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丽女士的高跟鞋和男士锃光瓦亮的皮鞋在光滑的大理石上发出哒哒声,还有玻璃杯碰撞的清脆声音,低声说话的私语声,餐车行过滚轮转动的声音。
抬头看,上面是一个个闪亮的水晶吊灯,和餐桌上客人亮晶晶的首饰、亮晶晶的高脚杯、反光的骨瓷餐具交相辉映。
餐厅一边临海,为了共享这一片美丽海景,那边的墙几乎是纯玻璃的,所以里面亮度足够。但餐厅里还是亮着灯,每一张餐桌都笼罩在灯光下。
这时一位穿着西装背心的小提琴手和安以农擦肩而过,他走过去为一对年轻的情侣奏乐,另一边有服务员捧出鲜花,用推车推出一个洒满玫瑰花瓣的蛋糕。
真是浪漫。
安以农又走过一个两人小桌,这里坐着一位女士,正试图用手语和服务员交流,不过随后她改成写字交流,那个服务员的脸上带着隐隐的不耐烦。
那个服务员没有真的看那些字,他一直用余光看着那些‘高贵’的客人,眼神带着向往。
是的,这里坐着很多金发碧眼的客人,为他们服务的服务员脊背也是特别挺直,他们用英语交流,偶尔还有法语以及别的国家语言。其他的服务员便偷偷用那羡慕嫉妒的眼神看着这些抬头挺胸的服务员。
这个小小的餐厅,似乎也和整个港城一样,因为服侍对象的不同划出了三六九等。
安以农的心情忽然有点复杂:在自己的国土上,他们却是二等公民。
终于他到了预定的位置,这个小桌子和其他位置用绿色植物隔开,有一定的私密性。
“谢谢。”他坐下了,拿起放在一旁的菜单,但是服务员没有走,而是期待地看着他。
“……”他想起来了,小费。
甚少在外用餐的安以农还是不太习惯这个世界的‘小费’习惯。
他拿出一张五块的钞票,服务员看了一眼,脸上的笑容都僵硬了几分,好像在说‘怎么这么少’。
“有事再叫我。”服务员挤出干巴巴一句,转身走了。安以农还听到他嘀咕了一句:穷鬼。
穷鬼?
看着他的背影,安以农百思不得其解。
是他记错现在的物价了吗?现在一个普通文员的工资好像就一百多,街边一碗云吞面也就是三块钱。
他知道这个世界服务业的基本工资很少,想要钱基本靠小费和提成,可是二十个客人的小费就是别人一个月工资了,所以五块钱很少吗?
安以农眉头挑起,但他并没有闹出来,只是准备等用餐后再投诉。
“聋子啊!”
一个略大的声音吸引了安以农的注意,他侧过头,看到之前看到的那个服务员背着那位无法说话的女士,在那里对着自己同伴吐槽。
其实他们的声音很小,但安以农离得近,耳朵又尖,听见了。
“嘘,小声点。”一人捂住另一人,他看了看四周,将声音压得更低,几乎听不见。
“呸,又是一个穷鬼,才给了三块小费,居然还是个聋子,麻烦。一会儿上菜偷偷给她加点料。”
“你又想吐口水?”
“嘿,也叫这些有钱人吃吃我的口水。”
安以农看着他们的嘴唇,在心里‘阅读’着,他是懂唇语的,因为他也‘聋’过。
从他现在坐的位置看过去,看不到那位女士的正脸,只看到她有些窘迫地比划着手势,以及拿着笔在纸上写——笔和纸都是她自带的。
她已经很努力在适应别人了,尽可能不给别人带去麻烦。
对身体有残缺的人来说,出门就需要强大勇气,因为一旦暴露出这种身体缺陷,别人就会用异样的眼光看过来。
但是老实说,安以农在现代的时候,遇到的大多数都是好心人,至少去了餐厅,餐厅里的服务员不会嫌弃他是聋子,还要故意在他的饭菜里吐口水。
‘聋子’不是罪过,尤其,她已经为自己需要的服务付出了价钱。
安以农看着她的背影沉默了几秒,他拿起服务铃直接摇了铃,服务员过来。
“您好,请问有什么事?”
“我不好,叫你们经理来。”
一会儿经理来了,是个油头粉面的中年人,他态度友好:“你好,请问客人找我有什么事?”
“我想知道,是不是贵店有客人门槛?”安以农问。
经理不明所以:“您是指?”
“比如,服务员领一次路只给五块小费的穷鬼,是不是不配踏足?生活不便,听不见的人,是否不够资格吃你们家的饭菜?
