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刘秉胡思乱想之际,只听张尚庆呼喝一声,一身明黄龙袍的赵崇裕从后殿转了出来,在大殿正中的龙椅上坐下。
别看这皇帝年纪轻,但他素来不苟言笑,尤其是那双墨色的眼,看着你时好像浑身被笼上一层不透风的黑布,让人倍感压力。
刘秉不再分神,忙收敛心思引着群臣叩拜。他似乎感觉皇帝的目光曾在自己身上停留过,那一瞬间的压力罩顶让他心情颇为沉重。
“众卿平身。”赵崇裕的声音一如往常一样无波无澜。他目光在众大臣中掠过,而后冲张尚庆点了点头。
众臣只见张大人冲后殿说了什么,紧跟着便见肃王和肃王妃从后殿转出来,在众大臣或惊诧或了然的目光中坐在了下首两张座椅上。
肃王不在朝中任职,一向闲云野鹤,同朝中大臣也极少来往。自皇帝被接入宫中后,肃王夫妇更如同在京城销声匿迹了一般,很少听到他们的消息。便是宫中宴饮,也都是低调的坐在一旁。
皇帝出身肃王府,这并不是什么秘密。依肃王的品性,在皇帝入宫后自然会断绝和皇帝的往来,以免被人诟病。所以今日肃王夫妇出现在清正殿,又坐在那引人瞩目的位置上,足以让众朝臣们惊诧不已了。
正在朝臣们小声交谈时,威严的声音再次传来:“边关战事,梁州府叛乱,江宁府漕运生事,这三桩事众卿想必已得到消息。”
得到是得到了,只不过得到消息的时候,事情全都解决了。
赵崇裕又道:“眼下战事停歇,叛乱平息,且这么大的事情却并未引起百姓过多的恐慌,最大程度减少了国家的损害,全赖朕之良臣猛将。”
众朝臣自然不会放过拍马屁的机会,忙齐声高喝:“皇帝英明。”
赵崇裕将身子微微前倾,继续道:“你们或许以为这次的事态很快平息是因为形势没那么严峻,抑或是他们侥幸及时阻止了事态蔓延。但朕要说的是,这件事从他们发现苗头至今已有三年多时间,这三年多他们从未放弃过寻找真相,从没有忽视身边发生的任何异常。否则,当辽军的铁蹄踏破雁门关,当梁州府的叛军打过阳平关,当江宁府的船工堵了大兴河,断了京城供给的时候……”
他锋利的眸子扫视群臣,声音泛着冷:“你以为你们还能完好无损的坐在这清正殿里么!”
朝臣们默然不语。那些曾给皇帝上折子称杨竟有不臣之心的大臣们此刻更是安静如猪。
赵崇裕道:“国家的建设、发展乃至安定,从来都不是一个人或一群人的事,而是整个陈国的事。它需要的是群臣戮力同心,而不是争权夺利,甚至为了利益不惜牺牲无辜者的生命。”
那些人将头垂的更低了。
赵崇裕冷笑一声:“我知道你们有人曾暗中打探过叛乱之事。既然大家都这么好奇,那便将这件事的来龙去脉好好的给大家理一理。今日群臣皆为主审官,不管是现在发生的,还是过去尘封许久的,在这清正殿里,清污浊之气,正冤者之名!”
最后这句话赵崇裕说的铿锵有力,群臣们心中总有一种不大好的预感。
张尚庆得皇帝授意,高声喝道:“宣剑南西道总提刑王自清入殿!”
有人低呼:“连王自清都回京了!”
王自清迈着沉稳的步子行至大殿中央,冲皇帝行礼叩拜,并不过多言语,直切正题。
“臣于月前收到一女子向提刑司衙门报案,该女自称是剑南西道盐铁使方士弘之女,前德州通判周子游之妻。周方氏上报其父方士弘,谋反。”
“谋反”二字如一道惊雷在众臣耳边炸响,很多人都惊讶于这个半生碌碌无为,才当上盐铁使不久的方士弘,是从哪里来的底气——谋反?!
