长期践踏着一群青少年的自由和灵魂,这是把自己当“神”了。
刑警说到何子晴目前失踪,而且有可能遇到了意外,并问这任姓男子:“26号晚上你在哪儿?”
对方想了想,还翻出手机看了看,才说:“和两位学生家长吃饭,他们找我咨询一些问题。”
三名公安此时当然都在观察他,但又都没看出他有说谎的迹象。
刑警向他要了家长的联系方式,并询问了是哪家饭店,他都一一答了,并拿出相册里26号晚上餐桌上的照片作为证据,给刑警看了。
目前看,似乎真是有不在场证明。
尚扬还有点怀疑,监控画面里白天纠缠何子晴和晚上拖着行李箱离开何子晴住处的人,身高轮廓都相似,真不是这个姓任的?
“任老师,咨询一个问题,”金旭出言道,“你看到何子晴的短视频,就不担心对你们学校有什么不好的影响吗?”
姓任的笑得云淡风轻,像是听到了不懂事的童言稚语,说:“怎么会担心?我们是正规教育机构,身正不怕影子斜。再说那都是小孩子胡言乱语,你们想想,哪个孩子喜欢被管教?实际上千百年来,棍棒底下才出孝子,严师才能教出高徒。这位警官应该还没有孩子吧?等你有孩子就懂了,我们甚至欢迎多点孩子发这种曝光视频,这都是我们学校的免费广告,能让更多家长看到,还有这样一所阳光学校,在等着接受那些迷途的、长歪的孩子,我们有能力也有办法,实现家长实现不了的矫正教育,让孩子们重新回到充满阳光的大道上。”
三人暂时离开了这地方。
“我觉得他……”尚扬在电梯里忍不住说,“很需要电一电。”
他又问那位刑警:“这种学校被曝光多少年了,怎么还允许他们这样堂而皇之地招生?”
刑警道:“政策变,人家也变。这类学校现在早不搞电击了,体罚也都不会造成体表伤害,甚至都已经不限制人身自由了,小孩跑回家也没用,能送孩子进去的家长,最后还是要把孩子再送进去。没听人家自己都说了,资质齐全,手续都有……该管的不管,咱们警察管了也是白管。”
尚扬还想说什么,刑警苦笑道:“你想想,这行业里最知名的那位,抓了吗?判了吗?闹得那么大,不了了之了,没有法律依据,不能把人家怎么样。这些小虾米又算什么。”
事实如此,尚扬既气愤又憋闷,反驳不了,脸色难看地走出大楼,灿烂的阳光刺得他眼睛发酸。
那刑警还当自己说错了话,金旭则以眼神示意他,没事。
“管不管,谁该来管,要寄希望于制度的进步发展。”金旭道,“可这问题的根本症结,是先有了鸡,还是先有了蛋。”
尚扬:“……什么?”
只需一想,他便明白了,是先有心理辅导学校,还是先有何子晴父母那样的家长,答案不言而喻。
将来一定会有一天,这种学校被取缔被消灭,可那样的家长却永不会消失,一所所阳光学校倒下了,很快还会有新的更适应政策和环境的“阳光学校”,在这类家长的欢呼声和喝彩声中不断重生。
为了求证“任老师”有没有说谎,警察们先去了他说的饭店里,调看了26号的监控,发现这人和另外两人26号晚上确实在这家店里吃了饭,离开时九点多。
三名警察随即便又去找了当晚和任姓男一起吃饭的两位“学生家长”,对方表示确有此事,七点多见的面,一直吃到九点多才结束,其中一位家长还亲自驾车把喝了酒的“任老师”送回了住处,看着“任老师”进门,时间大概差几分钟不到十点。
那地方离何子晴的出租房有将近七公里的距离,何子晴住的那小区住户看到神秘男拖着行李箱离开的时间,也是十点左右。
姓任的不具备作案时间。
尚扬感到很挫败,对这两个会去咨询心理辅导学校的“学生家长”也非常不满,没忍住,当面刺儿了两人几句。这于他是很少见的,他待人一向和颜悦色,这样面对面夹枪带棒地说别人,更是少之又少,上次这样……
“上次这样,还是对我。”金旭道,“告诉我说,你是直男,让我尽早死心吧。”
尚扬没有被这玩笑话给逗笑,木着脸看他。
此时刑警大哥去上洗手间了,他俩在外面等着。
金旭道:“小尚同志,知道你生气,可怎么能带着情绪工作。”
尚扬道:“不是情绪的问题……姓任的怎么就不是真凶?”
