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晋如同困兽怒吼的声音回荡在楼梯间里,如同海浪余潮一般,顺着听筒传到梁瑄的耳朵里。
刚说出口的瞬间,陈晋便后悔了。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要提及他的。我只是真的不想看你这样,梁瑄,你以前不是这样的。”
他紧紧抓着手机,低声说着道歉,可对面只有秋风呼呼地扫着听筒,清冷萧瑟。
就在他以为梁瑄不会再说话的时候,对面轻轻传来一声笑。
陈晋以为自己听错了,可那人又笑了一声。
陈晋脸色有些难看,他甚至都能想象出梁瑄那副笑意不达眼底的样子,仿佛这世上再没有什么可以留恋的事情,身影茕茕,一阵风就能将他带走。
他不想再提沈珩,于是换了个话题,虽然这也不是什么令人愉悦的消息。
“阿姨这两天睡得不好。夜半醒来,认不得人,只哭着要找你。”
梁瑄静了片刻,终于缓缓开口:“见一面吧,在医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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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末艳阳,可却不带什么温度,寒意藏在空气里,给明艳灿朗的景致引出一条衰落前路,注定万物凋谢,盛景不再。
陈晋穿着白大褂,与身着驼色风衣的梁瑄并排走在医院楼下的草坪前。
“又坐地铁过来的?”
“嗯。”
“让你打个车,车费都转你手机上了,你非不收,你说,你是不是习惯性自虐?”
“因为你是我朋友。”
“怎么,收了钱就不是朋友了?”
“嗯。”
“收了钱是什么?”
“金主。”
梁瑄的语言艺术功底深厚,两个字杀伤力巨大,陈晋自愧不如,被气得一笑:“梁瑄,你可闭嘴吧。”
梁瑄十分配合地闭上了嘴,手揣在兜里慢慢散步。
两人身旁孩子的欢笑声环绕,给医院的冷肃添上一层活力,这人间暖意甚至让梁瑄唇边都带上了一丝若有若无的笑。
陈晋微微侧目,看着梁瑄过于苍白的侧脸,还有那人许久未见的笑容,无奈投降。
“...说吧,要我帮什么忙?”
“嗯?”
“你忘了,在电话里说的。”
“是,差点忘了。”
“...我骂你骂错了吗?你倒是对自己上点心啊。”
“...确实想吃点心了。”
陈晋一哽,却没料到竟然是那个赚钱机器久违地开起了玩笑。
梁瑄噗嗤一声笑出来,黑棕色的瞳孔被阳光晕得浅淡,下颌尖削,五官精致,碎发随风微扬,软得蓬松,整个人美得不可方物。
陈晋狠狠地心动了一瞬,仿佛又看见了当年风华灼目的少年天才。可那笑容转瞬即逝,仿佛昙花一现,陈晋清醒后,恨不得扇自己一个巴掌。
是谁害梁瑄变成现在这副鬼样子的。
是他陈晋。
陈晋脚步渐停,颓然坐在了木质长椅上,手插进头发里,半捂着眼。
梁瑄插兜站在他面前,看着面前人委顿的枯坐,他也安静地坐在了长椅上,两人隔了一臂,不近不远,恰好是朋友的舒适距离。
“若我当年没有冲动地把你和沈珩的事告诉叔叔阿姨,她或许就不会因为魂不守舍而摔下台阶,而叔叔也就不会因为生意不顺而染上赌博。梁瑄,是我见不得你和沈珩的幸福。是我的私心作祟,害了你。你说我是你朋友,可我配吗?”
压在陈晋心底许久的话终于被他倾吐出来,他双手捂着脸,萎靡懊悔地弓着腰。
“陈晋。”梁瑄拢了拢风衣,抱着双臂,闭上双眼沐浴着不算暖的阳光,声音有些懒散,“你知道,我们是怎么做事故追责的吗?”
陈晋不说话。
梁瑄也不在乎,自顾自继续说了下去:“一个事故的发生可以是单因素,也可以是多因素串行导致的。对于多因素事故,我们只追责主要责任人。判断主要责任人的归属也很简单。”
他侧过脸,用两只食指比了一个叉,视线凝在中间的交汇点上。
“可替代的错误,可避免的错误,衍生的错误,都是次要错误。”梁瑄声音淡淡,眼睛弯了个没有笑意的弧度,“只有核心错误,本源错误,无可取代的错误,才是根本事故责任所在。”
梁瑄放下双手,昂首阖上了双眼。
“事故主要责任人,是我。”
陈晋慢慢抬起头,看着梁瑄唇边苍白的笑,他嗓子发干,心里有怒有悲,却什么都不能说。
两人沉默间,陈晋的手机响了,又有新的急诊病人入院。
梁瑄让他去忙,自己则顺着小径,慢慢走到西侧疗养院的特殊病房,上了三层,走到最里面的一间小屋,轻轻推开了门。
一位中年妇人在床上睡得很安稳。
阳光顺着窗户洒了进来,窗台上的花是新换的,桌上的水果也很新鲜,护工见梁瑄来了,朝他笑笑,啰啰嗦嗦地说着女人记忆混乱的日常点滴。
梁瑄坐在一旁安静地听着,唇边噙了一丝笑,仿佛这是什么有趣的故事,双眼明亮,有几分孩童的天真,还藏着对母亲的眷恋爱意。
护工说了半小时,终于留他们二人独处。
梁瑄起身走到吊瓶架前,细心地调慢了点滴速度。
吊针里加了安定,梁瑄慢慢牵起她的手,她也没醒,容色平和,像是做了什么美梦。
“妈。”
梁瑄什么都没说,只是轻轻喊了她一声。
然后,将微烫的额头抵在女人略有褶皱的手背上,慢慢地闭上了眼。
等到陈晋赶来时,看到的,就是梁瑄趴在病床边,脸色微红,眉心极难受地蹙了起来。
陈晋轻轻唤他,梁瑄似乎并不清醒,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随即,双眼紧闭,直挺挺地向前倒。
“梁瑄!!”