王自清脸色肃然,他声音洪亮,字字清晰:“周方氏所呈物证包括违制龙袍、仿制圣旨、以及诸多同一位叫荣海的人来往之密信。事后调查,荣海乃北辽细作头子,常年活动在边关一带,并在陈国投入大量细作。当年登州府一案便与此人脱不开关系。”
越说众臣越是心惊不已。
在大家不停的吸气抽气声中,王自清一脸平静的丢出第二道惊雷:“方士弘,自称前周德王,他拥有前周皇室玉玺。”
清正殿上骤然一静,针落可闻。
许是还觉得不够,王自清又道:“荣海,乃北辽圣雅公主之子。”
朝臣们连呼吸都忘记了,他们好像明白了荣海和方士弘的关系,又好像更糊涂了。
还没等大家回过神儿来,王自清已经自发的退到一旁,他要说的都说完了。
张尚庆又上前一步高声喝道:“宣梁州府提举司判官陆舟入殿。”
陆舟昂首阔步,目不斜视,在大殿中央停下步子,恭恭敬敬的给赵崇裕行了一礼,然后道:“臣陆舟,今日上殿共有两桩事禀明圣上。第一桩事,臣受师兄李云璟之托,将关于德王一事调查之结果公之于众。”
又是德王,众臣忍不住竖起耳朵,目光俱都聚焦在陆舟挺拔的身影上。
当然也有事不关己的大臣们别有深意的打量着陆舟,寻思着给小陆大人保媒拉纤,这位正当盛宠,可抢手了。而且人生的俊美无双不说,才学又是一顶一的好,仕途光明,那可真是良婿的不二人选呀!他回京时不少人家的小娘子们都暗戳戳的打听呢。
只是想到当年这小陆大人高中探花时接下的花球,那扔花球的女子实在是一言难尽,也不知这小陆大人可曾同那家定了亲事。如此一来倒有些捉摸不透小陆大人的品味了。
陆舟感觉有几道奇奇怪怪的视线落在他身上,不过他没理会,继续自己刚才的话,道:“边关杨文鼎将军遭人暗算中了毒,师兄查探之下发现杨文鼎将军乃被毒虫咬伤,而这毒虫又和当年在平县咬死荣四的毒虫同源。当时衙门的仵作便已判断此毒虫源自北辽深山,多年探查之下方找到瑶山这个地方。师兄当机立断入山寻找毒虫和解药,却阴差阳错之下发现了毒虫附近一座竹屋,这竹屋的主人正是当年被驱逐回国的圣雅公主,有圣雅公主手札为证。”
有大臣说:“早便听说圣雅公主回北辽后处境艰难,看来确有此事。”
陆舟点头道:“竹屋后还有两座坟茔,一为圣雅公主,另一座是德王。”
“德王死了!”那大臣惊道:“那方士弘又何故自称德王?”
陆舟道:“这就是我要说的重点,因为立坟之人正是荣海。经师兄查证,圣雅公主曾被北辽一位战功显赫的将军霸占,荣海便是这位将军之子。他多年游走在陈国和北辽之间,建立强大的细作网,借用刘曹两家的势力为自己铺路,恶行累累,令人发指。起初我们都以为他的目的是为了侵吞陈国,但师兄又查到,荣海在北辽也有许多小动作,他虽表面上是北辽三皇子萧卓维的门客,实际上却在暗中挑拨北辽诸皇子之争。北辽国内形势混乱,都是荣海之功。”
范侍郎好奇问道:“那他图什么呀?”
陆舟拢着袖子道:“问得好!”他环视在场众臣,说:“我举个或许并不是很恰当的例子。假如范侍郎的母族很有势力,你的父亲为了寻求庇佑而娶了你的母亲,生下你之后,你的外祖想要借你之便侵吞你的父族,此计不成,你的母亲被驱赶出家门。但你外祖认为你的母亲已毫无利用价值,不给丝毫照顾,不接纳她回家,任由其自生自灭,遭人□□,过着猪狗不如的生活。那么请问,范侍郎会怎么做呢?”
