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那段时间我甚至不敢开口说话,不敢直视我爸妈,走到哪儿都觉得别人用异样的眼光看我,但其实除了我自己之外,根本没人知道我喜欢男生。”
我笑了:“就做贼心虚么。”
现在的我已经很清楚,这并没什么该心虚的,有些事情是我无力改变的,是上天赋予我的,可那个时候的我还不懂这个道理。
“很长很长的一段时间,我觉得自己特别对不起爸妈,一想到他们知道这件事之后会有多受伤,想到别人知道后会如何嘲笑我和我爸妈,我就觉得天都塌了。”我对李乘说,“对于一个十岁出头,刚刚进入青春期的孩子来说,很容易走进死胡同。”
他听得认真,点了点头。
“虽然后来我逐渐尝试着打开自己,也学会了像别人一样生活学习,但心里的疙瘩始终都在,我甚至在大学时期因为这个看过心理医生。”我冲他傻乐,“但是刚跟心理医生打了个招呼我就跑了,因为我对他也不信任,总觉得只要我把自己是同性恋的事情说出来,说给一个人听,那很快全世界都会知道了。我害怕。”
李乘抬头看我,四目相对的时候,我开始确认,现在的他正处于和我一样的状况中。
我们有着相同的困扰,都深陷身份的焦虑中。
第35章
教育这件事,是一门学问。
我作为一个有社会责任感且觊觎李乘许久的人,决定对他实施“言传身教”,让他知道,一个优秀的青年是如何逃脱身份焦虑的。
我希望聪明如他,能好好向我学习。
我一点都不羞于在李乘面前暴露自己的缺点,或许以前会,但现在绝对不会。
我说:“我以前总是想不开,觉得不会有人比我面临的问题更棘手。家里催婚,导师、领导给介绍对象,亲戚朋友逢年过节一见面,问的第一句话就是:有对象了没?”
想起这事儿我其实还心有余悸,那感觉太难受了。
我自诩是好脾气的人,可经常被这么问,好多次都差点发了火——别说我是同性恋,根本没法如他们所愿结婚生子,就算我是个普通的异性恋,没遇到自己喜欢的人,隔三差五被这么“关怀”也受不了啊!
我说:“有一次我被逼得急了,大过年的从我爷爷家跑出去,到了附近24小时便利店。”
我故意问他:“你猜我干嘛去了?”
“喝酒?”
我笑得不行,差点把脑袋笑掉。
“差不多吧,我喝可乐去了。”我说,“不是说了么,我这人特怂,胆小怕事,我轻易不敢喝酒,怕喝多了发生什么我控制不了的事。”
李乘点了点头,不知道是对我表示理解还是对我表示赞同。
“那天我实在太难受了,但又不敢喝酒,于是买了十罐可口可乐和一罐百事可乐,喝得我肚皮差点爆开。”
李乘笑出了声。
“是不是觉得我还挺可爱的?”
“你一直都挺可爱的。”
“也就你这么说。”我说,“不对。”
我冲他挤眉弄眼:“我就在你面前可爱。”
他无奈地看着我笑,点头说“好”。
“都说借酒消愁愁更愁,借可乐消愁的结果就是我后来三年都没再喝一口可乐。”我说,“不过我那天想通了一个道理,我不能再总是讨好别人了,我也应该适当地发表我对自己人生的看法。”
我告诉李乘,那天我胀着肚皮回了爷爷家,向所有人宣布,在契机合适之前,我是不会谈恋爱的。
我所说的“契机”是遇到一个让我不再畏惧承认自己是同性恋的人,然而我妈却问我:“那你博士论文到底什么时候写完啊?”
这是我亲妈,她以为我不谈恋爱只是因为被学业压迫。
说完这些,我沉默了一会儿。
不是因为没话说了,是因为我叭叭地说累了。
护士过来说要推我去放疗,我心里咯噔一下,对李乘说:“哎,你改天给我买个假发吧。”
我真挺怕放疗的,最近因为它,我失眠,还浑身骨头疼,不过这些我觉得忍一忍可能也就过去了,但脱发真的伤我太深了。
我特怕以后头发长不出来。
李乘捏了捏我的手:“行。”
他答应得痛快,稍微缓解了一点点我对放疗的恐惧。
我妈跟着周医生一起来看我,他俩凑一块儿聊着什么,估计还是我这病。
之后我去放疗,脑子里还一直在想关于我跟李乘的事。
都说人生除了生死无大事,我在每一次的生死关头都还想着李乘这个男人,由此可见,我对他是真爱。
如果说当初只是一时冲动,那现在我是动了真感情的。
我得怎么做才能让李乘知道,不管是哪一面的他都很容易被人爱上呢?