第5章
梁瑄醒来时,天色已经擦黑了。
胃里又凉又疼,头也昏沉,仿佛地心引力故意跟他作对,连抬眼皮都变成一件费力的事。
右手挂着点滴不方便,梁瑄只好左手摸进了被子里,按揉着绞疼空落的胃。
疼了一天一夜了,挂了点滴消炎也没起多大作用。
梁瑄倒不是敷衍陈晋,他是知道自己胃里肯定有大大小小的溃疡,疼得都习惯了,做胃镜也不过多一些唠叨。
梁瑄勉强撑起身体,背靠着枕头半坐了起来,忽得变换姿势又让他一阵晕眩,他捂着唇,攥着栏杆,半个身子伸出床外,干呕了一下。
又起了一身冷汗,混着医院难闻的消毒水味道,梁瑄反胃感愈发厚重,幸亏胃里没什么东西,只吐出几口水来,否则他肯定要亲自把医院地擦个两三遍。
他看着即将结束的点滴,抬手自己拔了吊针,随意止了个血,便收拾好东西,裹着衣服走了。
等到陈晋工作结束火急火燎地赶过来时,只看到了叠得整整齐齐的被子,归置得利利索索的床头水杯和纸巾,还有地上明显清洁过了的印子。
他赶紧拿起手机,却正好看见梁瑄给他发了一条信息。
‘急诊的钱我下月发工资转给你,还要麻烦你多照顾我妈,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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错过了晚高峰,地铁上的人不多。
梁瑄坐在最后一节车厢的角落里,微烫的额头抵着冰凉的金属扶手,昏沉地睡着。
一直坐到了终点站,他才悠悠醒转。
他艰难地起身,一步步地走出车站。
外面的风和刀子有的一拼。m'm嚯g e氵夭艹冫欠
他本就身体发虚,秋风又吹凉了他身上的汗,让他的皮肤显得更加湿冷,腹部在寒冷的催化下更显得僵硬,胃隐隐起跳,一揪一揪的疼,像是另一波痉挛的前兆。
他忽得想起自己想要拜托陈晋什么事了。
解挛药。
他叹了口气,右手用力压下,将胃按得深陷,又用指尖去辗转揉弄,可惜他的手和肠胃一样凉,只适得其反。
租的出租屋离地铁站不太远,梁瑄估算了一下自己剩余的体力,还是决定到地铁站旁的便利店里转转。
再不喝点东西,他怕自己挺不过今晚。
店员见他脸色煞白,右手掐着胃至于指节发白,身体摇摇欲坠,差点打急救电话。
梁瑄笑了笑,说没事,捏着橙汁纸杯坐在便利店临窗的长桌前,小口地喝着果汁。
手机又收到催款通知。
梁瑄没什么感情地看了一眼,便按灭了手机。
他打开工作邮箱,里面堆满了未处理工作事项。
他回了两封,忽得有些意兴阑珊。
他喝干了常温果汁,回到了收银台,问店员是否可以加热。
店员小哥点点头,放进微波炉里转了一会儿,用托盘递给他,眼里的怜悯与好奇赤裸裸地外露,梁瑄也不在乎了,说了声感谢,便坐了回去。
夜幕暗沉,外面人来人往,各有归属,自有目的地可以奔赴。
梁瑄撑着手臂,小口小口喝着。
其实凉橙汁好喝,可此刻梁瑄最需要的只是一点微不足道的温暖而已。
一点能支撑他继续走下去的温暖。
便利店的暖气开得很足,掌心间的纸杯也暖烘烘的,梁瑄浑身热了起来,疲劳如潮水席卷了他的意识。
他单薄的眼皮微微下压,长睫微颤,竟顾不得脏,双臂撑着桌面,静静地睡了过去。
他没有注意到,便利店外停着的一辆车悄悄熄了火。
车灯渐灭,有一人从夜幕中走来,肩上挂着秋风凉霜,站在便利店的玻璃外,安静地看着伏桌安睡的梁瑄。
从系统里查到的家庭住址,沈珩去过了,是个不新不旧的中档公寓,对比以前梁瑄的优渥住所,确实差了几个等级。
看来真是攒钱上了瘾,连处所也能凑活。
梁瑄手背上有一片青紫,当中的针孔清晰可见。
沈珩眸光一暗,转身走了两三百米,从药店里拎出一大袋东西。
“欢迎光...”