虽然只是举个例子,但范侍郎带入之后竟觉得颇为气愤,他用力哼了一声,道:“父亲不顾夫妻之情,不念父子之意,将妻儿驱逐家门,可恨。外祖不顾父女之情,不念祖孙之慈,以利当先,可憎。但子不言父过,父亲和外祖即便不仁不慈,我们却不能不孝。可我并非圣人,孝顺这样的人我却是做不到的,但必定敬而远之,再无往来。”
赵崇裕难得的看了眼这位范侍郎,他虽言辞直接,但不是愚孝之人,倒有几分通透。
陆舟笑道:“那如果范侍郎也因此而自幼饱受欺凌呢?”
范侍郎想了想,说:“我并没有那样的经历,陆大人若此时问我,我或许会说的冠冕堂皇。但我明白陆大人的意思了,德王和荣海便是这样的经历。荣海可怜德王境遇,他又因出身不光彩而饱受欺辱,在常年累月的折磨之下,他心生怨恨,怨恨推翻前周、将圣雅公主母子驱逐出境的陈国,怨恨利用他们母子的北辽,怨恨那些曾欺辱公主母子的人。他的所作所为,都是为了报复。”
陆舟拍了拍掌:“范侍郎说的对。这也是为何我们这么多年都抓不到隐藏在陈国背后的暗势力,因为荣海就像一个只知复仇的疯子一样,我们永远无法预估他会做什么。他给方士弘编造了一个弥天大谎,一个称霸天下的帝王梦。也或许他曾经果真这样想过,他想过要用德王的身份吞并天下,将陈国和北辽都踩在脚下。但他本身却并不具备完成他野心的能力。”
“登州府北辽攻陈,北辽大败,荣海在陈国的经营也折损近乎大半。这之后他蛰伏起来,继续图谋。当我们都以为这股力量又要销声匿迹之时,荣海又出现了,还在我陈国境内四处点火,甚至暴露自己都在所不惜。我原本不懂,也是师兄的调查发现,荣海常年与毒物打交道,他的寿命不长了。他吞并天下的野心无法实现,那就只能让这天下和他一起沉沦,一起毁灭。”
陆舟言辞抑扬顿挫,众臣却听的冷汗涔涔。是了,同一个疯子,能讲什么道理呢。陈国倒还算好的,只可怜那率军出征的三皇子萧卓维,若知道真相后会不会呕血三升。
陆舟话还没说完,他待众臣消化这些事之后,又轻启薄唇,道:“当年推翻前周,将圣雅公主驱逐出境,将北辽人打出雁门关的人,不知诸位大人可还记得。”
原本三三两两低声攀谈的群臣们又是一静。
谁会不记得呢!建立陈国的元老,谁会忘记呢!可自从刘氏掌权以后,谁又再敢提起那个名字呢!
赵崇裕深邃的眸子落在大殿虚空处,搭在纯金龙椅上的手微微缩紧。
陆舟颔首敛眉,再次开口说道:“这便是我今日要说的第二桩事。”
他低首一撩袍子,双膝跪地叩拜道:“臣陆舟,代师兄李云璟呈冤,当年太原李氏谋反一案实乃遭奸人污蔑构陷,如今证据确凿,恳请皇上重审此案!”
第272章
陆舟以额触地:“太原李氏,驱敌寇,保国土,卫边关!李家满门忠烈,李家军全军将士忠肝义胆,明知身负冤屈,明知没有援军,如此孤立无援的境地之下,仍以血肉之躯阻挡北辽雄狮铁蹄,拼死守住雁门关,没叫陈国再陷战火屠戮,虽死无憾!然忠魂被污,那些埋骨在烈烈黄沙之下的忠骨不得见天日,他们的后人背负叛国的骂名求告无门!京师家家户户庆贺战事平息之时,却不见西北雁门关秃鹫食尸,哀鸿遍野!明明他们才是英雄,凭什么受万人唾骂!这样天大的冤情若不能重见天日,岂非寒了忠臣之心!”
