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没事没事,我这秀发变白不是因为得了病。”
我妈不信,说肯定是。
“你好歹算医生家属,怎么这点常识都没有呢!”我爷爷是医生,脑外科的,我也是医生,眼科的。
在这样的家庭环境下,我妈坚决认定我头发变白是因为脑子长了肿瘤,说出去会让人质疑我们的医学水平。
她哭得难过,我心也拧巴到了一起。
但这种时候,我肯定不能抱着她一起哭,否则就没完了,金山寺都得被我们淹了。
我说:“实不相瞒,这头发是我去理发店斥巨资染的。好看吗?”
然后我妈就愣住了,泪眼婆娑地看着我的头发,说了句:“太丑了。”
我一下就笑了,她见我笑,自己也笑了。
可是我妈笑的时候眼泪也还是在往下流,她抬头摸我乱糟糟的白色头发,问我:“疼不疼啊?”
“漂染的时候试剂弄到头皮上,稍微有点疼。”
“我不是说这个。”
我当然知道她问的是什么。
我拉住她的手,再抱住她:“不疼,真没事。”
我妈继续在我怀里哭,跟我说她还没告诉我爸。
“你怎么不跟妈妈说呢?”我妈哽咽着,“长大了,翅膀硬了,什么都不说了。”
她怪我:“你是我的孩子,怎么能跟妈妈有秘密呢。”
我忍不住,眼泪往下掉,但还不想让她看见。
调整好情绪,我说:“我怕你们难受么,你看你现在,哭成这样,我就怕这个。”
“这是怕的事儿么!”她像小时候那样掐了一下我胳膊,“今天你周叔要是不跟我说,你就打算瞒我一辈子?”
我差一点就脱口而出:我的一辈子很短的,很快你们就都会知道了。
还好我没说,否则她真的哭不完了。
我妈说:“你周叔跟我告状了,说你不手术。”
我跟她说了手术的风险和各种可能性:“肿瘤不大,长得也不算快,但位置很不好,手术治愈的几率非常低,就算手术成功了,也有可能复发。”
“所以你就连试一下都不愿意?”她说,“你以前可不是这样的。”
我不记得我以前什么样了。
“小时候你喜欢游泳,市里举办青少年游泳大赛,参赛的都比你大,站他们里面你就是个小鸡崽,我说你别跟那些大孩子比了,再等两年,你不,你说不试试怎么知道赢不了。结果那次,你赢了那些大孩子,拿了第一回 来。”
这事儿我都不记得了。
“还有,小学的时候,文艺晚会,每个班级都要表演节目,你们班主任让大家自荐合唱的领唱,那首歌你根本就不会,你唱歌也不好听,但特别积极地站出来毛遂自荐。那时候我也跟你说,反正你唱歌也不好听,这个活动不参加也没事。但你还是很快就学会了,还选上了领唱。你跟我说‘妈,你看,试过了才知道我是真的很行’。”
我忍不住吐槽:“追忆似水年华可以,但我唱歌难听这事儿就不用强调了吧?”
我妈抹着眼泪说:“你小时候那么勇敢,怎么现在直往后退呢?”
是啊,其实我也有过不怂的时候。
可她也说了,都是我小时候的事了。
后来慢慢长大,我也在慢慢改变,越活越知道世事的无常,于是变得谨小慎微。
我一直以为这样是对的,可在这一刻突然意识到,或许我没那么有道理。
“妈,”我说,“我就是害怕。”
我终于还是把这句话说出来了。
我就是害怕。
怕治疗过程太艰难,怕遭了罪之后不成人形地离世。
我怕因为这个病,我连在人世间最后一点体面也没有了。
我就是很胆小。
可我妈说:“不怕啊,爸爸妈妈都在呢,只要你想活下去,只要你跟我们一起努力,咱们就能渡过难关的。”
我突然又想起了李乘的那句话。
于是问我妈:“你想要我为了你们努力想办法活下去吗?”