“如果是,那么请你在门口放一块牌子,月入不过万身体有欠缺的客人勿入,我肯定不会过来自取其辱。”
第115章
经理这下明白了,他当即道:“这是我们餐厅的失误,让客人失望了非常抱歉。不知道是哪位服务员,我立刻叫他过来给客人赔礼道歉。”
“别,”安以农抬起手,“什么失望不失望。我来吃饭,你们餐厅提供食物和配套的服务,我们之间只是冰冷的金钱交易,没有旁的关系,谈不上失望。”
经理只是笑,似乎没有很当回事。
“我看经理不以为意,似乎觉得我年小不懂事在这里无理取闹?那么好,我来一条一条与你理清楚。”
安以农坐直了,他的表情变得严肃和认真。
“第一,我来这里吃饭,一是买食物,二是买服务。服务本就在你的菜品的溢出价里,否则凭你金箔贴的水果汁,都不用十块这个价,这点经理同意么?”
他手指轻点菜单上的水果汁,十几块的价格在外面可以买一篮子品相极好的进口水果了。
这时候其他客人已经注意到这边,经理擦擦额头:“我知啊,所以……”
“既然你承认,我在点菜的时候已经为‘服务’付出过钱,那么我们就来说说第二条:我理应得到的服务为什么是打折的?”安以农直接打断他的话。
“先生……”
“让他说。”经理还想再说,旁边却有人阻止,是一个带着淡淡檀香的男人,明明是一张俊美斯文的脸,眉毛上却有一条疤,看着邪气。
是他?
这一次他的身后还站着两个很显眼的保镖,不过保镖的气势好像没有他们雇主强。
安以农奇怪这个人的气质怎么这样多变?一会儿像是有故事的大佬,一会儿又像是文质彬彬的读书人。
“又见面了。”男人看到他就笑起来,气质都变得很温和。
“嗯。”每次看到这个人,他都会变得不自在,说不清那种感觉。安以农闭眼回忆了下自家老顾的音容笑貌(?),勉强压下那种蠢蠢欲动。
男人在对面座位上坐下,他今天是一身黑色休闲西装,胸口一块月白色的丝巾。他看向安以农,手转动着大拇指上的扳指:“小客人说得很好,让他继续说。”
“是。”经理直接闭嘴。
“客人就是客人,为什么要加一个‘小’字?”
“抱歉,是我失言,那么客人还有什么建议呢?”这个男人的笑容越加明显,声音也更柔和。
安以农顿时心生警惕:这态度不太对啊,这人是不是想要挖他家老顾的墙角?
暂时不想开启新恋情的安以农不去看这个男人,这个男人却一直看着他,甚至因为安以农一个皱眉,他自己的眉头也皱起。
一种奇怪的,让人不知所措的情绪在他心底里升起。
如果这是一个女孩子,男人可以理解,但这分明是个男孩:我这是怎么了?
“谈不上什么建议,只是一个脾气不算好的客人的投诉罢了。”
安以农自嘲后继续说:“服务员作为整个餐厅提供的服务体系的一部分,他骂只给五块小费的客人是穷鬼,骂用文字交流的客人聋子,还要在她的菜里吐口水,可以默认作你们餐厅对三块五块小费的反馈,有没有问题?”
“这,客人,这不是我们教的啊。”经理叫屈。
“是啊,你们口头没有说,但是行动上不是授予了服务员这个权利么?如果你们的培训充分彻底,对客人足够尊重,请问,为什么我作为客人,花钱还要买这种羞辱?”经理的叫屈无法说服安以农。
“其次,如果一个店不给服务员足够的基本工资,让他只靠小费生活,那么出于自身利益,服务员是不是会选择讨好小费给多的客人,无视甚至鄙视小费给少的客人?
“换而言之,是你们餐厅的薪资分配,决定了服务员的行事习惯,也就是你们餐厅的管理层,间接促使了整个服务系统的‘嫌贫爱富、捧高踩低’,我说的有理么?”
安以农一套组合拳打下来,经理完全不能招架,他嘴里说着:“是,是我们的不对。”
边上那个男人表情不变,看不出是高兴还是不高兴,不过他的手指没有继续转扳指了,脸上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
见状,安以农也就打开菜单:“还有,你要教训自己的服务员,回家自己教训去,我是来吃饭的,不是来看你们餐厅对员工的失败管理的。你对自己员工的惩罚或者羞辱都不能引起我的舒适,我没有这么变态的爱好。
“我和服务员之间并无利益关系,倒是我和贵餐厅有直接金钱交易,所以‘服务’打了折扣,我自然应该找你,你说呢?”