陆舟字字泣血,众臣静默不语,刘秉如坐针毡。大殿之中陷入诡异的安静。
突然,轻微的咳嗽声打破了这死一般的沉寂。伏太师拄着拐杖颤颤巍巍的站起来,一步一步缓缓行至殿中央,纳首拜倒:“臣请皇帝重审李家旧案!”
荀湛也从座椅上走过来,跪在伏太师身后:“臣请皇帝重审李家旧案!”
紧跟着是梁太尉、户部魏尚书、柳御史、范侍郎等一干大臣,跪满了清正殿。这些人中有曾为李家奔走过的,当年保下李家家眷,他们也是出了力的。
余下的大臣们隐晦的看了看刘秉,却见刘秉脸色煞白,六神无主。便有人小声说道:“刘大人没动,我们跟不跟?”
另一人回道:“当年之事虽无实证,但自李家倒了之后,刘家迅速崛起,刘太后执掌宫廷,明眼人都知道当年李家之事,刘家必定在背后做了些什么。眼下陆大人既说已查明实证,又敢将此事拿到大殿上来说,只怕是得了皇帝默许了。”
说完,便默默走到大殿中央跪下,算是应和重查旧案。
赵崇裕深吸口气,用他一贯清冷的语气说道:“陆舟,旧案重审,你有何证据。”
肃王扭头看了眼赵崇裕,他离皇帝最近,他能清楚的感受到皇帝微微发抖的身体,还有声音里透出的几分悲凉。
陆舟抬起头来,再次环顾众臣,问道:“不知诸位大人可还记得先帝朝时一位精才绝艳的进士彭元秋。”
魏尚书眯起眼睛回忆了一阵,道:“是有这么个人,我记得他写的一手好字,又极擅临摹,当年我还请他写了一幅字呢。可惜他在赴任途中不幸遇难,年纪轻轻便命丧黄泉,为此我还伤感了一阵。”
陆舟道:“彭元秋并非遇难,而是有人假借匪寇之举,囚禁了彭元秋。彭元秋死于十二年后。”
“十二年!”魏尚书惊呼:“陆大人的意思是彭元秋曾被囚禁十二年!”
“没错!囚禁彭元秋之人乃是他的同乡,也是当年和彭元秋同中进士的孙骁。”
“孙骁!”魏尚书又是一惊:“孙骁这人我有些印象,他和彭元秋是好友,以往有人宴请彭元秋时总能看到孙骁的身影,相比彭元秋,孙骁这人爱攀附,不得人喜欢。”
陆舟点头:“孙骁嫉妒彭元秋。”
魏尚书就问:“可此事又和李家旧案有何关联呢?”
陆舟道:“因为伪造李家和北辽往来信件的人正是彭元秋!”
“这怎么可能!”魏尚书反驳道:“彭元秋是风清霁月之人,品行高洁,况且他对李家军赞誉有加,岂会加害于李家军!”
陆舟就道:“有彭元秋死前亲笔书信为证。有人找上孙骁,让他想办法伪造密信,构陷李家军,事成,他可青云直上。于是孙骁以彭元秋家人安危相要挟,逼迫彭元秋写下通敌密信。鉴于彭元秋字画一绝,孙骁又生了贪念。他没有杀了彭元秋毁尸灭迹,而是继续利用彭元秋,让他伪造名家字画,并高价售卖出去,以此谋求暴利。”
“在背后之人的支持下,孙骁在川蜀一带开了一间书画社,名为翰轩书画社。这便又牵扯出梁州府一桩大案。不少文人墨客都受其迫害。兖州知府江子义,便是受害者之一!”
江子义是朝中新贵,颇受皇帝重用,他丁忧三年,期限一到皇帝便迫不及待召他还朝。只是听说江子义并未如期回京,原来竟是出了这等事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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