我妈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
她摸着我的脸对我说:“妈妈不要你为我们活,但是你要为自己争取活下去的机会。你周叔说了,手术成功的概率虽然不大,但也不是一点都没有,你这么厉害,你肯定行的。”
在这一刻,我感受到自己的世界地动山摇。
我的最爱,我泪水如注的妈妈,她说着跟李乘相似的话。
他们都没有要求我为别人而活,只是希望我、祈求我,为了自己更多地感受这个人世继续活下去。
我抱住她,说了“好”。
这一瞬间,我竟然觉得如释重负。
原来我其实也一直在等这一刻,我终于不再自欺欺人了。
我是想活的。
第27章
我打电话告诉周医生我决定找个良辰吉日做手术的时候,他骂我说:“小兔崽子!你终于想明白!”
我在电话这边笑,然后又听见他说:“这日子是你说了算的吗?得看到能排到哪天去!”
爱之深责之切,总之,作为我家多年的老邻居、我穿开裆裤时就抱过我的老大叔,周医生给我一顿骂,然后说让我趁早住院。
我满口答应着,但心里想的是,我还有事没做呢。
跟我妈说好了,这事儿先不告诉我爸,但她这个人,什么事儿都藏不住,当天下午我爸又来我这里,我们三口人抱一起继续蓄谋水淹金山寺。
我爸妈说什么都让我跟他们回去,禁止我继续一个人住。
但最后我还是把人劝走了,因为我还有事要做。
送走我爸妈,我先是舒舒服服洗了个澡,然后下楼去对面的理发店把头发给剪了。
我人生第一次剪得这么短,还把剩下的白色发根给染回了黑色。
我整个人看起来精神了不少,心情也更放松了。
之后我给李乘打了个电话。
“忙吗?”我问。
“还好。”
“有时间见一面吗?”
“可以。”
我看了眼时间,还早,估计李乘正准备下班。
我觉得自己还挺虚伪的,之前去骚扰人家的时候怎么从来不提前打招呼?
我说:“那你等我,老地方见。”
我所谓的老地方,不过就是李乘公司的楼下。
我不止一次在那里等着李乘,看他走出来,来到我身边。
挂了电话,我拦了辆出租车就奔着那边去了。
快到终点的时候,外面竟然下起雨来。
一场秋雨一场寒,我看着窗外豆大的雨点,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活到冬天。
下车时我跟司机大哥说谢谢,他让我快跑,说外面雨大。
我大笑着下了车,然后手揣兜,潇洒地走进了雨里。
但是,我的潇洒没维持多久,短短不到一分钟,我就跑了起来。
这雨真的太他妈大了。
我跑到一个屋檐下躲雨,给李乘发微信,告诉他出了写字楼大门后右转。
我大可以进到大厅去等他,可我不想,我想看看雨。
等了好半天,看了好一阵子的雨。
整个世界都潮湿,我的睫毛还挂着水珠。
李乘过来的时候,直接为我撑起了伞,对我说:“怎么不进去等?”
我看他笑:“可以啊,认出我了。”
他打量着我,看着我的新发型,笑了起来。
此刻眼前的李乘跟我之前认识的那个一样,规规矩矩地穿着衬衫,戴着谁知道有没有度数的眼镜。
还是很帅,很绅士。
但我知道,他身上有三处纹身,知道他抽烟喝酒,还泡吧。
知道他是个同性恋,被我亲过。
我说:“我想去你家。”
李乘好脾气地说:“没问题。”
下雨天,李乘今天因为限号恰好没开车,我们走到路边他打算拦出租车,但我抓住了他的手腕说:“我想坐地铁。”
他愣了一下,问我:“不累吗?”
我笑:“我可没那么柔弱。”
我们俩撑着伞踩着雨水往地铁站走,身边来来往往很多人,除了我们都步履匆匆。
李乘问我:“怎么把头发剪了?”
“这样好看还是之前好看?”
李乘笑:“都好看。”
这话太假了。
“选一个。”我说,“必须选。”
他仔细盯着我看了会儿,然后说:“现在好。”
“为什么?”我这人较真,你说了好,就得说出个所以然。
“看着有朝气。”李乘说,“像高中生。”
我笑得不行,一个之前一直被博士论文折磨得灵魂出窍的人,竟然被说像高中生。
“你喜欢高中生吗?”
“哪种喜欢?”