经理连连擦汗,但不是因为意识到自己的错误,仅仅是害怕工作上的错误被旁边这个老板看到,影响自己的工作。
安以农嗤笑一声:“请向那位女士道歉,她个人的身体状况,不是被你们餐厅恶意羞辱的理由。”
最终,经理带着之前两个服务员向那位不明所以的女士道歉,并且赠送给她一个大果篮。同时安以农也得到一盆果盘,且他们两人今天的账单打八折。
不过他知道,这一切不是因为他能言善辩或者餐厅良心发现,而是因为在他对面坐下的这个不知道是老板还是股东的男人。
“先生,我约了人。”安以农提醒他。
“我是这家店的老板,我姓谢。不知道客人怎么称呼?”
此时的安以农其实不太想和这个人有什么深入接触,他不喜欢这种失控的感觉。但是面上安以农还是很冷静地回答:“谢先生你好,我姓何。谢先生留下来,是因为我之前的那些话不中听?”
“恰恰相反,你的提议我听了觉得很有道理,是应该提升一下服务人员的基本工资,并且定下规矩,让所有进入这里的客人都能享受到应得的服务。所以,我想来问问,何先生还有没有其他的建议。”
男人看起来很有诚意,安以农却用着冷淡的表情抗拒地说:“谢老板太客气了,之前只是我一家之言,谢老板不用当一回事。”
说着他低头看手表,‘自言自语’:“说好了这个点,怎么还没到?”
这句话和这个动作,赶客的意思很明显了,但是这个男人竟然没有生气,他只是站起来,微笑着对他点点头:“欢迎下一次再过来,验收一下建议的成果?”
安以农笑笑没说话,心里却想着:算了吧,今天过后再不来了。
男人走后,安以农点了一份蜂蜜柠檬蛋糕和柳橙汁。他坐在窗口位置看着外面风平浪静的大海,还有宽阔街道上走动的人群。
等蛋糕被消灭,他的心情重新变得疏朗,就到了和编辑约好的时间。
这个编辑来得很准时,她是《画友》新招的实习编辑,姓钱,梳着两根辫子,戴着圆眼镜,看着很拘谨,像是刚进入社会的学生。
“您?”钱编辑一眼就认出了安以农,她瞪大眼睛。
“请坐。”安以农笑着问,“钱编辑想要吃点什么?”
钱编辑就跟做梦一样,她坐下来,很阴谋论地想:小老板该不会是想知道新社长的情况,于是故意投稿试探吧?
结果,安以农拿出一叠原画稿,证明了自己是原作者:“在这里,你把我当普通投稿人就好。”
钱编辑呵呵笑:怎么敢啊?
她正襟危坐听着安以农讲,他讲什么她都点头,所以签约也很速度。
“签作品不签人,版权归作者所有,稿费是一页五块,出单行本时税费另议。”安以农看着手中早就打印好的合同,对此还算满意。
“以后我们就是合作人了,钱编辑。我的身份……你知道的。”
“我知道,您放心。”钱编辑一直抬眼镜,她快要哭了,为什么新老板要突发奇想做她负责的一个作者,还不想透露身份?
“对了,画稿是直接寄到出版社,还是你上门来取?”
钱编辑抬起头,小心翼翼地开口:“以前出过画稿丢失的事情,所以一般都是编辑来取的。而且,如果不上门催,很多作者会忘记交稿。”
拖稿综合症呗?
“这样吧,我每个月都会准时给你们寄稿子,如果那一天你们没有收到,要么打电话给我,要么就到这个地址来找我。”安以农抄了一张地址给她。
钱编辑心说‘你是老板,你怎么都行’:“好。”
她拿着合同离开后,安以农去前台结账,两顿加起来一百来块。其实只是几碟点心一壶茶而已,这里的物价是真的高。
“打完折九十七。”安以农抽出一张一百块的纸钞。他感觉到有人在看他,侧过身就看到之前的男人,他坐在角落,正笑着对他举起手中酒杯。
这么久了,为什么这个人还在?
哦,他是老板,老板这么闲的吗?
安以农回了一个微笑,拿起零钱就走:还是不要再见面了。
“老板,问了,是一个杂志的编辑。她说是那个少年约她来的,想要在他们杂志发漫画,来商量签约的事情。”下属走过来,小声把打听到的消息说了。
“漫画?哪个杂志?”
“是何家的《画友》杂志,听说最近被何老二转给何老三的独子,最近正在改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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