我觉得,这题可比我写论文难多了。
这么一想,我又觉得我能顺利博士毕业了。
谢谢李乘给我的勇气,让我可以直面惨淡的人生。
每一次放疗的过程都不算太长,但对于我们病人来说很煎熬。
有时候我也会想,如果我有罪,法律会制裁我,再不济,让我去写论文,但别再让我遭这种罪了。
这次放疗结束后我又吐了个昏天黑地,没见着李乘,觉得庆幸,我不想让他看见我这么狼狈的样子。
吐完之后也没觉得舒服,躺在病床上抱怨人生。
不知道过了多久,李乘回来了,手里还提着个袋子。
我迷迷糊糊地睁眼,听见我妈问他这是干嘛去了。
李乘笑着看向我:“我以为你睡着了。”
他把袋子打开,里面是三顶假发。
我突然就很想哭,然后我就真哭了。
第36章
放疗的日子里,我觉得自己整个人都跟以前不一样了。
有点割裂。
事实上,这样的治疗对于我来说是有点难以承受的,身体和精神状况都遭受了相当程度的……折磨。
可是,我也能感受到,有一只无形的手在把我往正常人的世界里拉。
我面对李乘的时候,详尽办法消除他关于身份的焦虑,可在他看不见我的时候,我自己其实也很煎熬。
他买给我的三顶假发,让我痛哭流涕,把在场的人都给吓着了。
我妈说:“怎么了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李乘紧锁眉头,问我说:“要不要我叫医生?”
从决定手术开始到现在,不管发生了什么我都没哭过,再痛苦都咬牙坚持,不过就是不希望他们为了我担心。
我自己也怕,怕一哭就丧气了,好运就走了。
可是这一瞬间我没忍住,其实我还是那个挺胆小怕事又脆弱敏感还写不出论文的我。
我并没有因为生了一场病有太大的改变。
只是我说:“没事,就觉得人家这个发质可真好。”
李乘像是看透了我的心思,当下没说话,直到病房里只剩下我们两个人,他才开了口:“等出院了,你的头发也会慢慢长回来。”
现在,我像个秃头小和尚,而且我一点都不确定我的头发到底还能不能长出来。
我说:“你听谁说的?”
“我自己说的。”
李乘说得坚定,没有丝毫犹豫。
我就笑了,长长地舒了口气:“行吧,那我信你一回。”
我意味深长地看李乘,突然灵机一动,对他说:“如果我以后头发真长不出来了,那除了我是同性恋这事之外,我还得再多跟自己和解一件事。活着可真累。”
他正在给我剥橘子,听见我这么说,抬眼看了看我。
“活着不是挺好的?”李乘说,“你说的。”
我装傻:“我说过吗?”
“嗯。”
“那你觉得活着到底好不好?”我问他,“你觉得怎么活着才算没亏待自己?”
李乘一口气剥了三个橘子给我,对我这个病人带来了严重的压力。
他剥完橘子才和我说:“不知道。”
我就猜到他会这么说,因为如果他能回答,他就不会活得这么累了。
“我最近悟出了一个道理。”我告诉他,“每一个时代对人们都有或多或少的主流约束,我们被教育要温顺、要随大流、要在各个领域成为被人瞩目的优秀的人。可是很少有人告诉我们,也可以不要温顺,可以特立独行,可以只做快乐平凡的小人物。时代和周围的人都推着我们往前走,让我们没有时间好好关照自己,以为别人对自己的期待就是我们想要的,这可真是天大的误解。”
李乘塞了一瓣橘子在我嘴里。
“你要是想堵住我的嘴,用橘子可不行。”我说,“得用你自己的嘴唇。”
他笑笑,没搭理我。
“我以前就是太想讨好别人了,想让别人因为我开心,可是我都没尊重过自己。”我说,“更可怕的是,我竟然因为自己可能达不到别人的期待,或者自己的真实状况跟别人的预期不符,焦虑到恨不得抹杀掉自己真实的一面。”
我张嘴,又要了一瓣橘子吃。
吃完,我说:“我怎么那么缺心眼啊。”
“丁迩。”
“哎。”
“我明白你的意思。”他手里还拿着橘子,眼睛看向了窗外。
我安静地等着他,期待他接下来的每一句。
“我并没有真的想去讨好每一个人,这个世界上对我来说最想让我讨好的人已经不在了。”
我看着他,大概能猜到他说的是谁。
“我只是没办法原谅自己,所以在用自己的方式去弥补对他们的亏欠。”
“你是说你爸妈吗?”我能感受到李乘有多在乎他爸妈,否则也不会把关于他们的记忆纹在自己身体上。
“我和你的焦虑感并不相同,我的问题可能这一生都没办法解决。”李乘看向我,对我说,“因为只有他们就像我人生的法官,只有他们才有资格宣判我是终身监禁还是当庭释放。他们不在了,我只能戴着手铐一直站在那里等,你能明白吗?”