店员刚要说话,沈珩便比了个‘嘘’的声音。
小店员被吓得一个寒噤,以为冷面阎王要来抢劫,正发抖时,沈珩掏出几张百元大钞,从货架上拿了一瓶矿泉水,一起递了过去。
“能让他一直睡到打烊吗?”
从来没见过这样的要求,可面对小费的诱惑,小店员还是点了点头:“没问题。”
沈珩道了一声谢,拎着药袋子朝着梁瑄走去。
他坐在梁瑄身旁的小圆凳上,安静地拿出碘酒,倒在棉签上。
深棕色的碘酒轻柔地擦过梁瑄白皙的手背,扫下了尘埃,有些微微的刺痛。
梁瑄眉头微蹙,嘴唇抿着,像是在睡梦中也咬牙忍痛。
沈珩并不意外。
梁瑄从来都是最怕疼的,尤其是那双手,擦破一点皮都觉得要毁了他的艺术前途。
沈珩丢了棉签,转而打开了那瓶矿泉水。
他骨节匀称的双手微微用力,手表自西装中滑了出来,看得店员小哥微微瞠目,连忙转头,不敢再多管闲事。
他并不在乎别人好奇的目光,权当做空气。
随后,又撕开一袋胃药冲剂,倒了进去,拧上瓶盖,上下摇晃几次,直到完全溶解,才放在梁瑄面前。
做完后,沈珩才缓慢地将视线投向熟睡中的梁瑄。
他比从前清瘦了许多,虽然容貌依旧出众,可眼里的光不再,眼神略显疲惫。
沈珩用手轻轻拨开梁瑄侧脸柔顺的短发,露出了他秀挺小巧的鼻尖,还有有些苍白的柔软嘴唇。
他只是静静地看了片刻,像是在做一个什么告别。
“梁瑄,我终于得到了你的答案。既如此,我也可以放下了。以后,我的东西,你都扔了吧,就像那个杯子一样。”
沈珩没有再看梁瑄,而是拿出了手机。
一小时前收到的短信,安静地躺在他的收件箱里。
‘阿珩哥哥,你怎么能跑到那种要倒闭的企业里当个什么总经理?!听说你还跟那群老狐狸签了什么一年内营业额翻倍的鬼协议?!是我家里的公司不够大,还是爹地给的钱不够多?!’
后面一串的颜文字,说尽了女孩子心中的震惊与控诉,最后,语气软了下来,委屈巴巴地比了一个小哭脸。
‘阿珩哥哥,我明天可以去看你吗?我保证不添乱,保证!’
沈珩本是想回绝,可他站在路灯下片刻,细长的手指打下了一个‘好’。
几乎片刻后,沈珩的收件箱里挤满了回信,叮叮咚咚,像是女孩欢快的歌唱。
轿车消失在夜幕中,仿佛他从未来过。
梁瑄是被店员叫醒的。
他看着面前的一袋常用药,还有灌好的胃药,甚至手上的碘酒痕迹,他有些怔愣,以为自己还在梦里没醒。
店员笑眯眯地说,这些都是自己替他准备的。
梁瑄虽不相信,可却也是眼下最合理的解释了。
就在店员满怀期待地,等着梁瑄像沈珩一样随手掏出一沓小费的时候,对方却只是将药袋子还了回去,浅笑道:“多谢你的好意,我心领了。这瓶胃药我很需要,其他的,留给你家里备着吧。”
在店员失望的神色中,他拎着拿瓶矿泉水,朝着中档小区对面的逼仄矮房走去。
“原来是个穷鬼。”
梁瑄装作没听到店员的嘲讽,面无表情地走着。
黑夜幽深,幸好路途不远。
他绕过街巷转角,站了片刻,忽得有一只灰猫朝他裤脚扑来,先是嗅了嗅他的气味,然后放心地在他腿旁躺倒,翻开肚皮,喉咙间呼噜呼噜直叫。
“阿珩,你在这里等我呢?”
面对人都不曾露出的笑容,梁瑄肆无忌惮地朝着一只落魄肮脏的流浪猫笑了出来。
他蹲下身体,用冰凉的手替他挠毛茸茸的下巴,然后将杯子里残余的橙汁分了点给它。
小猫咪伸出舌头舔了舔,似乎有点嫌弃。
梁瑄眨了眨眼。
“我只有这个了,你不喝,就只好去别的地方讨吃的了。到时候,你还要卖萌作揖打圈,出卖色&-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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