“就想谈恋爱那种。”我说,“小狼狗,小奶狗,喜欢吗?”
李乘一脸无奈地看我:“我对未成年没兴趣。”
我贴着他的胳膊大笑,笑得特嚣张:“还好我成年快十年了。”
李乘在我身边安安静静地看着我笑,跟前一晚酒吧里的人相去甚远。
我说:“你真挺分裂的。”
“是。”
“为什么啊?”
李乘想了想,然后说:“我也不知道。”
我们俩刷卡进了地铁站,一开始竟然稀里糊涂走错了方向,差点就上了反方向的车。
在人群里我们笑彼此傻,然后被推搡着,进了另一边的车厢里。
地铁人满为患,几乎无法与任何人保持任何距离。
李乘护着我,把我塞到角落里,然后转过来,脸朝向我,背对着人群。
在这样一个狭小、缺氧的空间里,我却觉得格外安心。
我对李乘说:“我挺喜欢坐地铁的。”
“嗯。”
“你怎么不问我为什么呢?”
“那为什么呢?”
我背靠着冰冰凉凉的地铁车厢,在它缓缓启动的时候,对李乘说:“因为可以跟你靠很近。”
第28章
我没有在故意撩拨李乘,我说的是真心话。
对于我来说,现在做任何事情都变得无比珍贵,因为我不知道我的生命究竟还有多久会走到终点,我不知道还有没有下一次经历的可能。
所以,我要把想说的都大胆地说出来。
至于想做的,如果对方愿意,我希望也都可以达成。
李乘看着我,然后点了点头。
我笑,但没说话。
平日里的李乘真的跟酒吧夜晚的他不一样,就好像把一切情绪和欲望都给收起来了,寻常生活成了假面舞会,除了我,没人知道他的真面目。
这让我很得意,得意得如果我有尾巴,已经在摇晃了。
李乘一直看我的眼睛,我问他:“好看吗?”
“有眼屎。”
他可把我气死了。
我抬手擦眼屎,但并没有,再抬头看他的时候,见他一脸恶作剧得逞的坏笑,惹得我笑也不是气也不是。
但这样的李乘让我觉得很开心,可以再多喜欢他一点。
从他公司到家,还真不近。
我们俩换乘地铁,出去后又打着伞走了好一段路。
雨依旧下着,还不小,我跟李乘贴得很近,我一滴雨都没淋到,但我注意到,他另一侧肩膀湿了。
他是很体贴也很温柔的,尽管在夜晚他似乎表现得有些浪荡野性,可李乘骨子里还是善良柔软。
我擅自这样定义他——我喜欢的大好人。
我跟着李乘走,问他:“我说要来你家,你就带我来,不怕我偷东西吗?”
他反问我:“你随随便便就跟我来家里,不怕我偷你的器官吗?”
我笑得不行:“你想要我哪儿?送你。”
他看看我,没说。
我说:“劝你还是打消这个念头,我签了遗体捐献的,你不要跟国家抢资源。”
李乘笑:“遗体捐献这个怎么弄?改天教教我。”
我们俩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在大雨倾盆的城市,感受着时间的流逝。
李乘带我来到他家,进门前我还有点紧张。
都说看一个单身男人的家就能把这人的性格看个七七八八,我有时候觉得自己已经了解了李乘,有时候又觉得我根本看不清他。
所以,这次我要好好看看他家,最好还能住一宿。
我的小算盘打得噼啪响,进屋的时候难免有些激动。
李乘家是深色调的装修,所有家具都是黑色或者白色,且以黑色居多。
我说:“你家还挺极简的。”
他家东西很少,少到我都怀疑他是不是买不起家具和电器。
没有电视,没有沙发,客厅空空荡荡的,只有一个小桌子上面放着唱片机,旁边摆着一把黑色的椅子。
李乘蹲在鞋柜前看了半天,有点不好意思地和我说:“只有一双拖鞋,你穿我的吧。”
我问他:“你确定平时你就住这儿吗?”
他笑,跟我说“是”。
一点都不像个家,冷冷清清的。
我进去,凑过去看他的唱片。
李乘说:“想吃什么?”
“点外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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