“你只是很想有个充分的理由,能让任老师得到惩罚。”金旭揭开了他的心思。
“什么烂人,也配叫老师?”尚扬郁闷道,“这案子真是堵得我心里难受……幸亏我只是个文职,不然我迟早要被这些千奇百怪的人活活气死。”
金旭没有发表意见。他见过的千奇百怪的人已经很多了,比这更离谱的都有。
刑警从洗手间里出来,他俩也不再单聊了,三人不想下去后再当着高卓越的面说案子,便在这里先把目前的情况梳理一下。
之前被目击群众的描述所误导,警察们都以为白天纠缠何子晴的,和晚上拖行李箱离开何子晴住处的,是同一个人。而现在看来,在这两个情景下,是分别有两个不同的中年男人,和何子晴发生了纠葛。
白天的是心理辅导学校那个任姓男,他有充分的不在场证明,并且就他那不同寻常的脑回路而言,他也不具备作案动机,先前尚扬怀疑是被曝光短视频激怒而找何子晴麻烦的动机,并不成立。
晚上出现在何子晴所住小区的行李箱男,很可能才是真正的嫌疑人。
现在要寄希望于去出租车公司打听情况的小分队,能带回来有用的信息,如果找到了那晚拉载神秘人的车辆,车内监控也许能近距离拍到这人,司机师傅应该也能提供些有用的信息。
“回队里跟大家碰头,听听大家的进展。”金旭并不而气馁,仍是平常那副样子,甚至说,“咱们这边还算顺利,没遇到难题。”
尚扬本来还腹诽这叫什么顺利,等他们回到刑侦支队,其他众队员也大多都回来了,同步了下目前的情况……竟然还真是他们这临时三人组最顺利。
排查何子晴社会关系的,几乎一无所获,何子晴高考前就已经和高中以前的同学断了联系,大专毕业后和大专同学也没了来往,不继续读书了,也没找工作,平时处在一个几乎不社交的状态里,她和黄梦柔是在打游戏认识后奔了现,黄梦柔的亲友不知道黄的取向,更不知道有何子晴的存在。
去出租车公司的,有发现但约等于没有,是找到了行李箱男上的出租车辆,也调到了车内监控,司机师傅也记得这人,但是——
那天晚上这人在何子晴所住小区外面打了辆车,拖着一个很沉很大的行李箱,司机师傅下车帮忙把行李箱放后备箱里,这人径自就去坐了副驾,人还没上车,就把装在挡风玻璃边的摄像头拨到了一边去,当时是晚上,司机师傅关好后备箱回来开车,也没注意摄像头被动过,一路就把人送到了目的地,第二天才注意到,摄像头方向是偏着的,压根拍不到副驾的人,师傅当时没多想,以为是自己不小心碰到了。今天警察找到他,一问26号晚上的事,又要调监控,他才想起来,感觉那行李箱好像不太对,那人一路上一句话都没有过,下车的地方也挺偏。不过做出租车一行的,每天都会遇到奇怪的客人,他也没太往心里去。
——而后就被警察戳穿了心思,觉得行李箱不对,种种迹象都表明有问题,还不上报,不就是不想惹麻烦?
司机不服气地认错,但还是表示,打击犯罪抓坏人这是你们警察的工作,又不是我们老百姓的,你来问,我这么配合,你们还想怎么样?