第37章
其实我不太懂的。
李乘跟他父母之间一定有什么我还尚未了解的心结,否则他大可不必这样。
他明明对我说过,父母都是癌症去世,那么,在他们去世前究竟发生过什么。
我看了李乘一会儿,很想继续问下去,但我的身体状况不允许我继续聊太多,好像还没说上几句就睡了过去。
在我睡着前,隐约记得李乘说:“我也曾经写过遗书的。”
我这一觉睡得有点久,醒过来的时候天都黑了,我妈在跟我爸在旁边的小桌子上玩五子棋,我没看见李乘。
我醒过来的时候没出声,安安静静地看着我爸妈像小孩子似的沉浸在小游戏里,这是我几乎没见过的关于他们的那面。
我突然意识到,其实不只是我跟李乘,每一个人都是多面的,只不过有的人,比如李乘,反差过大让人一时半会反应不过来。
我看了他们没一会儿,我妈转过来看我,她惊讶:“什么时候醒的?饿不饿?”
我笑:“你俩这局谁赢了?”
我妈特骄傲:“我都赢他一下午了。”
她让我爸收拾五子棋,自己过来坐到我身边。
她握我的手:“冰凉呢。”
“饿的吧。”我胡诌。
我妈说去给我买饭,我爸出门扔垃圾,病房就剩下我自己。
很奇怪,那天之后,一直到我出院,我都没有再见到李乘。
他就好像突然人间蒸发了一样,消失得无声无息。
我妈也觉得奇怪:“这几天都没见到你那个朋友呢。”
我心里七上八下的,觉得是不是我那天说那些话,冒犯到了李乘。
每个人都有外人不能触摸的地带,可能我太激进,让他感到不适了。
很想见他,也有点担心他。
尤其是他对我说他写过遗书——应该是说过的吧。
可是我没有联系他,每天都努力放疗,也努力克制自己找他的欲望。
李乘不是那种会无缘无故玩失踪的人,他不再见我一定有他的理由。
如果他觉得被冒犯了,等出院,我亲自去道歉。
如果他觉得自己情绪不佳需要调整,那我就给他安静的时间和空间。
我跟李乘认识的时间其实并不长,可是有些人就是很奇怪,哪怕认识一天,也会留下浓墨重彩的记忆。
李乘的样子总在我心尖上飘,飘得我抓心挠肝,忐忑不安。
我出院那天一早,给李乘发了条消息,也没多说什么,就是告诉他我出院了。
我爸去给我办出院手续,我妈忙前忙后收拾东西。
我坐在凳子上,发了会儿呆,等我回过神的时候,突然发现我妈在哭。
“怎么了这是?”我过去抱她,“这是舍不得我出院?住出感情了?”
我妈撇撇嘴,哭得更厉害了。
她说:“我这是后怕。”
她说:“我的小兔崽子终于捡回了一条命。”
我抱着她笑,其实自己也有种劫后余生的感觉。
我到底算不算把这条命捡回来了,其实还说不好,医生只是说目前还不错,让我滚回去心态积极乐观地好好生活,但其实我们心里都清楚,依旧不排除以后复发的可能。
可能一年,可能五年,也可能十年。
它始终是个存在于我生命中的隐患,像是我身体里的定时炸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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