把警察气得够呛,但也没辙。
“那糊涂蛋司机说,人是在南环下了车,”跟这条线索的警察提起这师傅还是挺生气,道,“我们一想,南环大马路,到处都是摄像头了,又马不停蹄找交通部门,调了这人下车位置周边的监控看,监控是能看到他下车了,出租车一走,他提着箱子,跨过路边防护栏,走野地里去了。”
一直跟尚扬和金旭在一起的那位刑警对他俩介绍道:“我们这儿不像大城市,到了五环六环还高楼大厦,我们南环路底下就黑灯瞎火,是荒郊野外了,摄像头都很少。”
前头说话那位警察道:“这人下车的地方绝对是提前想好了的,那片以前是农田,后来卖给地产商要开发,这开发商把那圈了起来,结果地基都没打,卷钱跑了,在那买了房的老百姓现在还整天上访……”
队里一位副队长忙:“咳!”提醒下属,这种关上门吐槽的话,少在尚扬和金旭两位“外人”面前说。
警察收回来,说:“那周围上百亩的荒地,一个摄像头都没有,我说这人肯定是算好了,才在那里下车。”
出租车里摄像头没拍到嫌疑人,司机描述的又跟“任老师”差不多,等于是线索又断了大半。
支队长道:“会不会和任老师吃饭那两个家长说谎了?任老师找他们帮忙给自己掩盖一下?九点多吃过饭,任老师没有回家,而是直接去了何子晴的出租房?”
众人纷纷表示,有这可能。
但金旭道:“那饭店离出租房不近,打车要二十分钟,如果他要在十点左右拖着行李箱离开何子晴住处,他一离开饭店就要直奔何子晴住处,到了以后直接上楼,何子晴立刻给他开门,他进门后,二话不说把何子晴推倒,令何子晴头部受伤,流血休克,他再把何子晴装进行李箱,然后他分秒不误地打扫现场,最后马上打车离开到野外抛尸……这是杀人还是跑酷啊?”
一众刑警齐齐安静。
一个小警察道:“也不是不可能啊,他可能提前就计划好了。”
“如果他提前就制定好了时间这么紧张的杀人计划,”金旭道,“为什么还要推倒何子晴让她撞破头?明明有很多更快更直接的方法。”
一位刑警认同了这个观点,补充道:“技侦说现场痕迹来看出血量很大,要算上何子晴受伤后血液流出的时间。”
“而且,”尚扬想起先前金旭说过的一点,道,“何子晴没道理让这姓任的随便就能进她的住处,她经过这么多事,白天又刚和唯一信任的恋人分了手,对人的戒备心应该更强了才对……”
他忽然停下,脑海中冒出了一个可怕的想法,那出租房就是何子晴的安全屋,能让惊弓之鸟一般的她放下戒备的人……没几个。
他下意识看向金旭,金旭本来就在听他说话,专注地看着他,金旭的表情,分明是早已想到了他正想着的这种可能。
尚扬心里涌上了极大的悲哀,如果真是这样……
“总之不会是任老师。”金旭收回望着尚扬的视线,直截了当地对众人下了结论。
众人此时也都表示同意。
金旭道:“我有个提议,南环沿途摄像头拍到嫌疑人下车的画面,让家属来辨认一下吧。”
支队长点头道:“这小姑娘社会关系太简单了,嫌疑人能轻易进她的住处,也许是她家里人也认识的人。”
支队长正要安排人去通知何子晴父母,金旭道:“她表哥就在外面,他们两家亲如一家,何子晴就像他的亲妹妹,让他先来认一认吧。”
尚扬:“……”
众人暂时散会,年纪最小的警察去外面走廊请高卓越这家属来辨认一下监控拍到的嫌疑人。
“如果是、是……”尚扬一把抓住金旭的手,压低音量道,“你为什么要让小高来认人?如果真是我们想的那个人,这会不会太残忍了?”
金旭认真道:“不管他想不想,愿不愿意,他都已经是一名警察了。如果监控拍到的真是我们想的那个人,那这就是我们作为师兄,给小高最后的机会。”
尚扬顿时说不出话来。
其实很多时候,金旭比他更愿意给别人一线机会。尽管多数时候,金师兄看起来并不温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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